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本系骨肉親,不料賢奸莫比論。女賢葬婆流芳遠,父奸害婿遺恨深。
話說愛姐問來問去,來至監門以外。從窟窿向里問道:“里邊有人么?”且言把守監門禁卒名喚狗皮臉,正在那里打盹,忽聽有人叫門,立起身形往外探頭一看,問道:“是誰叫門?”愛姐說:“是我。”狗皮臉說:“你這閨女家喊叫甚么?”愛姐說:“我給俺二叔送飯的。”狗皮臉問道:“你二叔是誰?姓嗎名嗎?”愛姐說:“我二叔是孫繼高。”狗皮臉說:“確有這一個人,是你來晚了。方才開門放風,現時將門鎖了,鑰匙四老爺帶進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來,等著開門放風,你好進去與你二叔送飯。”愛姐含淚哀求:“禁卒大爺,你老瞞上不瞞下,行個方便,把監門開了,我與俺二叔見一面,不枉我大遠的走這一遭。”狗皮臉說:“這是朝廷家的禁地,誰敢私開,要是跑了囚犯,哪個能擔的起?去罷,這門是不開的。”愛姐聽了這話,就大哭起來。哭了一會,止住悲聲,口呼:“禁卒大爺,我二叔官事,實是屈情。俺家又是貧寒,有心給大爺你送一分人情,奈家中無力,這有二百大錢,權且送給你老人家買杯茶吃,方便方便罷。”狗皮臉見有了錢,心中暗喜,說道:“別看你年紀小,真會說話。你到懂的人情世事。既是你誠心看望你叔父,我做個私情罷。俗語道的好:何官無私,何水無魚。若是住衙門不丟鬼,除非狗不吃屎。雖然鑰匙帶進官宅,俺們也有一把兩把的私鑰匙。女孩兒家大遠來一趟不容易,你將這二百大錢捎進去,給你叔父零碎使用罷。”愛姐說:“大爺莫非嫌少嗎?”狗皮臉說:“小姑娘若是這么說,我就收下。”接過錢來揣在懷內,用鑰匙把獄門開放。愛姐隨著狗皮臉進了獄門,復把門鎖上。
狗皮臉領定愛姐來至孫繼高的牢房之外,狗皮臉進了牢房內,說道:“孫相公,你侄女給你送了飯來了。”孫繼高說:“大哥休來取笑我,那侄女方交七歲,焉能到此?”狗皮臉說:“我焉能哄你?”扭項回頭說:“小姑娘,你進來向你叔父說幾句話,你就快出來。看有查監的老爺來看見,大有不便。我上獄門上看看去。”言罷徉徜而去。
愛姐進了牢房,只見叔父蓬頭垢面,骨瘦如柴,腿上棒瘡血水濕透衣襟,不由的痛哭起來。孫繼高說:“吾的兒,休要哭,恐有查監的知曉。”愛姐止悲說:“二叔,吃點飯充一充饑,也不枉我娘命我送這一趟飯。”繼高聞言,心中暗想:“愛姐來到監中,只提他母親,不提他奶奶,是何緣故?”遂問道:“你奶奶在家可安好?”愛姐見問,腹中暗想:“我若說出實言,大約二叔這飯準不能下咽。不免哄過一時,等二叔吃完了飯再說明也不遲。”信口說:“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繼高聞言心中犯疑,暗想:“我母親聽我坐監,必然哭的死去活來,焉有好的道理?”復問道:“你奶奶在家到底怎樣了?若不說實言,我吃不下去這個飯。”
愛姐見他二叔再三的追問,料想瞞不過去,含著眼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孫繼高聞言一怔,說道:“愛姐你說來說去,你奶奶死了嗎?”愛姐說:“已死好幾天了。”孫繼高痛哭起來,哭了一陣,止住悲聲,怔呵呵發愣。愛姐說:“這有零碎銀子,留這二叔使用。”繼高接過拆看,果是雪花白銀,心中納悶:“我在監中受罪,兄長上京未回,又無親朋幫助,家無物件賣錢,此銀從何而來?”愛姐見他二叔看銀不語,知他心中犯疑猜,遂問道:“二叔不語,莫非疑此銀來路不明嗎?”繼高回答:“正是。”愛姐又將賣身遇嬸,贈銀殮親說了一遍。繼高說:“吾兒言之差矣。趙明把為叔害到死地,仇深似海。那有贈銀之理?”愛姐說:“別屈了好人。二叔若不信,現有俺嬸的書字一封,命我送給你看。”繼高接過,拆開一看,上寫道:趙氏蘭英斂衽百拜孫二相公:
