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醫旨緒余
- 孫一奎
- 4805字
- 2015-12-26 18:01:01
二十六、四時脈說
或有難予者曰:脈有七表、八里、九道,而無弦、鉤、毛、石,書何謂春弦、夏鉤、秋毛、冬石也,且其義安在?予曰:此陰陽升降之理也,三才原一太極。春弦者,肝之脈也,與膽為表里。夫陽氣自地而升,此時其氣尚微,在半表半里之間,故其氣來軟弱,輕虛而滑,端直以長,故曰弦。夏脈鉤者,是陽極而陰生也。夫鉤本大而末小,夏至一陰生,夏月六陽之氣盡升,其脈來大而去小,故曰鉤。秋脈毛者,此毛字讀作毫字,《孟子》“明足以察秋毫之末”、正是此義。明陰氣自天而降,輕細以浮,故曰毛。冬脈石者,冬令萬物潛藏之時,是陰極而陽生也。腎主其令,腎屬水,主閉藏,沉而有力,如石之在水中,故曰石。夫升降浮沉之理,變化無窮,豈鑿鑿之七表八里九道能悉耶!且脾胃平和之脈,不大不小,不短不長,難以明狀,惟以意消息之。彼二十四歌者,正如以管窺天也,噫!
二十七、問傷寒桂枝湯用桂枝說
或問生生子曰:傷寒書桂枝湯后有云:脈浮緊,發熱汗不出者,不可與也,與之則表益實,而汗益難出耳,則是以桂枝為固表藥也,何麻黃湯中又用桂枝為臣耶?生生子曰:考方療疾,全在體認氣味。《衍義》謂桂大熱,桂味辛甘,主溫中,利肝肺氣,為諸藥先聘通使,溫和榮衛,宣導百藥,無所畏。然桂枝湯用桂者,以其衛為邪襲,則氣不固,故汗出惡風,桂枝味辛甘,陽劑也,陽劑其行快,入咽則先布散,充達百骸四肢,無處不至,此散之之意也。至于止汗,自是芍藥,芍藥味酸,陰劑也,陰劑入咽,其行遲,故先散之而后收之,一開一合,邪氣散而真氣不過泄,以致于適中,非謂桂枝能止汗也。麻黃湯用桂枝為臣,亦以其辛甘發散為陽,若謂其實表止汗,將安用之?蓋以其寒傷榮,桂枝(能佐麻黃而散寒邪)溫和榮衛,則邪自不能容留,汗出而解也。桂枝湯后叮嚀不可與者,為內有芍藥,寒既傷榮,發熱無汗,復用酸寒收斂之劑,則邪無從而出,表乃益實也,非謂辛散能實表也。風,陽氣也,陽主散,風傷衛,則氣散而汗出。寒,陰氣也,寒主斂,寒傷榮,則氣斂而無汗。故治法,無汗要有汗,取辛散能發汗也;有汗要無汗,取酸收能止汗也。俱用桂枝者,以其既能發散,而又能溫和榮衛也。予故曰:考方療疾,全在體認氣味。
二十八、氣郁脅痛論
或問治氣郁脅痛,有謂達之者,有謂瀉之者,于達、瀉二字,還有說否?生生子曰:脅者,肝之部分,又足少陽經所行之地,此經多有余,《經》曰:“東方實。”丹溪曰:“氣有余,便是火。”《內經》曰:“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蓋人于日用之間,不能恬淡虛無,而純合乎天和;惟不能恬淡虛無而合乎天和,是以七情一有不遂則生郁,郁久則生火,壅遏經隧,充塞清道,而痛作矣。至于痛極而涌吐酸水者,猶洪范所謂曲直作酸,乃肝膽之咎征也。《經》曰:“木郁則達之。”啟玄子謂吐之令其條達,此固一說也。然于“達之”之義,猶有所未盡焉。