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吳下諺聯(lián)
- 王有光
- 14758字
- 2015-12-26 18:01:52
正目二
有話便長無話短
此彈詞過接語也。參得《史記》文法,如管、晏合傳,前后各四十年,敘述累幅,年分較短,有話便長;中間百余年,止一筆落,無話便短也。衛(wèi)青、李廣分傳,中間另作匈奴一傳,讀者驚為富麗,不知乃衛(wèi)、李二傳之過文也。二人皆征匈奴者。正如女媧氏補天,鋪張彩石,無話撰出有話便長。《滑稽列傳》首淳于氏,本戰(zhàn)國人,乃落句云:「后百余年楚有優(yōu)孟之事。」孟在春秋時,史遷顛倒為文,將中間無數(shù)便佞,括入餅餡,正如費長房縮地,收攝壸中,是開史家無數(shù)法門。
為人容易做人難
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人與禽獸皆天為之。惟天好生,豈不容易,但禽獸一為便了,不待再做。若人而不加一做,與禽獸何異?此人之所以難也。或曰:「吾即做卻不做人,有何難哉?」夫不做人,其做禽獸乎?禽獸所做,決不可做,此做人之所以難也。或曰:「做人難,做禽獸當不難,何以禽獸不可做?」素史氏曰:為禽獸者做禽獸,獨奈何已為人也。此為人容易,所以做人難也。
上有橫梁下有檻
此憎人約束語也,不知極有矩矱處。人生自幼至老,前有尊,后有長,上有君父,下有師友,外有物議,內(nèi)有諞謫,皆是藥石。即后生小子,親子弟侄,皆可相師,是為有梁有檻。若上空下洞,正似巢居穴處,近于禽獸矣。
前無宿店后無村
此日暮途窮之境也。前有店,后有村,則進可投宿,退可棲身,至此則行止兩難,為之奈何?曰:「當悔于始,懲于后,謹于現(xiàn)在。」悔于始者,前此不問有店有村之處,乃冒昧以至此。懲于后者,后此必審有店有村之處,不可復冒昧以至此。其謹于現(xiàn)在尤為吃緊:一記定東西南北,不可迷卻路頭;一認明康莊大路,不可走入歧途曲徑,致落奸宄術(shù)中;一加謹行裝衣被,以御風露,如此而已矣。此而復有意外蹉跌,則惟安之于命。
人生何處不相逢
人生在世,隨處當寬一著。趙盾田于首山,以簞食拯翳桑餓人,此靈輙之逢盾也。過而不留,曷嘗計后來盾之復逢靈輙乎!乃倒戟以御公徒,免盾于伏甲之禍者,即是翳桑餓人,是謂好相逢。魏齊困范雎于垂斃,厥后雎報魏齊,以速持頭來,乃惡相逢。恩讎異用,食報同歸,何處無之。所愿世人,施慈祥于萍水之蹤,無求回避于狹路之際。
善惡到頭終有報
善報以福,惡報以禍,此常理也。其間或有善不必福,惡不必禍,且有顛倒受報者,人每訝天道之爽,不知其未到頭耳。昔有富人好行其德,竟至廢家,晚投僧舍,僧輩向亦沾惠,不至飯后鐘也。又以反谷難飡,后適登廁,雷殛墮窖而斃。寺有高僧,命割其足大指,納諸廟桷,燒埋之。后二十余年,有按臺過寺謁佛,前僧請脫左靴,按臺奇之,詢所以。僧畧述前事,啟桷而指猶在也。按臺現(xiàn)缺足指,蓋此人前生極惡,轉(zhuǎn)為富人,以釀其罪禍,該一世餓死,一世溺廁,一世雷殛而死,因其改惡為善已多,一朝并見,復得為人,而致顯宦云。又一惡人,家富,子歷通顯,孫輩皆英俊,六十生辰稱慶,乃諭家人改一切惡事,廣行善舉。未幾,諸子奪職,諸孫或夭或廢疾,盜賊、回祿疊見,竊悔善不可為,復改為惡。子旋復職,孫更多男,復享諸福。人方謂天道福淫,后罹重案,子孫抄滅,無噍類焉。所謂聚而殲旃也。向使改悔克終,止于貧寡已耳,當不至此。
陰地弗如心地好
陰地所以妥祖父骸骨,非藉為子孫福澤計也。福須德培,亦須德載,心地是也。心地好,陰地自好,即不好,亦化兇為吉。心地不好,陰地自不得好,即好,亦化吉為兇。范文正公墳,徧地亂石,統(tǒng)體殺氣,葬后皆變成石筍,至今呼為萬笏朝天。朱文公為郡守,郡民爭地為墳,預埋石券,訟之。公勘斷予之。迨公卸任,復游其地,其家墓木成林,意必發(fā)祥。問其山人,則曰:「吾郡朱公為守,民無寃獄,惟此案墮偽券術(shù),誤斷予之,今其墓亦不發(fā)。」公乃大書墓石曰:「此穴不發(fā),是無地理;此穴若發(fā),是無天理。」至夜,雷發(fā)其冢。
家花不比野花香
家花園花,野花路花,世人以其皆有香也,漫無區(qū)別。不知野花之香濃而不清,家花之香淡而彌旨。此際須用動心忍性功夫,遇野花,則曰「非吾花也」,過而不留可也。對家花,則曰「乃吾花也」,養(yǎng)而不失可也。林和靖孤山三百株梅,日給食力,乃得家花之趣。若四月薔薇,沿堤蘞蔓,奇香襲人,一朝零落,亦惟見荊棘滿林而已。昔先民恐人以野花等于家花也,故特為此諺。素史氏恐人以家花遜于野花也,故特注此諺。
瓦罐不離井上破
陳仲子居于陵,抱罐李下,汲井灌園。楚使見之,言于楚王,聘治楚國。仲子辭。使者曰:「吾觀子灌溉之勤,百卉繁殖,異日治楚,當如此園矣。」仲子曰:「然。吾為人灌園,常憂旱,不汲則不能救,汲之則此瓦罐不得離于井。蔬果誠榮矣,而罐恒破。吾治楚,楚之民,國之蔬果也,而王實其井。不汲則不能救,汲之則吾不得離于王。民誠榮矣,而吾恐為之罐也。敢辭。」
