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中吳鸞旗丈謂：『光緒間有漁者，于湖日溪中得玉笏一枚，攜至彰化市上求售；不知何人買去』。而臺南趙云石先生亦言：『光緒初，大岡山麓農(nóng)人鋤園，獲一玉笏；惜碎為數(shù)片』。此二者，余皆未見，不敢判其為何代之物；聞其玉質(zhì)雕工，有似漢代，誠可異也！夫臺灣為海上荒土，何以有此玉笏；且又一再發(fā)見？岡山為鳳山轄內(nèi)，距臺南東南三十里；湖日在彰化之北：其始皆番地也。荒山幽谷，胡以有此古物？然則臺之開辟或遠(yuǎn)在隋、唐以上？他日地不愛寶，發(fā)掘愈多；當(dāng)就石器而求之，以研究有史以前之史。
一三〇
余撰「臺灣通史」，始于延平建國；而追溯于隋、唐之際，此固有史可征也。而欲研究有史以前之史，不得不求諸石器。顧其事有難為者：學(xué)識未深，則不能鑒別；資力未充，則不能搜羅；時(shí)日未裕，則不能考證。余雖有志于此，而索居故里，孤陋寡聞，即有發(fā)見，亦無同好之士可相討論；而臺灣有史以前之史，遂不得不俟之異日。
一三一
臺灣石器之發(fā)見，近來頗多。余所見者，大都耕獵、裝飾之物，屬于后期者也。聞卑南八社尚有巨石文化，則智識尤進(jìn)。八社為平埔番人，性純良，久與漢人互市。家中每有宋、明瓷器，云其先人由中國商船易來；而其旁復(fù)多古墳。是此方之交通或早于前山，當(dāng)就無史之史而研求之。
一三二
臺北圓山之麓，有貝冢焉，堆積累累，不可勝數(shù)；間有石斧、石鋤之屬，或完、或缺，是為原人所遺。圓山固近海，原人拾貝以食，棄之穴隅，久而成冢；故貝冢之處，掘之則有石器。而圓山所有者，多耕稼及裝飾之用，則其人已進(jìn)于新石器時(shí)代矣。又有一石，高二尺，大五、六尺，面平有棱；實(shí)經(jīng)人力，以資磨礪，謂之砥石。余友張筑客聞余所談，曾作「砥石歌」（載于「臺灣詩薈」）。
一三三
庚寅冬，臺中林氏新建宗祠，掘地九尺有五寸，獲一石，形如劍而亡其柄；工人不以為意。越數(shù)日，乃告林君耀亭。耀亭出以示人，識者曰：『石器也，是為原人之遺。求其旁，當(dāng)有所得』！而柱礎(chǔ)已合，不可復(fù)掘，惜哉！嗣余赴臺中，向耀亭索觀，石長一尺三寸有八分，腹闊四寸五分，腰三寸五分，脊厚五分；刃五厘、鋒二厘，尚利，似為割鮮之器。色微黑而有綠點(diǎn)，光可鑒；其用久矣。然大墩無此石，則全臺近山亦無此石，豈由他處攜來歟？余撰「臺灣通史」引「隋書」「流求傳」，謂『厥田良沃，先以火燒而引水灌，持一插以石為刃（長尺余、寬數(shù)寸）而墾之』。臺中固土番之地，近葫蘆墩。葫蘆墩者，「流求傳」中之「波羅檀」，為「歡斯氏之都」。是此石器為當(dāng)時(shí)之物，沉埋土中，閱今一千七百余年而后出現(xiàn)，亦可寶也。
一三四
嘉南大圳開鑿之時(shí)，曾于烏山頭發(fā)見石器頗多，大都與圓山所掘者相似。蓋臺灣之石器皆屬后期裝飾之物，磨精細(xì)，尤為可愛；非如前期之粗劣也。我輩生于今日，處此室中，而一石之小、一器之微，潛心揣摩邃古之生活、社會之組織，能知文化之程度，豈非可欣之事哉！然而世人紛紛擾擾，爭權(quán)逐利，互相吞噬，終歸于盡，亦唯供后人憑吊而已。
一三五
