書小修手卷后
歲辛丑,余在潞河馬誠所所,又遇袁小修三弟,雖不獲見太史家兄,得見小修足矣,況復見此卷乎!
小修勸我勿吃葷。余問之曰:“爾欲我不用葷何故?”曰:“恐閻王怪怒,別有差委,不得徑生凈土耳。”余謂:“閻王吃葷者,安敢問李卓吾耶!我但禁殺不禁嘴,亦足以免矣。孟子不云:七十非肉不飽?我老,又信儒教,復留須,是宜吃。”小修曰:“圣人為祭祀故遠庖廚,亦是禁吃葷者。其言非肉不飽,特為世間鄉間老耳,豈為李卓老設此言乎?愿勿作此搪塞也!”余謂:“我一生病潔,凡世間酒色財,半點污染我不得。今七十有五,素行質鬼神,鬼神決不以此共見小丑,難問李老也。”小修曰:“世間有志人少,好學人益少,今幸我明世界大明升天,人人皆具只眼,直思出世為學究竟大事。先生向棲止山林,棄絕人世,任在吃葷猶可;今日已埋名不得,盡知有卓吾老子棄家學道,作出世人豪矣。十目共視,十手共指,有一毫不慎,即便退心,有志者以為大恨。故我愿先生不茹葷,以興起此一時聰明有志向之者。忍一時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憚不為?”余翻然喜曰:“若說他等皆真實向道,我愿斷一指,誓不吃葷!”
西征奏議后語
劉子明宦楚時,時過余。一日見邸報,東西二邊并來報警,余謂子明:“二俱報警,孰為稍急?”子明曰:“東事似急。”蓋習聞向者倭奴海上橫行之毒也。余謂:“東事尚緩,西正急耳。朝廷設以公任西事,當若何?”子明徐徐言曰:“招而撫之是已。”余時嘿然。子明曰:“于子若何?”余即曰:“剿除之,無俾遺種也。”子明時亦嘿然。遂散去。
蓋天下之平久矣,今者非但所用非所養,所養非所用已也。自嘉、隆以來,余目擊留都之變矣,繼又聞有閩海之變,繼又聞有錢塘兵民之變,以及鄖陽之變矣。當局者草草了事,招而撫之,非謂招撫之外無別智略可以制彼也。彼桀驁者遂欲以招撫狃我,謂我于招撫之外,的無別智略可為彼制,不亦謬乎!今者若循故習,大不誅殺,竊恐效尤者眾,聞風興起,非但西夏足憂也。且西夏密邇戎虜,尤為關中要區,第示審此意當待何日乃可向人言之耳。已而西事日急,朝廷日征四方之兵,樞密大臣選鋒遣將,似若無足以當其選者。于時梅侍御客生獨薦李成梁,又不合當事者意,復成道傍之筑矣。事在燃眉,可堪議論之多耶!嗣后警報愈急,閱時愈久,客生不得已乃復疏而上之:“此賊當早撲滅,失今不圖,遲至秋,勢必滋蔓,滋蔓則愈費力矣。若徒以不信李成梁故,臣請監其軍以往。”于是上遂許之。余時聞此,喜見眉睫,走告子明曰:“西方無事矣!客生以侍御監軍往矣!”子明時又嘿然。蓋子明雖知余言之可信,實未審客生之為何如也。意者彼我相期,或類今世人士之互為標榜者耳。吁!此何事也,而可以牝牡索駿,坐斷成事于數千里之外耶?時有如子明輩者頻頻相見,亦皆以西事為憂。余皆告之曰:“軍中既有梅監軍在,公等皆可不必憂矣!”諸公亦又嘿然,蓋諸公非但不知客生,且不知余,而又能信余之言也?
