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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神志恍惚

【按】友人施君,崇明人也,服務上海電報局。甲戌孟秋某晚,匆匆邀診乃弟病。入其室,見病者仰臥塌上。叩其所苦,絕不應。余心異之。私謂施君曰:乃弟病久耳聾,無所聞乎,抑舌蹇不能言乎?則皆曰:否。余益驚異。按其脈,一手洪大,一手沈細,孰左孰右,今已莫能記憶。因詢家人以致病之由。曰:渠前任某軍電職,因事受驚,遂覺神志恍惚。每客來,恒默然相對,客去,則歌唱無序。飲食二便悉如常人,惟食時闕上時有熱氣蒸騰,輕則如出岫朝云,甚則如窯中煙,狀頗怪特。前曾將渠送往本市某著名醫(yī)院診冶,經(jīng)二十余日,醫(yī)者終不識其為何病,既無術以療,故于昨日遷出,請先生一斷。余細按其腹,絕不脹滿,更不拒按。沈思良久,竟莫洞其癥結。于是遂謝不敏,郝然告辭。越日,施君告余曰:舍弟之病,昨已延曹穎甫先生診治。服藥后,大泄,闕上熱氣減。余聞而愕然,遂急訪之,并視所服方。憶其案尾略曰:此張仲景所謂陽明病也,宜下之,主以大承氣湯。方為:生大黃三錢枳實三錢芒硝三錢沖厚樸一錢又越數(shù)日,余再晤施君,悉其弟服藥后,已能起床,且不歌唱。惟兩肋脹痛,經(jīng)曹師診治,頃又愈矣。審其方,乃小柴胡湯也。

柴胡三錢黃芩三錢黨參三錢半夏三錢生姜三片大棗十二枚甘草二錢嗣是施君之弟似可告無恙矣,顧尚苦自汗,精神不振。又經(jīng)曹師投以桂枝加龍牡湯,一劑而愈。

川桂枝三錢大白芍三錢生草二錢生姜三片大棗十二枚花龍骨五錢煅牡蠣五錢以上二味先煎自此以后,健康逾常人。一日與兄俱出,值余于途,各微笑額首以過。翌日遇施君,問其弟昨日途間作何語。施曰:無他。固詰之,乃笑曰:彼說吾兄脈理欠精耳。余不禁重為郝然。于是深服吾師醫(yī)術之神,遂執(zhí)贄而列門墻焉。

【又按】本案病者所患似系所謂精神病,或神經(jīng)病。顧西醫(yī)用神經(jīng)藥治之,絕不見效。中醫(yī)用經(jīng)方治之,反奏膚功。其理深奧,莫可究詰,殆所謂治病必求其本歟?按初方系陽明方,次方系少陽方,末方系太陽方。以三方疏其三經(jīng)之阻滯,諸恙乃痊,殆當日受涼之時,周身筋絡器官,即因驚而有所滯乎?顧飲食二便如常,腹不痛,又不拒按,誰復有膽,敢用承氣?乃吾師獨以闕上熱氣之故,遂爾放膽用之,殆所謂但見一證便是,不必悉具之意乎?曹穎甫曰:此證予亦不能識,惟診其脈,則右極洪大,左極微細,陰不足而陽有余,意其為少陰負趺陽之脈,而初非逆證。加以熱氣出于闕上,病情正屬陽明,與右脈之洪大正合。故決為大承氣湯的證,而不料其應乃如響也。

腸癰其一

史惠甫住上海城內方浜路七七五號三樓

【按】史惠甫君前以病來診,曰:我時患腹痛,藥則少瘥,隔日輒發(fā),醫(yī)者以為疝氣,常用理氣之劑云云。余細診之,乃腸癰也,即西醫(yī)所稱盲腸炎,腹膜炎之類是。當用藥攻之,稍瘥,數(shù)日又發(fā),案及處方如下。