三十年前臺北新店溪畔，有人掘地，得古磚數(shù)塊；現(xiàn)藏臺北博物館，磚色黝而堅(jiān)，重三斤許，長尺有三寸、寬五寸、厚二寸，底有紋，與「吳中金石錄」所載赤烏磚相似；豈吳人之所遺歟？「后漢書」「東夷傳」：『會稽海外有東鳀人，分為二十余國；又有夷洲、澶洲。會稽東冶縣人有入海行，遭風(fēng)流移至澶洲者。所在絕遠(yuǎn)，不可往來』。余以地望考之，東鳀即今之臺灣，而東冶為今之福州。自漢早已交通，至三國而有征伐。按「臨海志」謂『吳赤烏中，曾用兵東鳀。當(dāng)是時(shí)吳力方盛，經(jīng)略東南，閩、粵、交趾均隸版圖；渡海而取珠崖，遂撫東鳀以溝日本』。則吳人之來也，當(dāng)由淡水溯江而上至于新店流域，筑壘駐兵，以鎮(zhèn)蠻族；故有此磚。他日尚得古書、古器而兩考之，必能有所發(fā)見，唯在我輩之努力爾。
一三六
「澎湖續(xù)編」謂：『虎井嶼東南港中，沉一小城，周圍百數(shù)十丈，磚石紅色。每當(dāng)秋水澄鮮，漁人俯視波底，堅(jiān)垣壁立，雉堞隱隱可數(shù)。但不知何時(shí)沉沒，滄桑變易，為之一慨』。按虎井嶼之旁為將軍澳，則隋虎賁中郎將陳棱駐師之地。此沉城，或?yàn)楫?dāng)時(shí)之軍壘沒入海中，而為澎湖留一史跡也。
一三七
荷蘭據(jù)臺之時(shí)，普陀山僧釋華佑與其友蕭客偕游臺灣，自蛤仔難入山，躬?dú)v南北。所至，圖其山川、志其脈絡(luò)。客，俠士也；腰弓佩劍，饑則射鹿以食，故無絕糧患。華佑既去，主于安溪李光地，未久圓寂。光地愛其書，秘以為寶；閱數(shù)世而為某所得，攜至鹿港，某死遂散失。余得其下卷，有圖十三，語多奇異。記云：『諸山名勝，皆蝌蚪碑文，莫可辨識。唯里劉山有唐碑，上書「開元」二字，分明可辨』。又云：『巴老臣人多識字，有讀「論語」、「孝經(jīng)」者，但茫然作菩薩誦耳』。按里劉今作理劉，在木瓜溪北，其外則花蓮港。巴老臣，未詳何地？以圖觀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禮宛，番社也；則巴老臣當(dāng)為今之鵲仔埔。余有「釋華佑游記書后」一篇，考證頗詳（載「文集」中）。
一三八
臺灣石刻之最古者，當(dāng)推「延平郡王墓志」，今已不存；或當(dāng)時(shí)攜歸石井，亦未可知。余讀鄭克塽所撰「先王父墓志銘」，謂『王父生平事跡，先卜葬臺灣，已悉前志。茲第敘其生卒年月、世系、子姓納諸幽壙，用示后之子孫』。嗚呼，前志而在，微為一篇大文！且當(dāng)東都建造之時(shí)，無所忌諱，則王之功勛文采昭然炳然，又何至搜求缺漏哉！而最可恨者，莫如舊時(shí)府、縣各志，王之事跡既不敢言，即王之墓趾亦不一載；執(zhí)筆者之獻(xiàn)媚新朝，亦可鄙也！然東寧滅后二百三十七年，而余之「臺灣通史」刊行，尊延平于「本紀(jì)」，稱曰「建國」，亦可以慰在天之靈矣。
一三九
「延平郡王墓志」既不可見，而鄭氏邱壟之在南者，有「藩府曾、蔡二姬墓」在仁和里、有「皇明圣之、省之二鄭公子墓」亦在仁和里、有「監(jiān)國世子墓」在鹽埕莊東南，其墓碣皆當(dāng)時(shí)所立。「海音詩」注謂『瑯囗〈王喬〉山麓有「小姐墓」，相傳鄭延平葬女處』。按鄭氏治臺，政令所及，僅至天興、萬年；瑯囗〈王喬〉為極南之地，榛莽未辟，何以葬女于是？豈傳聞之誤？他日茍至其地而考之，便知真贗。
一四〇
鄭氏時(shí)代之墓，今其存者，有「寧靖王墓」在維新里竹滬莊、「五妃墓」在大南門外桂子山、「定國將軍施公墓」在小東門外瑤竹林、「李孝廉茂春墓」在新昌里、「閑散石虎墓」在法華寺旁（近將遭毀，余為移于夢蝶園內(nèi)），又有「陳將軍魁奇〔墓〕」〔在〕小南門內(nèi)米粉埔（今其后人已遷他處）；而「臺灣府志」載「沈太仆光文墓」在諸羅縣，不言其處，未知今尚存否？