未幾而西夏之報至矣,事果大定,獻俘于廣闕下,報捷于京師,論功稱賞,亦可謂周遍咸矣。褒崇之典,封爵之勝,垂綸廣蔭,同載并舉。而客生回朝半歲,曾不聞有恩蔭之及,猶然一侍御何也?余實訝之而未得其故,后于他所獲讀所為《西征奏議》者,乃不覺拊幾嘆曰:“余初妄意謂客生西事我能為之,縱功成而不自居,我亦能之。不知其犯眾忌,處疑謗,日夕孤危,置身于城下以與將佐等伍,而卒能成奇功者也!”余是始愧恨,以謂千不如客生,萬不如客生,再不敢復言世事矣。因密語相信者曰:“西夏之事不難于成功,而難于以監軍成功。何也?監軍者,無權者也,自古未有不專殺生之權而可以與人斗者也。又不難于以監軍成功,而難乎任訕謗于圍城之日,默無言于獻捷之后也。”
嗚呼!客生既能為人之所不能為矣,而世人猶然不知也。方客生之蒙犯矢石于堅城之下也,兵糧不給,虜騎來奔,設奇運謀,賊反以城自獻矣,而世人猶然不見也;況乎監軍之命初下,西征之檄始飛,而我乃呶呶然斷成事于數千里之外,而欲其必信我,不亦惑歟!雖然,天下之事固有在朝不知,而天下之人能知之;亦有一時之天下不能知,至后世乃有知者。但得西方無事,國家晏然,則男兒志愿畢矣,知與不知,何預吾事!余是以密書此語于《西征奏議》之后,以俟后世之欲任事者知所取則焉。
說匯
汝師子友名字說
莊純夫長兒名祖耳,字汝師;中子名惠施,字子友。果是親兄弟,不必同名字也。連登上第而外人不知,則不生嫉妒;其為賢圣而世俗不知,則不生論議。不然,不曰“兄為程伯子,優其弟程正叔也”;則曰“陳元方難兄而季方難弟也”,又曰“季方難為弟而元方難為兄也”。種種論議,皆從同名字來。
何必同名字,果其才同,則八元、八愷不同名,八龍、八士不同名,何必同名字也?學同業,術同方,友愛同氣,同以下人為心,同以上人為志,此宜同者卻不知同,顧唯知有名字之同。如世俗兄弟同名同字,同相爭斗,同告狀,唯恐其不得不同,烏用乎名字之同也?
是為不必同名與字說。
窮途說
卓吾和尚曰:天下唯知己最難,吾出家以來,本欲遍游天下,以求勝我之友。勝我方能成我,此一喜也;勝我者必能知我,此二喜也。有此二喜,故不憚棄家入楚。
入楚得楚倥力,楚倥亦甚知我。不幸楚倥死,乃去新邑,入舊縣。入舊縣又得周友山力,友山又是真實勝我者,故友山亦甚知我。夫勝我者必知我,知我者必定勝我,兼此二喜,余安得舍此而他去也耶?況年紀又老,腳力不前,路費難辦乎?是以就龍湖而棲止焉:一以近友山,一以終老朽,如此而已矣。
住龍湖為龍湖長老者,則深有僧;近龍湖居而時時上龍湖作方外伴侶者,則楊定見秀才。余賴二人,又得以不寂寞,雖不可以稱相知,然不可以不稱相愛矣。老死龍湖,又何疑焉!
兩年以來,深有稍覺滿足,近又以他事怪其徒常聞,逃去別住,余乃作書寄之,大略具在《三嘆余音》稿中矣。楊定見勸我言曰:“和尚且坐一坐!”蓋念我年老費力,又以深有自是,決不聽我故也。復引《論語》“不可則止”之語以重勸余,余謂“不可則止”之語在后,而“忠告善道”之語在先,今不聞“忠告善道”而先以“不可則止”自止,何耶?況此語本為疏交泛交而發,若深有與我三人者,聯臂同席十余年矣,學同術,業同方,憂樂同事,徒弟徒孫三四十人視我如大父母、真骨血一般,建塔蓋殿,即己事不若是勤也。其平日情義如此,今縱忠告而不聽,尤當繼之以泣,況未嘗一言,而遂以為不可乎?余謂連爾亦當作一懇切書與之,諸徒弟徒孫輩亦當連名作一書與之,彼見眾人俱以為言,即有內省之念矣。況深有原是一老實之人,只為無甚見識,又做人師父,被人承奉慣了,便覺常聞非耳。若人人盡如常聞之言,彼必定知悔也。且深有未打常聞之先,本無失德也,雖不言可也。今既亂以皮鞭打常聞矣,猶然不得快活,復怨怒上山,造言捏詞,以為常聞趕之,日夜使其徒眾搬運糧食上六七十里之高山,不管夏至之時人不堪勞,則為惡極而罪大也,是以不容坐視而不作書以告之也。若如子所言,是何心行乎?
定見尚不省,乃謂和尚尚不聽我等之言,而欲深有聽和尚之言,必不得也,況人都說是和尚趕他上山去耶!余謂既說是我趕他去,則爾此書尤不容于不作也。不但救深有,亦且救我,使我得免熱趕之罪,是一舉而救我二人,尤不可以不作書矣。即他不聽,而彼此之心已盡,我熱趕之罪得免,不亦美乎?縱然是我趕他上山去,我今又去接他下山來,乃所宜也,乃是真大人之所為也,乃反以我為不必何耶?
法華方便品說
此增上慢者不知佛之方便,而遂信以為佛之貞實,一聞妙法,能無畏乎?此世尊所以三止舍利弗之請而不告,五千比丘所以遂退而不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