巧妻常伴拙夫眠
唐拙夫、繆學三,皆松郡名士。一日,挾妓飲。妓頗慧,唐曰:「此巧妻也。」繆曰:「巧妻常伴拙夫眠。亦有出處。昔一院姝,聲伎敏妙,貴客過之,問其姓,曰:『康字頭,呂字腳。』客曰:『然則卿乃姓唐也。』彼姝曰:『小妾非姓唐,拙夫乃姓唐耳。』」舉座噱然。
金汁澆在茅柴地
夫茅之為物薄,而用可重也。《易》訓之矣。《尚書》「包匭菁茅」,備列《禹貢》。《春秋左氏傳》:齊桓公伐楚,責包茅不貢,王祭不共。讀者疑之。茅隨地而有,何楚貢不入,遂至無以縮酒。杜注茅之異處未詳。素史氏按志載:楚省永州野有香茅,當時入貢,非他處可比。此而以金汁澆之,宜也。勿以諺為戲語。但世多不香之茅,概予一澆,抑濫矣。
石膏點就豆腐漿
石膏,金生水而復金。豆?jié){,火生土而為水。分陰分陽,迭用柔剛,妙合而凝,成為腐。此淮南王安游戲而作,偶合于變化之理,遂利賴及萬世焉。
不結(jié)子花休要種
天下之花多矣,結(jié)子者佳,不結(jié)子亦有妙處。蓮也菊也牡丹也,皆花之選。乃濂溪先生之品花也,于牡丹則曰「花之富貴者」,于菊則曰「花之隱逸者」,于蓮則曰「花之君子」。三者惟蓮結(jié)子。信如諺言,若牡丹若菊,不必刻意以務種也。素史氏曰:種蓮花也,斯可矣。
動人情處未曾描
此昔人題半截美人圖句也。吳人誦之,訾畫工無識。不知己之無識也實甚。夫蛾眉眼、芙蓉面、瓠犀齒、丁香舌,何一非動人情處?而必詬及此區(qū)區(qū)者,陋矣。
帶累鄉(xiāng)鄰吃薄粥
新科狀元夫人,以無黃雞子擲之城垣之下,俗名「散荒」。謂狀元出身處拔去福澤,年谷必遭荒歉也。夫歲有不登,流離載道,地方官長設(shè)廠賑粥,茍延殘喘。如果為狀元出身而起,自必愴然曰:「奈何以吾一人富貴,帶累鄉(xiāng)鄰吃此薄粥哉!」何以贖此?計惟本境州郡大弊有未除,必求所以去之;大利有未興,必求所以建之。俾桑梓之鄉(xiāng),咸登仁壽之域。刻刻存「帶累」二字于心坎中,苦之以薄粥,償之以厚福,異日輔國安民,功溥當時,澤流后世,知某州某縣某鄉(xiāng)有某某也,斯梓里之叨光不朽矣。豈以雞子白數(shù)枚,令內(nèi)子家輕輕一擲,遂謂畢狀元之能事哉!
攛掇老爺煨砂鍋
奢、儉為居官循、酷關(guān)頭。彼用度奢侈,貲財易竭,國課吾掌,欲不侵而不得,民命吾操,欲不耗而不能,身名俱敗,皆此厲階。若能出入撙節(jié),貲財可繼,倉庫自不動彈,閭閻自無刻剝,進退有裕,德望兼優(yōu),并受其福。不知足者,食費萬錢,仍無下箸之處;知足者,粟邀五斗,猶念折腰而來。石季倫金谷,終禍及當身;公孫弘布被,卒無傷大節(jié)。故與其列鼎,寧陳貳簋;與其三鬴,寧置竹爐。降而至于砂鍋,儉不中禮,為已甚矣。世之為老爺者,決不肯煨,素史氏竊攛掇之。
遇飲酒時須飲酒
此隨遇而安,不遇不必貪杯,既遇何辭一醉,下一須字,何等從容自在。東坡云:「酒能亂性,佛家忌之;酒能養(yǎng)性,仙家愛之。」吾于無酒時作佛,于有酒時成仙。
得饒人處且饒人
秀才家獨居深念,不罵人不打人不殺人,自謂饒人之至矣。須知不到此地位耳,何處由得爾罵人打人殺人,而乃謂饒人乎?一旦得到饒人之處,偏是要罵要打要殺。當此而饒人,方是饒人。「且」字一下,正似紅爐點雪,令當局者遍體生涼,將覺聞鐘,發(fā)人深省,正在此處。
自家有病自家知
「病」字須看得廣:六氣七情,身之病也;不勤不儉,過恡過刻,家之病也;寡廉鮮恥,敗度敗禮,品之病也;空疎固陋,矜己短人,學問之病也。「有」字要看得細:若粗率一望,宛然無恙,必按脈切理,則通體皆是受病,方見為有。「自家」二字須看得親切:蓋其中承當之處,初非他人所預,須深深刻責到自己身子內(nèi)。「知」字須看得有力:非自然曉得,亦非泛然曉得,并非徒然曉得已也。須似芒刺在身,不能一刻即安,必速治去之,霍然脫體始快。
當世做人當世現(xiàn)
積善余慶,不善余殃。言報在本身有未盡者,必且波及。儒家有報在子孫,因果家有報在來世之說,此正「余」字意,乃說透一層,尤加警策。世人不知此義,反似為我寬一限者,我躬不閱,遑恤我后之見,自此起矣。諺為揭出「當世做人當世現(xiàn)」,若曰此不待子孫也,不待來世也。噫!尚何幸哉。
屋檐水滴三分雨
此約畧之詞。其實屋檐水滴,非整整三分雨也。設(shè)當云淡風輕,霜清露潤,此時得雨,屋瓴潤澤,雖不及三分,檐溜已如澍矣。若旱氣炎照,烈日炙干屋瓦,自脊而棱,層層銷爍,縫道斂濇去一,燥風刮耗去一,塵沙干沒又去一,上天降雨雖不止三分,而檐下沾濡微乎微矣,故約畧三分耳。
宰相家人七品官
古者大國之卿,當小國之君,原有如此義例。但當時上有共主,小國之君亦是臣子,本與卿同。后世宰相雖尊,家人究不得稱臣,其曰七品,亦屬杜撰。若有風力人員,即七品以下,宰相家人亦不能抗。如阘茸茍污,雖大員且屈節(jié)焉,豈特七品哉!