一四一
陳復(fù)甫總制，為臺灣之大政治家；豐功碩德，永留東都。余撰「臺灣通史」之時(shí)，曾求其佚事。劉申甫先生謂余：『陳總制之墓在赤山堡六甲莊東北約三里，土名大潭莊，稱為「本院墓」；以總制曾任學(xué)院也』。余往其地，崇碑屹立，上書「贈資善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總制咨議參軍監(jiān)軍御史謚文正陳公暨配夫人淑貞洪氏墓」；乃知其追贈、賜謚，可補(bǔ)諸書之缺。越數(shù)年，茅港尾黃清淵君寓書，謂『陳復(fù)甫參軍功德在人，千古不泯；而殯宮寂寞，祭掃闃然。聞其墓碣為寧靖王手書，字極雄勁。再閱數(shù)年，定為牧兒系牛之石矣』。余則以告陳氏后人，屬為修理而無有行者。今又十?dāng)?shù)年矣！保存古跡、景仰先徽，不獨(dú)陳氏子孫之事，亦鄉(xiāng)人士之責(zé)也！
一四二
「彰化縣志」載『八卦山，有鄧國公、蔣國公之墓』。余視其碣，鄧公名顯祖，江西宜黃人，不書官職，永歷三十六年十二月立；蔣公號毅庵，福建龍溪人，為副總兵，癸亥季春立。癸亥則三十七年，為東寧滅亡之歲。二公事跡無考，當(dāng)為鄭氏部將，戍守半線者；故葬于此。而林圯埔亦有參軍林圯墓，則開辟此地而沒于番害者；至今祀之。
一四三
嘉義許紫鏡謂余：『顏思齊之墓在嘉義東南三界埔，俗稱番王墓』。余欲往視，忽忽不果。今紫鏡已逝，未知尚有知之者否？按史：思齊海澄人，以眾據(jù)臺灣，鄭芝龍附之。其后延平肇造東都，則基于此。當(dāng)是時(shí)，何斌亦從思齊于臺。斌之子孫，居于鳳山維新里，所謂「前何」、「后何」者也；則其墓亦當(dāng)在此。
一四四
臺南為延平故都，而海上之奧區(qū)也；豐碑短碣，頗多佳刻。海桑以來，輒遭廢棄；今其存者，宜為保護(hù)，而鄉(xiāng)人士未有念者。二十年前，余擬將臺灣碑記悉為抄錄，擇其佳者影存；資力未充，弗能如愿。顧念我臺不少好古之士，又不乏富有之人，而玩弄金石、隨俗浮沉；其所求者，康、干之瓷器、五彩之花瓶耳。攜之五都，可以貿(mào)利。其好名者，則以巨金而購宋、明人書畫珍襲寶藏，夸示儕輩，而桑梓之文獻(xiàn)不關(guān)也。嗚呼！我輩為臺灣人而不知保存臺灣之文獻(xiàn)，其何以對我先民哉！余雖不敏，愿任其勞。
一四五
國姓莊在臺中轄內(nèi)，有內(nèi)、外兩莊。內(nèi)國姓處北港溪畔，距龜仔頭八里；群山環(huán)繞，中拓平原。昔為番社，永歷二十四年冬，沙轆番亂，右武衛(wèi)劉國軒討之；大肚番恐，竄于埔里社，逐之至北港溪，駐軍于此。光緒十八年，林朝棟亦駐軍于此；辟草萊、開阡陌，發(fā)見一碑，為國軒所建。文曰：『西望華山貴峻巖，華山何事隔深淵？左倉右?guī)煺掀辽希备勰舷獏R案前。湖海星辰來拱照，蛟龍關(guān)鎖去之玄。三千粉黛同分外，八百煙花列兩邊。可惜生番雄霸據(jù)，留將此地待時(shí)賢』。此則贊揚(yáng)山川之偉麗也。朝棟乃改為時(shí)賢莊，墾田百數(shù)十甲。戊申冬，余淤其地，佃多粵人，而家祀延平郡王。然未見此碑，聞在叢莽中；異日當(dāng)再訪之。
一四六