腹痛偏右,瘥而復發(fā),便燥結,擬大黃牡丹湯。

生川軍錢半元明粉三錢沖桃仁二錢丹皮二錢敗醬草三錢生苡仁四錢熟附塊一錢枳實炭二錢大白芍二錢佛手錢半此四月十八日方也,服三劑,所下甚多,腹痛大減。至二十五日,僅覺患處隱隱作痛矣,易醫(yī)治之,與以疏泄厥氣之劑,方為: 軟柴胡錢半枳實炭二錢大白芍二錢青陳皮各錢半云苓三錢香附二錢金鈴子三錢炙乳沒各八分小茴香八分炙枸桔三錢青桔葉錢半路路通三錢服后一日,病無進退。二日,腹脹轉劇,又來請診。察之,向之腹偏右脹痛者,今則滿腹左右皆脹矣。按之不甚有反抗力,經(jīng)文中腹皮急,按之濡六字,確是形容盡致,不能更易。病者蹙頞相告曰:將如之何?余曰:無慮,前方尚可用。乃書曰:腸癰旋瘥旋發(fā),刻診小腹四圍作脹,按之濡,隱隱痛,大便不爽,再擬原法。

生川軍三錢粉丹皮三錢冬瓜子四錢芒硝三錢沖桃仁三錢敗醬草三錢熟附塊錢半大白芍四錢焦查炭三錢細青皮錢半此方午刻服下,下午無動靜,至夜半方欲便,下穢物甚多。次日又來診,曰:下后腹中略舒矣。余視之,病雖減其一二,殊不了了。曰:昨方雖合,尚嫌輕也。

史君曰:然則如之何?曰:當請吾師用重方,君有膽量服之否?曰:愿聽命。乃謁師,作初診。

初診腸癰屢經(jīng)攻下,病根未拔。昨由姜君用大黃牡丹湯,腹脹略減。以證情論,仍宜攻下,仍用原法加減。

生川軍五錢后入冬瓜仁一兩桃仁八十粒粉丹皮一兩當歸五錢芒硝三錢沖杜赤豆四兩煎湯濃后入前藥

【按】史君持本方至藥鋪配藥,鋪中人有難色。曰:安用若許劇藥耶?史君曰:毋慮,此種藥予已屢服之矣。鋪中人曰:然則此郎中年幾何矣?曰:七十余齡矣。曰:然,是誠有經(jīng)驗學問之醫(yī)也。乃慨予藥。據(jù)史君言,服后四小時即得便下,較向之服予方用大黃三錢,須逾十小時方得下者,爽快多矣。其夜所下最多,皆黑色臭穢之物。更衣頻數(shù),至不可數(shù)。而快下之后,腹痛大減,腫脹亦消,次日乃來二診。

二診昨用大黃牡丹湯,加當歸赤豆。所下粘膩赤色之物,非膿非血。此種惡濁久留腸中,必化為黑色之河泥狀。服湯后,腸中有水下行,作漉漉聲。蓋此證腸中必有阻塞不通之處,故謂之癰。癰者,壅也。然則不開其壅,寧有濟乎?病根未拔,仍宜前法減輕。

生川軍三錢丹皮五錢桃仁五十粒當歸五錢冬瓜仁一兩赤芍五錢芒硝二錢沖敗醬草五錢杜赤豆四兩煎湯后入前藥

【按】史君服此方凡二日,計二劑,夜間皆大下,甚至疲于奔波床第與便具之間。所下除河泥狀污物外,更有白色之膿水。下此水時,每作劇痛。史君自曰,計吾三日夜所下之物,當已滿一器有半。吾腹雖大,乃何來若許污物,斯亦奇矣!第三日史君服此原方,余親訪之于其私宅。史君曰:我昨未告老師以所下之物如河泥狀,而老師立案,乃徑曰:必化為黑色之河泥,噫,何其神也!余笑頷之。坐談有頃,因詢史君以得病之由。曰:昔年患病,常不服藥。家嚴篤信仙佛,每以香灰令服,病因其在此乎?但斯時史君所下者,已由黑色漸變?yōu)樽霞t之咖啡色矣。