牡丹不帶娘家土
武后臨朝,臘月游苑,有詔百花夜發(fā)。諸花皆開,惟牡丹不應制,貶之洛陽,連根帶土而去。至洛,會天雨,大半淋脫舊泥,有司安插栽種,不帶泥者次年榮茂異常,帶泥種者仍不開花。于是掘起,洗凈別栽,后乃一體盛開。相傳至今遷種者,酒洗去土,故有此諺。
好女不著嫁時衣
嘗見人家女子及笄,頻向父母求金索幣,臨嫁時疊篋添奩,于歸之后夸耀舅姑,或爭榮妯娌,此何如女乎?須知吾如有命,日后自能衣錦榮華;吾如無命,嫁時雖則秾艷,日后終當藍縷,前后相形,能無愧怍!畢竟相夫助子,不在幾件衣衫。何須不見蕭郎后,疊在空箱二十年。故世有不著者,諺稱之曰「好」。
雖然吃飯分高下
學古之道,而以餔餟,堪為浩嘆。吃飯之分,加以「雖然」二字,此外之無高下者,概可知矣,正不待其詞之畢也。此亦蘇松人所撰,增入《百花臺》彈詞。寓言武林莫宦,延塾師金先生,清節(jié)解館。館僮擔送行李,師即景口占得句云:「墻內(nèi)桃花墻外紅」,僮應聲續(xù)之曰:「長工挑擔送長工。」師怒,欲麾之去,但不得僮仆,恐喪其斧資,姑為忍耐。后白諸東人,主素寵僮,呼之跪,數(shù)以慢師之罪,如續(xù)全得解方休,否則必責。僮乃續(xù)句解之曰:「雖然吃飯分高下,打發(fā)工錢一樣同。」
因為燒香惹禍殃
香為神佛所貴,燒香所以敬神佛也,當降福之孔多,豈反加之禍殃哉!但其平日為人,諸惡奉行,眾善莫作,神佛所欲加禍殃者,正在此輩,向特巡查未及耳。乃一炷清香,投之案下,通陳姓名,面呈情愫,查對黑籍案應死生定罪輕重處分,立時的決。大者死喪,小者病訟火盜等因,其禍其殃,不一而足。向使此香不燒,尚冀遲緩,今則何可逭乎?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今日不知明日事
無論其它,即吃飯、著衣、困,日日如此,日日可知;必有一日不如此,故不可知;于何一日不如此,則尤不可知。素史氏曰:今日飯,明日肉,今日衣,明日縠,今日困,明日褥,此固不可知者也。今日飯,明日粥,今日衣,明日剝,今日困,明日睡不熟,此亦不可知者也。今日飯,明日殍,今日衣,明日燒,今日困,明日竟不覺,此更不可知者也。凡事如是,難可逆料。
前船就是后船崖
崖,泊船灘也。石砌完善,歷階可登,則為坦途。亂石傾圮,尖銳難躡,則為危途。前船泊此崖,后船亦泊此崖,坦道不至一時即危,危途不能一時即安。然諺語垂戒,發(fā)人深省,危之之意居多。峭石無情,寒流斷岸,泊此者不知幾何船矣。鼓棹而來,解維而去,皆足嘆落日凄凄古渡頭也。
龜頭有痣終須發(fā)
昔一富人,通于孀嫂,為族所訟,法當刑訊。而婦尚孕,官令族長拘養(yǎng),俟產(chǎn)后解審。其人商之名訟師,師詣其處,月余無他事事。惟日赴浴堂洗澡,后遇一賣腐干傭,同浴而出,師會其鈔,邀留茶室,極其綢繆,餂其姓氏居址而別。密令孀婦貼身婢轉(zhuǎn)教主母,記熟供詞。及庭訊,婦依師教,誣指賣腐干傭某,通而成孕。即提訊問,傭堅不承,婦乃質(zhì)以龜頭有痣為證。驗之而信,加以嚴刑,遂誣服,杖責完結(jié),男女二名斬罪并脫。原呈猶求賣腐干者赴上臺翻控,師已在百里外辦一莊房,水田廿畝,白金百兩,許以一婢嫁之,器用皆備,載往該處安居,其人喜出望外,誓無翻悔。若非有此異相,終于賣腐干而已矣。安得此驟發(fā)也哉!
靴里無襪自得知
靴所以華其外,襪所以實其中,乃是表里相副,二者不可得兼,舍靴而取襪者也。蓋有襪無靴,跌撲不破,有靴無襪,寸步難行。彼猶謂人之不知也,人雖不知,己自得知。夫當己自得知之境,最難為情,謂為無襪,則生愧心,謂為有襪,則生欺心。噫,其不至脫空靴也幾希!