達,是通達之達,非獨止于吐也。木郁于下,以柴胡、川芎之類升而發之,以順其挺然之性,正所謂因曲而為之直,又謂從其性而升之,皆達之之義也。仲景小柴胡湯,治少陽脅痛,以柴胡為君,得其旨矣。《經》曰:“有余者瀉之。”今肝實而脅痛,固宜瀉之矣。本草列青皮、香附、黃連、白芍、柴胡、川芎之類,均為瀉肝之劑,茍不擇而用之,吾未見得志也。何者?夫青皮、香附,瀉氣之沖逆者也;黃連、白芍,瀉血之沸騰者也。《經》曰:“上者抑之”,為其當下而不下,故用此辛酸苦寒之劑,以泄其沖逆沸騰之勢,使之降下,以致于平而已,此正治法也,群皆識其為瀉也。至若柴胡、川芎之所以為瀉者,則異乎是也。蓋柴胡、川芎,升發肝膽之清氣者也。《經》曰:“下者舉之”,為其當升而不升,故用此辛甘苦平之味,于陰中提陽,以扶其直遂不屈之性,使之上升,以復其常,是清陽升而濁陰降也,正前所謂木郁則達之之意,此從治法也,群皆未識其所以為瀉也。《經》曰:輕者正治,重者從治。又曰:輕者可降,重則從其性而升之。又曰:“過者折之,以其畏也,所謂瀉之。”過者,謂郁實而為火也。折之者,為裁之也;畏者,如木郁之病,用辛散屬金之藥,而排闥其紛伙,剪伐其猖獗,以致于中和,乃撥亂反正之意也。此皆識陰陽升降之理,順逆之勢,有如是耳。噫!茍為醫而不明陰陽升降之理,順逆之勢,則用藥安能識其正哉!且夫人與天地相流通者也,即舉肝而言之,在天為雷,在方為東,在時為春,在五行為木,在人為肝,運動之氣,皆相參焉。故張子和曰:膽與三焦尋火治,肝與包絡都無異。丹溪曰:此指龍雷之火而言也,在人以肝膽應之。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彼陽氣久伏,壅遏于九地之下,則品物為之潛藏,當其升發之際,必轟然迅烈,大發聲震,驚于天關之外,然后品物咸亨,此勢也,理也。今木郁之病,亦近之,木郁于下,則春升之令不行,以故痛而猛,猛而吐,吐而愈者,亦均此勢也,均此理也。知夫此,則凡造物之所以有升降順逆者,皆得以遂其正矣,于用藥乎何有。
三十、咳嗽
生生子曰:古云:咳者,謂無痰而有聲,肺氣傷而不清也。嗽者,謂有痰而無聲,脾濕動而生痰也。今曰咳嗽者,既有聲而復有痰也。然其病不一,有五臟咳,有六腑咳,有六氣咳,有虛咳,有實咳,有水咳,有火咳,種種不同,用藥亦異。觀古人立方,多所重于肺部,有清肺者,有保肺者,有斂肺者,有瀉肺者,有補肺者。五者,謂肺屬金而主乎聲者也。惟肺也,外統皮毛,為一身之護衛,內為華蓋,作五臟之至尊,肺受百脈之朝,故病每干于肺,設不干肺,抑何咳焉?是以治咳必兼于肺。至于清痰降火,流濕潤燥,補腎疏風者,莫明于《丹溪纂要》,條分列治,極為詳盡;但主嗽多,咳少耳。學人宜于是而擴充之,則思過半矣。
三十一、哮