五妃廟內(nèi)舊有墓志一方，嵌于壁上；石大僅尺余，色黑而澤，刻小楷甚佳。乙未之役，無人管顧，遂被竊。惜從前不抄其文，竟忘其為何人所撰也。寧南門外有五妃墓道碑，為乾隆十一年臺灣道莊年所立，刻巡臺御史六十七、范咸之詩。此碑幸附著城壁，不然，亦馱去矣。
一四七
夢蝶園在臺南小南門外，明季龍溪舉人李茂春所建，陳復(fù)甫參軍為之記（「臺灣府志」載之）。歸清后，改筑法華寺。園址猶存而碑已非舊，為嘉慶五年李之裔孫夢瓊、宗寅所立。其文曰：『昔莊周為漆園吏，夢而化為胡蝶，栩栩然蝶也。人皆謂莊生善寐，余獨(dú)謂不然。夫心閑則意適，達(dá)生可以觀化；故處山林而不寂，入朝市而不棼。醒何必不夢，夢何必不蝶哉？吾友正青善寐而喜莊氏書，晚年能自解脫，擇于州治之東，伐茅辟圃，臨流而坐；日與二、三小童植蔬種竹、滋藥弄卉，卜處其中，而求名于余。夫正青，曠者也；其胸懷瀟灑無物者也。無物則無不物，故雖郊邑?zé)熁鹬揉彙⒂慰烷苑蛑D咽，而翛然自遠(yuǎn)；竹籬茅舍若在世外，閑花野草時(shí)供枕席，則君真夢栩栩然蝶矣！不夢，夢也；夢尤夢也。余慕其景而未能自脫，且羨君之先得，因名其室曰「夢蝶處」而為文記之』。少時(shí)余游其地，有「夢蝶遺蹤」之匾，為臺灣兵備道新建夏獻(xiàn)綸所書；今亡，而園亦日廢矣。追思勝流，寧不感嘆！
一四八
「施瑯紀(jì)功碑」在澎湖媽宮澳。而臺南天后宮亦有瑯自撰碑文，以著平臺之勛。夫瑯為鄭氏部將，得罪歸清；遂藉滿人，以覆明社，其罪大矣！昔宋張宏范為元滅宋，刻石崖山，大書「張宏范滅宋于此」。至明陳白沙先生過其地，為加一字，曰「宋張宏范滅宋于此」。一字之貶，嚴(yán)于斧鉞；雖有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
一四九
摩崖之書，臺灣較少。同治六年冬，臺灣鎮(zhèn)總兵劉明鐙北巡噶瑪蘭，途次草嶺，草書「虎」字刻石上。石高約四尺、闊二尺，旁雕蓮花；至今尚存，所謂「虎字碑」者也。越嶺數(shù)十步，有巨石，大及丈；鐫「雄鎮(zhèn)蠻煙」四字，以金涂之，旁刻律詩一首。明鐙以武將而書摩崖，亦優(yōu)于文弱儒生矣。
一五〇
光緒紀(jì)元，開山事起。總兵吳光亮帥中軍，自林圯埔刊道而入。至八通關(guān)，與秀孤巒對峙，氣象雄偉，喬木蔽天；亙古以來，不通人跡，光亮名之。度關(guān)而東，為「雉公關(guān)」、為「先鋒印」、為「雷風(fēng)洞」，皆險(xiǎn)絕；遂達(dá)「璞石閣」，計(jì)程二百六十有五里。光亮頗能書，摩崖刻石，以志奇勛；一曰「萬年亨衢」，在鳳凰山，海拔四千五百尺，字大二尺余。一曰「山通大海」，在陳有蘭溪之左。一曰「過化存神」，在八通南關(guān)：咸峻極不可登。十三年，云林撫墾局委員陳世烈至其地，亦刻「開辟洪荒」四字以紀(jì)開山之伐，石在獅子頭山之麓。而集集東南柴橋頭莊道旁之巨崖，為兵備道陳鳴志撫墾之跡，銘曰「化及蠻貊」。
一五一
牡丹之役，沈文肅公視師臺南，奏建安平炮臺，以防海道。既成，文肅手書「億載金城」四字，勒石門上；今廢。光緒十年法人之役，兵備道劉璈駐兵大西門外，距安平二里余；筑壘其間，石刻「永固金城」，字大約二尺，今亦拆毀。
一五二
道光間，重修海東書院。曾于西畔掘地，得石刻「文山秀氣」四片，旁有「晦翁」二字，為宋朱文公所書。石大各二尺，不知何時(shí)流落至此。府學(xué)教授楊希閔記之，并立石于書院墻上；今已為人所竊。
一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