銅錢眼內(nèi)穿觔斗
銅錢徑不及寸,其眼僅容秬黍,昂藏七尺之軀,何能從中穿斛斗哉?要其初,看來原不得穿入,熟視良久,漸且如碗如斗如箕,后且如車輪,以身就近,錢眼不覺其小,己身不覺其大。見此眼內(nèi),良田華屋,嬌妻艷妾,鮮衣美食,佳景不一,遂一躍而入。有良田,抑勒而不急售;有華屋,遲回而不忍居;有嬌艷,忻羨而不即近;有鮮美,濡忍而不敢吃著。一生一世,只在錢眼內(nèi)翻來覆去,一躍而入者,終不能一躍而出。穿到東,東邊是錢;穿到西,西邊是錢;南、北皆然。區(qū)區(qū)僅容秬黍地位,比孫行者八萬四千里不是過也。
螺螄殼里做道場
螺螄大如雀卵,其殼固渺然者耳。乃里邊三轉(zhuǎn)旋窩,如僧家所謂大乘、小乘、最上乘,具此殼內(nèi),故和尚可于此做道場也。又如道家所謂上界、中界、下界,具此殼內(nèi),故道士亦可于此做道場也。有時僧道在殼內(nèi)對壇,求秀才書一壇聯(lián),曰:「蜂擁瑤壇,和尚拜洞房花燭;蟻行禹步,道士穿九曲明珠。」
羊去吃草鵝去趕
羊與鵝皆善食草,羊吃于前,鵝趕于后,鵝羊相繼,而草危矣。鵝見羊之先己而吃也,必求過乎羊;羊見鵝將奪己之草也,且放量而吃,鵝羊相忌,而草益危矣。于是鵝專食草,何暇以趕羊為事;羊知鵝意,亦不以趕己為虞,鵝羊相濟,而草之為草,不至于濯濯不止也。
雞來討債鴨來愁
雞能討債乎?曰:「能。」尖其嘴,縮其腮,雄其聲,撲其翅,鷹爪鶻眼,跳椅飛臺,極剝啄追呼之酷矣。況隨后者又有鴨乎?夫鴨性較鈍,而貌似慈,嘈嘈喋喋,若逼之,若憐之,總是愁之。別諺云:「嘆氣一口,宅低三尺。」故寧受雞之討,難受鴨之愁也。乃紛至沓來,咄咄逼人,誰能遣此。
老鼠打頭豬打末
十二肖不知始于何時,取于何義。豬大于鼠,鼠小于豬,奚翅尺寸,何以首尾顛倒。且以豬為末,猶可言也,以鼠為頭,其誰服之。夫以龍之神靈,虎之威猛,風云擁衛(wèi)之物,乃頹乎中間,雖駕豬之上,已屈鼠之下矣,豈不悖哉!素史氏曰:圣人行夏之時,固老虎打頭牛打末也。
鴉鳴何少鵲何多
此楊椒山詩句,江南人重其人,哀其志,愛其詩,家弦戶頌而成諺。兩「何」字,怪而嘆之之詞。素史氏曰:是固無怪。聞鴨聲者,恒詛之曰:「老鴉嘴上生疔瘡。」又以碗水置灶神座下,架刀碗口為祝殺鴉。夫犯人所忌,至欲咒而殺之,鴉何苦而鳴哉!又見造房聞鵲噪者,以烝餅獻上,俗名拋梁饅。叨人之愛,至飲之食之,鵲亦何憚而不鳴哉!究之其聲,曰「拆拆拆」,又何利于上梁?鴉鳴曰「好好好」,人何以不加察耶?
三畝棉花三畝稻
花宜晴,稻宜雨。平分三畝,必有一得,故曰「晴也好落也好」。計圖人定勝天,不思不便宜處,亦必居其一,終是天定勝人。惟修其車具,畜其牛只,勤其耕戽,雖全種稻,不畏久晴。治其鋤器,伺其霽歇,倍其工夫,雖全種棉,不慮久雨。是謂人定勝天。此而得人,則事半功倍;不得,亦有備無患。不然,愛博者不專,罔利者皆賤,又何必存騎墻之見,致歧路之悲哉!
一寸光陰一寸金
此為讀書者發(fā):自七八歲至二十歲,所讀得之書,至老猶能記誦,此際光陰是赤金。二十后至三十,心思增長,易于會悟,然較前易忘,此是黃金。三十至四十,正運兌使用時候,乃白金也,猶是足色紋銀。四十后是圓絲,記誦會悟俱不及前,而設(shè)使作用,立功成德,正在此時。五十歲后,便成夾三。過此以往,是銅是鐵,是錫是鉛,五金皆金,而用不同矣。若少時記誦不懈,至此會悟仍靈,以后運用,價值尤貴,即白金,亦是黃赤,皆因煉久丹成,汞源不涸也。古人耄而好學,能使鉛錫化為金銀。倘青年怠惰,已將金銀作銅鐵用矣。三四十后,即瓦礫耳,并不及鉛錫。諺語是格言,素史氏是痛哭,閱者志之。
詩經(jīng)易經(jīng)各自一經(jīng)
五經(jīng)皆各一經(jīng),何以獨言《詩》《易》?蓋因舊例:《詩》六房,《易》六房,《書》三房,《春秋》《禮記》各一房有半。《詩》、《易》二經(jīng)中額較多,士子習者亦多。輿人耳熟,此故專舉及之。
千賣萬賣折本不賣
此正是活變處。若謂虧短本價,決不出賣,則凡貨物有過時者,難久者,何以處此?如暑月腥牲,臘月擱鮮,愈居奇而愈壞,不將貨棄于地乎!按「千、萬」二字正是賣之多術(shù),物價低昂不一,有時倍長,若急售不得價,即是折本。有時日漸傾跌,相時見機,速于脫卸,即折本猶不折也;遲之則愈折矣。知此乃可與權(quán)。
人人有面樹樹有皮
人之生也,理從面達,愧怍征焉。不恤其面,生理絕矣。樹之生也,氣從皮達,潤澤征焉。不存其皮,生機絕矣。吾鄉(xiāng)有偷兒,破案擬徒,二年會赦開釋,而面已刺,羞見親鄰,歸家夜半自縊。北莊祖墓有檜樹,計二百余年矣。忽傳其皮能療百病,聞及蘇、松、太三屬,來取其皮,藩之莫能禁,閱兩月而皮盡,竟不復蘇。夫有面而忽無面,是宜死,不獨偷兒,人人如此,然死于自縊,他人不及也。有皮而忽無皮,是宜死,不獨檜樹,樹樹如此,然死于濟人,他樹不及也。
頭頭不了賬賬不清
人頭止宜有一,不容更多。至稱頭頭,則自不能了;頭頭不了,自然賬賬不清。《山海經(jīng)》所載九頭六頭三五頭不等,皆屬寓言。多頭者,乃禽獸也。干為首,君父之象,民無二主。如馮道歷仕五季,正與天吳相仰一類,道以梁、唐為君乎,以晉、漢、周為君乎?《五代史》以道為何代之臣,任何代之事乎?殊屬難清。國有史,如家有賬,《五代史》一大賬簿,馮瀛王一大賈人也。讀廿二史,方可讀《山海經(jīng)》。
牛吃糞澆羊吃火燒
此言種植之物也。牛効犁鋤灌溉,一切禾麻菽麥,叨牛之功。牛過而食之,莫謂草木無知,亦有感激鼓舞之意。故勃然興之,如糞之澆也。若乃羊,平時一無功于種作,一旦肆其貪心,恣啖橫飽,棉豆禾麻,但受其蹂躪吞噬之苦,豈能復動其生機,得不如火之燒也哉!