生生子曰:丹溪云:“哮者,專主于痰,宜用吐法。亦有虛而不可吐者,必使薄滋味;不可純用寒涼,必兼散表。”此深造病情者也。其間,亦有自童幼時,被酸咸之味,或傷脾,或搶肺,以致痰積氣道,積久生熱,妨礙升降,而成哮癥。一遇風寒即發,緣肺合皮毛,風寒外束,弗得發越,內熱壅郁,新痰復生,因新痰而致舊痰并作也。是以氣高而哮,抬肩拮項,不得仰臥,面赤頭疼,惡寒發熱,治宜散表,表散熱解,氣道流通,庶亦暫可。有飲食濃味傷脾,不能運化而發者,脾傷則津液不得布散而生痰涎,壅塞經隧,肺氣為之不利,則胸滿腹痛,盜汗潮熱,晝夜發哮,聲如拽鋸,治宜消食健脾,清痰利氣,斯亦定矣。有房勞太過,腎水衰少,不能制火下降,火寡于畏,而侮所勝,肺金受傷,金傷則生化之源絕矣。病則下午潮熱,哮聲如雷,頭疼面赤,盜汗煩躁,晝輕夜重,脈數無力。治當補腎制火,清金潤燥,庶或得安。有氣逆而發者,《經》曰:怒則氣上,有升無降。又曰:大怒則火起于肝。又曰:上升之氣,自肝而出,中挾相火。肺虛不能平木,病則胸滿脅痛,耳聾眼赤,氣出如火,治宜抑肝利氣。是痰也,氣濃者,當劫而吐之,拔其病根;根拔又當速補中氣,中氣充實,痰不再作矣。
三十二、喘
生生子曰:《內經》云:“諸氣憤郁,皆屬于肺。”諸滿喘嘔,亦屬于肺,以肺主氣者也。諸喘氣逆者,乃陽火急數而然也。一呼一吸為一息,呼隨陽出,吸隨陰入,呼吸之間,脾受其氣,通乎營衛,合乎陰陽,熱則息急氣粗,寒則息遲氣微。今之喘逆,由火熱而息急也,或六淫所傷,七情所感,或脾腎俱虛,或脾濕腫滿,或本臟氣虛,或瘀血傷滯,皆所以致之,要當合脈認病,合病制方,庶無差失之患矣。
又曰:方書有云治喘嗽者,有云治痰喘者,有云治喘逆氣急者,有云氣喘者,不可不分別明白,究治此病,虛實攸系匪輕。驗今之喘嗽者,既嗽而兼有喘聲也。痰喘者,喉中有痰,或出或不能出,抬肩擷項者是也。喘逆氣急者,無痰嗽而獨氣急作喘聲也。氣喘者,較逆急勢則稍緩耳。前二者,兼痰兼嗽,蓋有雜癥以干之,故治有汗吐下之不同也,后二者,乃本臟氣虛,或陰虛火動,及產后喘急者,為孤陽幾于飛越,治惟補之、斂之。攻補之不同,由虛實之異路也;少有差忒,則輕者重,重者死矣。予于喘嗽二病,尋究端倪,會類治法,逐證填方,不以重復自嫌,其間搜集不盡者,將俟后之明敏,藉此為左券云爾。
喘而無汗者,宜解表。
喘而有汗者,宜和營衛,固腠理。
腹滿,脈沉實者,為內實,當下之。
發時有痰吐出者,宜化痰。
發時有痰不能出者,宜開提之。
食積痰逆者,宜導痰運脾。
飲水多者,宜滲利之。
久嗽不已,痰壅胸膈氣實者,宜吐之。
心火形肺者,宜清心熱。
氣從小腹上沖,乃沖脈之火,宜調中益氣湯加黃柏、知母以降之。
脈數無力者,宜滋陰降火。
產后喘急者,郭氏謂孤陽絕,陰極,為難治。
本臟氣虛及久喘,攻擊太過者,宜人參、五味、阿膠之類補之。
新喘氣實者,宜葶藶、枳殼、桑皮之類瀉之。
腫滿脾虛,不能攝水,上迫于肺,喉中作水雞聲者,或小青龍湯,或導水丸,桑皮、赤小豆、瞿麥之類決之。瘀血凝滯胸膈者,或韭汁之類以活之。
三十三、論汗不可純作血看當以氣看為妥