三診兩進加味大黃牡丹湯,腸中宿垢漸稀。惟臍右斜下近少腹處,按之尚痛,則病根尚未盡去也。仍用前法,減硝黃以和之。

粉丹皮一兩冬瓜子一兩生苡仁一兩桃仁泥五錢敗醬草五錢京赤芍六錢生甘草二錢當歸五錢桔梗三錢杜赤豆四兩煎湯代水

【按】史君服此凡六劑,所下之物,漸由咖啡色轉為綠色。而綠色之中更雜有如蠶砂之黑粒。少腹痛處較瘥,惟上行之筋反覺微微牽引不舒。六劑之后,停藥二天,乃行四診。

四診腸癰近已就痊,惟每日晨起大便,患處尚覺脹滿,恐系夙根未除。然下經(jīng)多次,血分大虧,時時頭暈,脈大,虛象也。當以補正主治,佐以利下焦水道。

大川芎一兩全當歸五錢大熟地四錢春砂仁一錢赤白芍各三錢豬苓三錢明天麻四錢陳皮三錢澤瀉二錢生白術五錢冬葵子五錢

【按】史君服此補正分利之劑后,前之大便時痛者,今已不痛矣。且其前色綠者,今亦轉黃矣。惟七分黃之中,仍有三分綠耳。史君前有遺精宿恙,此時又發(fā)?;蛳当痉椒掷幪刂蕷e?惟遺后絕不疲勞,則亦無妨焉。

腸癰其二

陸左初診痛在臍右斜下一寸,西醫(yī)所謂盲腸炎也,脈大而實,當下之,用仲景法。

生軍五錢芒硝三錢桃仁五錢冬瓜仁一兩丹皮一兩二診痛已略緩,右足拘急,不得屈伸,伸則牽腹中痛,宜芍藥甘草湯。

赤白芍各五錢生甘草三錢炙乳沒各三錢

【按】俗所謂縮腳腸癰者,此也。吾師移傷寒之方,治要略之病,神乎技矣!三診右足已伸,腹中劇痛如故。仍宜大黃牡丹湯以下之。

生川軍一兩芒硝七錢沖桃仁五錢冬瓜仁一兩丹皮一兩拙巢注:愈。

【按】腸癰病證,變化多端。上述各案尚不足以盡其情。吾友蔣冠周君偶抱孩上下階沿不慎,稍一驚跌,頃之心中劇痛,不可耐。次日痛處移于少腹右旁盲腸處。醫(yī)以定痛丸止之,而不能治其病。其令正來囑余診。余適以感暑臥床,薦就吾師治。吾師予以大黃牡丹湯加減,二劑將愈。不知何故,忽又發(fā)劇痛如前,改就西醫(yī)診,用藥外數(shù),約十余日,徐徐向愈。自后盲腸部分有一硬塊如銀元大,隱隱作痛,按之更顯。蔣君以為病根猶在,慮其再發(fā),意欲開刀,作一勞永逸之計。余力止之,用陽和膏瑙砂膏加桂麝散等香竄之品,交換貼之,一月而消,此一例也。

曹穎甫曰:腸癰一證舍大黃牡丹湯以外,別無良法?!肚Ы稹纺c癰湯雖與此方大略相似,而配合猶未盡善。但有時藥雖對病,而治愈正未可必。嘗治莊翔生次妻張氏,屢用本湯攻下,而腰間忽起流火,以至于死??计湓?,實由平日有雅片癮,戒煙后,不復吸煙,常用燒酒浸雅片灰吞之,以至腸燥成癰。下后,雅片灰毒內發(fā),遂發(fā)流火,以至由腫而爛,終于不救,要不得歸咎于方治之猛峻也。

腸癰其三

周住小西門復發(fā)初診大便不甚暢行,自以他藥下之,痛而不行,仲師所謂非其治也。今擬用承氣湯加桃仁主之。

生川軍三錢后入枳實四錢川樸二錢桃仁四錢芒硝二錢沖

【按】周小姐先于本年五月間病腸癰,經(jīng)吾師暨俞哲生師兄后先治愈,體健回校肄業(yè)。至十二月間,因運動過度,飲食不節(jié),前之盲腸患處又見隱痛,火大便不行。乃市某西藥房所制之丸藥服之,冀其緩下。孰知僅服二丸,便不得下,痛反增劇,不能耐,自悔孟浪。無已,仍請吾師賜方,即本案復發(fā)初診方也。服后,便暢下,痛大除,惟有時按之還作小痛耳。越日,乃來二診。

二診昨經(jīng)下后,舊時患處按之尚痛。脈弦而數(shù),用《千金》腸癰湯以和之。

粉丹皮三錢丹參三錢白芍三錢生地黃五錢生甘草一錢敗醬草三錢茯苓三錢生苡仁八錢大麥冬五錢桔梗一錢柏子仁一兩佛手二錢生姜三片

【按】周女士來二診時,余方恭侍師側。師令余按脈,得弦細而數(shù)。察其面色,似未甚榮潤。惟據(jù)述痛已大減,無任私慰。師令余擬方。余曰:《千金》腸癰湯差足以和之。承賜諾,即用焉。以其下經(jīng)多次,故不加大黃。以其夜寐不安而性易燥怒,故加柏子仁。以其偶或氣郁不舒,故加佛手。以其經(jīng)欠調,故仍用丹參。藥味既多,竟不似吾師之方矣,相與一笑。