豬困長肉人困賣屋
豬受人豢養(yǎng),不勞心,不勞力,一困恬然,而能事畢矣,焉得不長肉乎?乃有人焉,見豬之受用便宜,羨之慕之,從而效之。亦不勞心,不勞力,猶是一困恬然,意蓋冀其肉之長也;然而賣屋矣。須知廢時失事,生計全荒,斷無不破產(chǎn)者。縱家有余資,而假手他人,亦遭侵沒,不至凋落不止,況晏安酖毒,天不假易,亦理所不容。
殺人場上有偷刀賊
爰書一定,法網(wǎng)如羅。刑人于市,不漏而疎。斬旗高插,兵吏譙呵。鋼刀出鞘,危哉頭顱。于斯時也,惟喚奈何。突有人焉,乘此險迫,瞥然而來,闃然而集。聽之無聲,視之無跡,猛伸拏云之手,竟作偷刀之賊。抽刃而劊吏驚魂,投筆而刑官喪魄。有刀無刀,此賊何賊,不是劍仙,定然俠客。龍逢脫灑血之災,比干免剖心之厄。漢末名士,仍聚首于龍門;唐季清流,得全軀于馬驛。若夫報國為懷,精忠武穆,得勝朱仙,班師就戮。忽焉銷鏑藏鋒,遂爾全家解縛。打破十二金牌,反坐三字寃獄。誅檜賊于須臾,剪長舌之酖毒。盡東窗事發(fā)之辜,翻南渡偏安之局。至如喪師土木,沙漠還轅,于公定識,天順改元,盡忠受戮,千古蒙寃。于焉掣劍,歡噪齊喧,復向西山而伐竹,尋悟迎駕于奪門。別有介溪當國,忠藎遭殘,椒山劾奏,十罪五奸。風吹枷鎖,香滿城環(huán),血先化碧,心早成丹。寶刀失于俄頃,賊臣見而膽寒。驚法場之異變,致主上之回顏。臨刑詩無煩留補,代死疏任其發(fā)還。有此賊也,昆侖聶隱不能儔;偷此刀也,干將莫邪不足憂。可另剖奸臣之腹,可別斬佞人之頭。一嘯而風云變色,再試而草木為愁。至戮正學于廷闕,斬文山于高樓,吾愿遂其志,吾愿成其謀。不欲有是賊,又何用其偷哉?
棺材頭邊無咒死鬼
鄭為伐許之役,公孫閼與潁考叔爭車,暗放一箭,射死考叔。莊公若為不知何人射死也者,令人咒詛暗殺考叔之人。是夜公孫閼竟死,公疑為咒而死,心甚悼之,殊不知閼非因咒死也。夫以潁考叔之純孝,曾施及莊公,此番伐許,奮勇登城。閼以私怨殺孝子忠臣,神人共怒,天地不容,國法雖逃,冥誅必速,此固不待咒而死者也。今世此等事甚多,禍福惟人自召耳。愚夫愚婦,疑神猜鬼,故諺揭之曰:「棺材頭邊無咒死鬼。」
拚得自己贏得他人
此為賭錢者說法。事干例禁,而賭之私例亦嚴,若者輸,若者贏,皎然劃一。業(yè)超商賈農(nóng)工外,法等徒流刺杖中。賭錢情極荒唐,而資本須有實際。贏者若干,輸者若干,交兌匹敵。當場伸出無情手,入局難容乏鈔人。賭錢心最私,而通身之歸結(jié)卻公。贏者不必定尖巧之人,輸者不必盡愚頑之輩,總是同歸于盡。千金孤注渾閑事,一擲當場若有神。故此拚得自己錢帛,方贏得他人錢帛,黃昏散得三千貫,白日能收一萬緡。拚得自己田地,贏得他人田地,尋思吐手連阡陌,難免回身少立錐。拚得自己房屋,贏得他人房屋,春鶯欲囀遷金谷,社燕偷窺入畫堂。拚得自己妻女,贏得他人妻女,欲求美妾歸羅帳,忍使山妻過別船。況拚得自己,如吾愿者多;贏得他人,如吾愿者少。玉碎山頭多是現(xiàn),金生水底盡成沙 【 賒。】
殺得窮漢做得富戶
窮,貧也,貧帶刀;富,利也,利亦帶刀。窮富之中,殺機寓焉。但貧字之刀在身,受殺者也;利字之刀在手,用殺者也。然則富戶其殺人者乎?富戶不必殺,做富戶不得不殺也。或曰窮雖窮,猶稱漢也,何便得殺乎?素史氏曰:稱漢者,無過好博好飲好鬬好訟好色稱漢耳,此其所以見殺于富戶也。或又曰:窮而漢,則吾既得聞命矣。漢既窮,亦無利于富戶,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曰:其先亦嘗做得富戶來。富難常,窮未盡,其為人也小有財,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丑媳婦要見公婆面
凡為媳婦,無不要見公婆之面。但貌之美者,濃裝艷服,增妍取憐,公婆一見,愛之如珍寶。此媳婦也者,如魚得水,如渴遇漿,其要見也,固無足怪。若夫丑者,未成九子母,先現(xiàn)鳩盤荼,無鹽女實無顏,屈不全身更缺,是亦可徹其環(huán)瑱,至老不嫁矣。乃始而托戚央親,多方倩代;既而涂脂抹粉,百計裝潢,公婆一見,憎之為鬼怪。此媳婦也者,亦欲如魚得水,如渴遇漿,其要見公婆之面,無非在洞房花燭下討得甜頭;卻不道于識羞怕臉中,尋些苦吃。
熱心人招攬事非多