生生子曰:《靈樞經》云:“汗者,心之液”。又曰:“奪汗者無血,奪血者無汗”。故今人多認汗為心血也。愚謂五臟皆有汗,不獨心有之也。《經脈別論篇》曰:“飲食飽甚,汗出于胃。驚而奪精,汗出于心。持重遠行,汗出于腎。疾走恐懼,汗出于肝。搖體勞苦,汗出于脾。”夫汗,不過一氣而已。此氣者,乃五谷之精,氣靜則化而為血,以養生身(《靈樞經》曰:血者,神氣也,血之與氣,異名而同類焉)。擾則越而為汗(不待化而氣先發越也)。《易》曰:“地氣上而為云,天氣下而為雨。”《陰陽應象大論篇》曰:“陽之汗,以天地之雨名之。”良以此也(啟玄子注曰:夫人汗泄于皮腠者,是陽氣之發泄爾,然其取類于天地之間,則云騰雨降而相似也)。
三十四、論五郁
生生子曰:《內經》有五郁之論,謂“木郁達之,火郁發之,土郁奪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雖統揭夫郁之名,而未顯言夫郁之癥,與詳明其達、發、奪、泄、折之義。惟是后之人認達為吐,認發為發汗,以泄為解表利小便,以奪為下,以折為抑其沖逆,意義未必非是,恐于經義未之盡也,余故縷析五郁之癥,并治法焉。
夫五臟一有不平則郁。達,是條達或通達也,發是發越,泄是疏泄,奪是攘奪,折是決折。何者?夫《內經》曰:木郁達之,木郁者,肝郁也。達者,條達、通達之謂也。木性上升,怫逆不遂,則郁。故凡脅痛耳鳴,眩運暴仆,目不認人,皆木郁癥也。當條而達之,以暢其挺然不屈之常(如食塞胸中,而肝膽之氣不升,故胸腹大痛,宣而吐之,以舒其木之氣,是在上者因而越之也。木郁于下,脅疼日久,輕則以柴胡、川芎之類開而提之,亦條達之意也;重則用當歸龍薈丸摧而伐之,孰非通達之意歟)。
火郁發之,火郁者,心郁也。發者,發越之謂也。火性炎上,怫逆不遂,則郁。故凡瞀悶目赤,少氣瘡瘍,口渴溲黃,卒暴僵仆,嘔噦吐酸,螈 狂亂,皆火郁癥也。當發而越之,以返其自然之常(又如五心煩熱,肌膚大熱,過食冷物,抑遏陽氣于脾土之中,以火郁湯、升陽散火湯,皆發之之意也,又謂從其性而揚之。思想無窮,所愿不遂,悒郁不樂,因生痰涎,不進飲食,或氣不升降,如醉如癡,以木香、石菖蒲、生姜、雄黃之類帥而動之,亦發之之意也。小便混濁,瘡瘍舌疳,以黃連解毒湯、導赤散、八正散之類引而下之,孰非越之之意歟)。
土郁奪之,土郁者,脾郁也。奪者,攘奪之謂也。土性貴燥,惟燥乃能運化精微,而致各臟也。壅滯漬濡,則郁。故凡腫滿痞塞,腫,大小便不利,腹疼 脹,皆土郁癥也。當攘而奪之,以復其健運之常(又如腹中窒塞,大滿大實,以枳實導滯丸,木香檳榔丸、承氣湯下而奪之,是中滿者,瀉之于內也。飲食傷脾,痞悶,痰涎日生,以橘半枳術丸;憂思痞結,不思飲食,腹皮微急,以木香化滯湯、消痞丸消而磨之,亦攘之之意也。諸濕腫滿,腫,濕熱發黃,以實脾利水之劑燥之,孰非攘而奪之之意歟)。
金郁泄之,金郁者,肺郁也。泄者,疏泄之謂也。金貴空清,壅塞窒密,則郁。故凡咳逆,喉疼聲啞,胸滿喘息,抬肩擷項,肌熱,鼻塞嘔膿,皆金郁癥也。當疏而泄之,以肅其清降之常(又如傷風,咳嗽鼻塞,以參蘇飲、人參敗毒散,皆疏之之意。胸膈停飲,或水飲入肺,喉中如水雞之聲,或肺癰嘔膿血,以葶藶大棗瀉肺湯治之,孰非泄之之意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