周女士服此二劑,大覺舒適,夜寐竟安。聞師將返江陰度歲,重來乞調理長方,余乃知之稔。本案可以示復發(fā)及調理之一格。其初病之經(jīng)過,極曲折僥幸之奇觀,茲續(xù)述之。

先是五月間,周女士病腹痛偏右,就診于中醫(yī)孫先生。孫先生與以理氣定痛之劑,續(xù)治二月有余,不見效。改請西醫(yī)王先生診察究系何病,斷謂盲腸炎。欲求根治,當用手術。病家不敢從命,乞施別法。西醫(yī)乃用冰置其患處,痛止,周女士得仍回校中攻讀。未逾十日,病又作,倍劇于前。至是西醫(yī)堅決主張用手術,且謂時不可失,后將無及。但須家長簽字,即可實行。此時也適周女士之父因事在杭,接家報如此云云,急覆電謂待我返再議。而女士之痛已不可忍,且拒按,右足不能伸,證情岌岌,不可終日。周母無主,惶急異常。會有戚祝先生至,曰:何不請中醫(yī)治?周母曰:中醫(yī)之方積疊成簿,惟其不能治,乃請教西醫(yī)耳!曰:我有友人或能治此,曷請一試?于是俞哲生師兄應運而出。晚七時許,診之,灑淅惡寒,口渴,脈弦滑而數(shù),苔抽心而絳,邊反白膩,急疏大黃牡丹湯加味,內用生大黃三錢。周母急令購藥煎服,待其服已,俞師兄乃返寓。夜十一時,周先生忽作不速客訪俞兄,驚問曰:生大黃竟可服至三錢耶?我昔延請之孫先生用藥數(shù)十劑,僅末劑有蜜炙大黃五分。俞兄問服后病倩,曰:腹加痛矣,將奈何?俞兄慰之。周先生曰:姑待我返舍看變化如何。倘不幸轉劇,我必以電話相告。未越一小時,俞家之電話鈴聲果響。事出望外,但聞周父曰:病者得下,而足已伸矣。續(xù)診三次,頗告順手。并知服第一劑后,下如血筋等污物。服第二劑后,下瘀血。服第三劑后,下血水。服第四劑后,竟得黃色糞。其日適值病者經(jīng)來,病情未免夾雜,當延老師診治。視已,師曰:病根未除也!依然用下劑。晚六時服藥,其夜病者竟作瞑眩。四肢厥逆,冷汗出,下經(jīng)六七次。至天亮,痛休。自是方真入坦途,了卻無限風波。

余于本病素加注意,前年參觀同濟大學人體解剖展覽會時,曾檢閱盲腸及蚓突之種種異狀至詳。余并有一臆想,即大黃牡丹湯可代西醫(yī)之刀與鉗,且本湯能驅除蚓突中之污物,有刀與鉗之利,而無刀與鉗之弊。腸中污物之所以得入蚓突中者,因盲腸部分腸內容物擁擠不堪,不能上行,以致從旁溢入蚓突耳。服大黃牡丹湯即得瀉出污物者,因腸壁受藥力之刺激,故能推送內容物上行,平行,下行,以達肛門。盲腸之處既空,蚓突又得藥力之刺激,乃返擠污物于盲腸,由是蚓突之炎以消而病以已。故云本湯可代刀與鉗者,乃言其藥力能刺激腸壁及蚓突,使自起力量,排出污物耳。

腸癰初起,每有惡寒之狀。故《金匱 ·瘡癰湯癰浸淫病脈證并治篇》第一條即曰:諸浮數(shù)脈,應當發(fā)熱,而反灑淅惡寒,若有痛處,當發(fā)其癰。內而反灑淅惡寒大堪著目。世人竟有誤認為瘧疾之初起者。又發(fā)字諸家多鑿解,竊意為癰生于體內,無從目睹,當其初起之時,甚不自知病所何在,故曰若有痛處,則當發(fā)其癰者,猶曰當覓其癰,蓋發(fā),猶發(fā)現(xiàn)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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