此為求全之毀,作孤憤語也。意謂天下事多不平,世間物各太極。于穆不已,天固無言;自在法門,佛止微笑。為因拚灑著全腔熱血,不覺攪亂了一片冰心。歷山本不迷,何待到烈風雷雨;葛伯自不祭,何勞你酒食牛羊。古大禹抑洪水,棄子拋妻,直至八年于外;周文王事暗君,披枷帶杻,難免百日生災。過宋圍匡,孔圣人亦遭無妄之厄;勸齊代燕,孟夫子也擔不韙之名。借箸陳籌,老留侯擔擱赤松修道;鞠躬盡力,死諸葛紛擾廬草清風。三更加腹,太史公嚇得大驚小怪;五斗折腰,花園口弄得地白田荒。李山人白衣長史,辭不下紫袍勅;岳少保鐵騎將軍,當不起金字牌。西湖望氣,劉青田不晏安而鴆毒;土木還轅,于忠肅受積善之余殃。縱觀先圣先賢,大半多招多攬。倒不如冷暖自知,絕口不談當世事;一任他蒼黃反復,將身跳出是非門。
天要落雨娘要嫁人
天,純陽無陰,要落雨則陽之求陰也。娘,孤陰無陽,要嫁人則陰之求陽也。如矢赴的,如漿點腐,其理如是,其勢如是。
窮不讀書富不教學
書中道理,人皆受范,何獨不及窮人?蓋窮人仰不足以事,俯不足以育,救死不贍,奚暇治禮義哉!此固勢所不能也。若富人教學,有何不可?素史氏曰:所教之學,即所讀之書。書中所載,將不利于富人。就如《大學》為開蒙之書,所訓「悖入悖出」句,「以身發(fā)財,務財用必自小人」句,高聲教讀,畢竟礙口。
秋前拔稗強如放債
稗,莠草。雜入苗中,能竊地力,侵苗之膏,若不拔去,一莖能占二三莖稻。茍遲至秋后,稗根篡入苗根,拔亦害苗,不拔亦害苗,故良農(nóng)必圖之于秋前。夫秋前而從事于拔,亦不免食力繁費,然收成不啻倍利,故曰「強如放債」。強如,猶言勝似。
小暑種秧止好了糧
早熟之鄉(xiāng),小滿插種,如吾青邑,多于夏至前下蒔,謂之梅秧,收成得二石外。夏至后種者,謂之時秧,每莖秀穗,較少二級,頭時猶可,至后七日是也。再后五日為中時,再三日為末時,遞遲收亦遞減。到小暑節(jié)內(nèi)插蒔,失時極矣。烈日焦炙,苗身難活,蘇而后發(fā),秋成日淺,地力不及資,人功不及濟,上鄉(xiāng)收止三四斗,中下鄉(xiāng)不過二三斗,故曰「止好了糧」。
人直不富港直不深
人之生也直,無愧生理,當獲美報。長江大河,一瀉千里,泥不停污,是宜富宜深之至矣。何以有「人直不富,港直不深」之諺?素史氏曰:人之生也直,理直也。人之死也亦直,形直也。沈萬三死游十八獄,獄獄需索,毫無給發(fā)。眾鬼爭毆之曰:「爾巨富,誰不知之。吾等望子來久矣。」萬三曰:「吾生時誠富,奈今死矣。一文不得帶來,何以給付爾等?」噫!是為人直不富。張江陵侍講神宗,作《四書直解》行世,士人依此講解,作文多粗淺,不耐人尋味。是為講直不深。吳下講、港同音,故爾傳訛。
男大須婚女大須嫁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故男須婚,女須嫁,固不宜太早,亦不宜太遲。《周南》雅化,所貴婚姻以時也。凡婚嫁當以二十歲為率,遲早先后一二年,須急為完聚。蓋男女大欲,與飲食同,饑不與食,渴不與飲,強者攘之,弱者竊之。或蔑禮敗度,或滅性戕命,佻達之子固所不免,即敦厚之士,外束于禮,內(nèi)熾其欲,七情憧擾,暗地銷爍,煎熬成疾,及父母知覺,已不救耳。遏之固死,遂之亦死。女子有懷,易地皆足為慮,事到其間,為父母者悔之晚矣。素史氏家居授徒,有程生燦,青年飽學,舉業(yè)之外,兼攻詩古書畫,才藝俱優(yōu)。乾隆辛丑,彭宗師歲試,冠軍入學。次年,以優(yōu)等科舉。癸卯入闈,即邀金壇邑侯章公炯薦卷。明年,謝宗師以第四名補增。乃父以子質(zhì)厚重,兼因后母,不早完婚,聘媳先逝,生抑郁載余,二十七歲,沉疴不起。素史氏具挽一聯(lián):「十年文戰(zhàn)渾如夢;一載心喪也斷腸。」由是遂撤課徒之業(yè)。
黑眼烏珠見了白銅錢
人各有眼,其睛是珠。除去白邊,是為烏珠,烏即黑也。既曰烏珠,又曰黑,何也?為見白銅錢故也。銅錢黃赤,其曰白,何也?以黑眼見之而白也。眼珠本烏,見白銅錢而加黑也。烏珠,黑色生于睛珠;黑眼,黑氣溢于滿眼。烏,所同也;黑,所獨也。眼烏珠者,眸子瞭焉。黑眼烏珠者,眸子眊焉。
吃生人頭不怕血腥氣
天地之生人為貴,一人之身頭為尊。若統(tǒng)言之,則人而已。一特提之曰人頭,便覺有怕人之勢。顧荒郊野冢,累累白骨,滾滾骷顱,尚不驚心動魄,偏是鮮血淋漓,腥氣逼人,即而視之,駭然生人頭也。茍有人心,斷無不怕。有大膽量者,曰:「大丈夫死且不怕,血腥氣焉足怕!」拔劍切而啖之。夫東到羊頭,西到豬頭,不如人之頭,洵美無儔。我血虛,人頭補;吾氣虛,人頭助;乍吃腥,沒吃素。君不見劈棺取腦漆園身,絕處逢生頭一顆。不了事,莊生婦,索性還加一利斧。
青茄子落坑缸半丬俏
青茄色如燕尾,全體光潔,瑩然完璧,俏矣。縱遭失落,在于清凈之所,上半丬之俏可見,即下半丬之俏亦未嘗沒也。奈何落于坑缸之中,糞穢之區(qū),過者惜之。若曰:「爾之俏者,僅此半丬耳。」俏者此半丬,不俏者彼半丬矣。不俏者彼半丬,即俏者亦危乎此半丬矣。世有抱青茄之質(zhì)者,可不審所處哉!
螺螄殼打泥墻一堆松
墻所以資藩衛(wèi),取材必精,加工必堅,以泥為之,已非久長之計,奈何取螺螄殼入其中哉?夫螺螄非磚石材質(zhì),僅存其殼,質(zhì)薄體空,但取輕便,打成一片泥墻,非不自夸崇墉。一遭風雨,索郎一聲響,鄰比共驚,即而視之,一堆螺螄殼也。墻不知何往矣。噫!松矣。
棺材內(nèi)伸出手來死要
要人物件,必伸手索之,此在活人則然。若在棺材內(nèi),明明死矣,猶伸出手來,至死且要,是無時不要矣。此死要之一義也。凡活人要人之物,必審其人之當給我否,抑其人之能給我否。至于死人,不問其它,一味要之而已。此又死要之一義也。活人要人之物,必歉于心,赧于面。若死人,更無愧心慚色,要之而已。此死要之又一義也。人見死人,怕者居多,曰:「棺材內(nèi)伸出手來矣!」駭而擲之者有之。人見死人,憐者俱多,曰:「彼雖伸出手來,已在棺材內(nèi)矣!」哀而與之者有之。或有不怕不憐者,曰:「彼已在棺材內(nèi)矣。何尚伸出手來?咄咄怪事。」一刀斬去手指,在棺材內(nèi)者毫無動彈,竟不得奈何。此棺材內(nèi)能事,死要之極功也。或謂棺材四面皆是木板,何處得伸出手?素史氏曰:若輩棺材大都無板。
鄉(xiāng)下人不識〈髟上害下〉疬頭丑 【 吳音邱】
頭之為物小,而加于眾體之上,何可丑也?其面睟然,發(fā)澤可鑒,乃是好頭。有〈髟上害下〉疬者,流膿堆屑,其色丑也。奇癢奇痛,其疾丑也。腥穢欲烝,其氣丑也。氣質(zhì)頑劣,其性丑也。夫人身丑者不一:腋為狐臭,肛為痔漏,腎為楊梅,然尚藏拙。至于頭,闖然特出,鄉(xiāng)下人驟然見之,曰:「彼何人斯!甚矣其頭之丑也。」頭者第一之義,考試之取優(yōu)等,多圈者為頭;置劣等,多抹者為頭。此丑中之尤也。
雨打上元燈云掩中秋月
或咎雨云殺風景,或嘆燈月丁厄運,尚非二語連屬正意。蓋上元木令,木不能生火,水克火而雨打燈。是年火衰不能制金,至中秋金旺,水相泛為云,而以水濟水,故掩月。上元有雨,必中秋無月也。
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藥但醫(yī)不死之病,則藥竟無益。佛必度有緣之人,則佛豈有私。素史氏曰:人病不同,有死病,有不死病。但不醫(yī)或悞醫(yī),將死病固死,不死病亦死,非藥之故也。人性皆善,皆有緣,并無無緣。但有善者喪善,喪善者不復善,故度者少,不度者多,非佛之故也。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論人臣者,固不必言死;但不言死,人人皆忠臣也,亦人人皆不忠臣也。身親臨敵,面折廷爭,此征死之地;不忠臣不愿有此等事,即忠臣亦不愿有此等事也。于何征之?試于無人之地,默坐之時,設(shè)身處焉,吾能死乎?怕不怕,必自能辨矣。以是出諸口,口怕而心亦怕者,庸臣也;心怕而口不怕者,佞臣也;皆不忠臣。忠臣者,不怕死者也。或曰:「不忠臣亦有不怕死者,侵虧國課,殘虐下民,指其流弊,未有不蒙顯戮者,乃躬自蹈之,寧非不怕死乎?」素史氏曰:此正怕死之本也。
吃力弗賺錢賺錢弗吃力
賺之為言騙也。吃力弗賺錢者,純以精神命脈,發(fā)名成業(yè),所謂如其道不以為泰也。孔、孟周流,非冀自益身家,即六萬之粟,十萬之祿,并非誆騙于人。賺錢弗吃力者,純是虛誑賣弄,令人墮術(shù),所以騙賺其人者一無實力,如儀、秦立取相印,初非鞠躬盡瘁者比。世多誤解賺字,素史氏特此箋出。
養(yǎng)媳婦做媒人自身難保
媒人介紹六禮,求全責備,雖善解紛者,亦憚其煩,況養(yǎng)媳乎?夫養(yǎng)媳婦權(quán)倚翁姑,何有何亡,全無黽勉,一旦承充媒妁,人嗤從井救人,彼竟現(xiàn)身說法。女家勒重聘,則曰「茍完矣,辟如養(yǎng)媳,藍縷若何」。男家索厚奩,則曰「茍美矣,辟如養(yǎng)媳,虛筐若何」。使二姓之有請謁焉。如此婚媾,其能降以相從也。惟其自身之難保,是以媒人之可做。
老和尚看狗練我不如他
世以此為羨慕語也。素史氏曰:不然。夫老和尚終日打坐蒲團,燒清香,吃苦茶,常對世尊金容,享今生清福,培來世善根,俯視眾生畜類,每苦不能度盡。至于狗,乃眾生畜類中尤賤者,披毛食屎橛,無可比倫,野合而練,固與人風馬牛不相及也。老和尚偶然寓目,將「我」字頓斷,曰:「不如他。」「如」字作「似」字解,不作「及」字解,「我不如之」者,甚絕之之詞。由是推之,吾人素位而行,不愿乎外,貯冰心于玉壸,放冷眼于塵世,顧影自憐,心心念念,常自作老和尚觀。于人間無謂之周旋,度外之耽樂,擾擾紛紛,皆當作狗練觀,毅然決然曰:「我不如他,我不如他。」
止顧羊卵子弗顧羊性命
羊味美,而美尤在卵子。昔日有嗜食此者,每食必須,晨飡羊卵子,午飡羊卵子,晚飡羊卵子。夫羊味誠美,但通體皮肉可食也,則日殺一羊已足耳。若止取羊之卵子,則每日所殺不下數(shù)羊,傷羊性命不亦多乎!而若人弗顧也。吳下人惡其奢,訾其貪,疾其殘忍,故有此諺。
單見雞吃水不見雞撒尿
雞無腎,故不撒尿。其饑渴與凡物同,故仍吃水。人單見其吃水,而不見其撒尿,意其水必充滿腹中,貯積滋長矣。豈知殺而剖之,并無涓滴,不知消歸何處。素史氏曰:物之有腎者,尿從一處出,人皆見之。若無腎之雞,如田無水道,遍田銷耗,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秀才以天下為己任,自應日新其德,知能并進。乃或賢者娛游山水,不肖者奔走勢利,銷磨歲月,遇事一籌莫展,天下安賴有是秀才哉!必也杜門不出,十年讀書,十年養(yǎng)氣,如董江都下帷不輟,一但出身任事,乃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朱子所謂「于天下之事無所疑,于天下之事無所懼」,釋孟子「不動心」如此。
師姑趁夜載來去沒得閑
既為師姑,豈有趁夜載而滋擾者。或半路出家,Y其前事耳。古才女多有身落院坊,晚節(jié)焚修者矣。昔東坡與妓琴操論詩,對答如流,至末披誦「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操悟出家。如操者,寧再趁載乎?若同趁者而亦坡翁也,不是談詩即是談禪,則來去皆閑矣。坡詩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可證也。佛印曰:「學士閑了半日,小僧忙了半日。」使佛印為女尼而趁夜載,其忙豈止半日耶!
黃昏不上宅半夜偷弗著
豫則立,不豫則廢,雖偷兒不能外此。黃昏人靜,潛上其宅,度其進路,規(guī)其出路,察聽其家動靜。到半夜時,老幼一齊熟睡,乘此升其堂,入其室,胠其篋,攫其金而出。歸至家,天未明,而贓入手矣。是為偷得著。不然,上宅時已過黃昏,亦費幾番功夫,到得進內(nèi),逾夜之半,入睡一覺已醒,一有聲息,便遭喊擒。蓋半夜時偷著,纔是偷著,過此非其時矣。即幸而竊得,亦倉皇急遽,天色將明,焉得挾贓以行,故不能偷著。素史氏曰:盜亦有道,前定不窮。
清明不拆絮到老沒成器
此就未老之人言。人生少壯,要將身子打熬得堅韌,否則少有風侵寒損,便儳焉如不終日,焉能架海擎天,做一番事業(yè)。《孟子》「天降大任」節(jié)備言之矣。清明春氣過半,夏氣漸臻,此時之絮不拆,春日遲遲,常在重裀迭袴中,養(yǎng)成嬌惰,即是晏安酖毒,何以得成大器,到老亦不過如是。
打殺人償命騙殺人弗償命
漢高約法,蕭相明刑,殺人者死,于今為烈。有心打死人、故殺,罪當斬;無心打死人、誤殺,罪當絞;皆償其命也。惟有一種口中蜜,腹中刀,騙得人天花亂墜,公子被元和之杖,佳人投桂英之繯。名士惑其招搖,投河奔井;富人落其圈套,蕩產(chǎn)傾家。墮入迷魂之陣,釀成了命之根。昔有善此術(shù)者,寃魂環(huán)控冥司,求照打死人命例抵償。冥君命鬼卒提到,拍案大怒,詰以何術(shù)騙人致死。對曰:「某從無騙人,惟閉戶攻書,常是吟詩作賦而已。」冥君見氣體和藹,口角婉媚,一腔氣忿,回至腹中,從丹田而下,直出大腸經(jīng),泄其一氣。其人跪上,掇而捧之,曰:「恭惟大王高聳金臀,洪宣寶屁。清音入耳,依稀短笛之聲;香靄襲人,彷佛燒刀之味。」冥君愛其風流,遂判:「爾等寃魂債主,自貪阿諛,如今各免追究。設(shè)騙者原無死罪,準釋還陽。受騙者即往生方,用消含怨。」判訖,眾鬼猶不輸服。冥君又命給以冥庫錢十貫,備宴轉(zhuǎn)輪殿,作和事酒席,令作賦生為祝詞餞之,以釋眾寃。于是眾鬼到殿赴席,生乃祝一輩公子曰:「千金投采局,百寶潤紅妝。」公子大悅。又祝一輩佳人曰:「來生作才女,去嫁有心郎。」佳人大悅。又祝諸名士曰:「平步青云路,先登白玉堂。」諸名士亦大悅。末又祝眾富翁曰:「田地山成玉,兒孫雪見湯。」富翁勃然不悅。生乃躬身揖謝曰:「足下高明,豈不聞刻剝成家,理無久享。仆素善頌,故此說到兒孫,還是近期遠約。」轉(zhuǎn)輪主各善遣之。
一鋤頭動土兩鋤頭也動土
鄉(xiāng)人持鋤到田,過小廟,見一小草,一鋤去之。歸家,寒熱譫語:「太歲頭上動土!」索酒索羹索金帛,百般祭獻,乃止。其兄聞之,怒,持鋤而往。或亟阻之,已連下兩鋤,而廟壁毀矣。廟神命鬼卒仍到其弟家作禍,鬼卒曰:「弟止一鋤,大王責其動土,已經(jīng)索得酒食金帛。今其兄毀廟,罪浮于弟,此次應問兩鋤之罪,不應仍到弟家。」神曰:「爾等不知。一鋤頭動土,兩鋤頭也動土。一鋤者尚懼我,兩鋤者不懼我矣。徒增其怒耳。」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是故聰明為神。
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
寶劍贈與烈士,荊卿瀟瀟渡水;紅粉贈與佳人,潘妃步步生蓮。素史氏曰:寶劍贈與佳人,隱娘游俠;紅粉贈與烈士,豫讓漆身。又請轉(zhuǎn)一語:烈士不受寶劍,羊叔子輕裘緩帶;佳人不受紅粉,虢夫人淡掃蛾眉。
忠臣不事二主節(jié)婦不事兩夫
不事二主,文山《正氣歌》可讀;不事兩夫,劉向《列女傳》可稽。素史氏曰:馮道歷相四主,豈止于二;夏姬身侍七夫,豈止有兩。若嚴子陵一君不事,不害為忠臣;北宮女一夫不嫁,尤成為節(jié)婦。
松江清水糞勝如上海鐵搭坌
糞,所以美土疆。清者力薄,濃者力厚,此自然之勢。何松江之一清如水者,反勝于上海之濃厚,以鐵搭坌取者乎?蓋上海土高宜麥,與華、婁產(chǎn)稻之鄉(xiāng)異。松江人每嘲為東鄉(xiāng)吃麥飯,故其糞無力。松江人心思尖銳,不似上海人直遂,上洋人每嘲松江人從肚腸中刮出脂油,故糞雖清薄而有力。
陽山萬丈高止比穹窿半截腰
陽山居吳之勝,高至萬丈,俯視太湖七十二峯,皆培塿也。豈知有穹窿之駕乎其上哉!但不程其分量,恐陽山猶不知相去幾何耳。乃大聲疾呼曰:「止比穹窿半截腰。」為陽山者,于是爽然失矣。此語一下,正是當頭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