自前日我父心起不良,實系奴之繼母馬氏唆挑趙能殺死丫鬟,徒賴公子。及奴知信,已晚之矣。奴將退婚書誆來撕碎,自此父女不睦。欲救公子,束手無策。適值侄女賣身,奴贈銀殮親,定計十五夜晚吊孝。有奴義姐李夢月伴奴赴京尋兄,救公子出牢。奴心自有天鑒,豈肯失德喪節?雖有衷腸,筆難盡訴,草草手書。蘭英泣拜繼高看畢,心中暗想:“父是毒蟲,女倒賢德。”不由兩眼落淚。只見狗皮臉從外進來說道:“孫相公,你令侄女入監工夫太大,打發他回去罷。四老爺不久查監了。”繼高回答:“我曉得。”眼望愛姐說道:“監中無紙筆,修書不便。若見你嬸,就言為叔感謝不盡。你回去罷。”叔與侄女灑淚而別。不多時來到家中,龍氏問道:“監中送飯為何去了這半天?”愛姐遂將監中之事述說一遍。
不知不覺已到七月十五日,家家戶戶掛一紅燈。所因何來?只為欽天監奏明圣上,當年秋令有瘟鬼下降。普天下之民于七月十五日各掛紅燈一只,驅逐瘟鬼,得其平安。此詔一下,故此普天下之民不約而同。愛姐慌忙走進房來說道:“孩兒見家家戶戶掛一紅燈,想必今日是十五了。險些我耽誤了大事。娘呀,將我奶奶給我買的紅蓮雙燈掛起才是。”龍氏依其言將燈掛起,按下不表。
且言蘭英小姐向夢月說:“今日正是十五日,你同我到前廳,對老爺說明今晚去觀燈之事。到那里見景生情。”二人下了繡樓,穿宅過院,來至前廳內屏以后,趙明正吩咐家人往大門上掛燈,夢月近前稟道:“姑娘來了。”家人聽說,各自退下。小姐走進,向趙明拜了兩拜說:“爹爹萬福。孩兒稟告:終日在繡樓悶倦,聞聽今晚家家戶戶皆掛燈彩,大街小巷甚是熱鬧。孩兒意欲同夢月姐假扮男子模樣,前去逛燈。特稟父知。”趙明說:“兒呀,你是宦門幼女,逛燈不便。”小姐聞言,低頭不語。夢月在旁說:“老爺不準咱逛燈,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小姐聞夢月之言,知是叫他哭,口中數數落落哭將起來,說道:“若是生身親娘在世,要一奉十,說一不二。這是嗎呀,有后娘就有后爹,日在繡樓,如同坐監,好容易遇著燈彩不準逛,不如死了方休。”趙明說:“好一個不通情理的奴才,為父不教你逛燈,你就后爹后娘,述長道短,哭起來了。自從馬氏到咱家數年,未曾聽你叫他一聲娘,他也未曾打你一下,罵你一句,就像為父有了短處一般。你這是嬌養慣了的性情。今晚你逛燈也罷,不逛燈也罷,為父再也不管你了。”夢月說:“姑娘呀,別哭了,俺老爺準你逛燈去呢。”小姐聞言,止住悲聲,立起身向趙明說道:“孩兒逛燈,必然城里關外男女擁擠,孩兒不與他們為伍,須備兩匹馬,我同夢月走馬觀燈,逛不多時就回家。”趙明正在盛怒,說:“別說你騎馬,就是你坐轎,我也不管你了。”夢月說:“姑娘回樓妝扮去罷,我令他們備馬伺候,晚上用。”言畢來至馬棚,吩咐家童備兩匹馬,晚間姑娘逛燈用。家童將馬備好,夢月說:“不用你們伺候,把馬交于我罷。”夢月將馬牽到繡樓下拴好,上了繡樓。主仆二人將行李收拾齊備,用完晚飯,二人女扮男妝,把行囊搭在馬上。蘭英命夢月將生身母的影像懸起,拜了四拜。向夢月說道:“月姐,奴待你未有什么好處,奴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晚吊孝上京,全仗姐姐照應,轉上受小妹一拜。”夢月慌忙也就跪下說道:“姑娘休行大禮,奴感姑娘的恩德比泰山還重,殺身難報。姑娘請起,天不早了,咱下樓走罷!”夢月暗將彈弓、防身寶劍捎在馬上,把兩匹馬牽出后門,主仆搬鞍上馬,拐彎抹角來到大街。一看各鋪戶皆懸燈結彩,鼓樂喧天,齊放花炮,異樣之燈掛滿街衢。主仆無心逛燈,催馬出了東關。往前走了不遠,見路北門前掛著紅蓮雙燈,主仆下馬,拍門叫道:“愛姐,開門來。”
且言龍氏母女正在草堂盼望,忽聽有人叩門。愛姐說:“想必是俺二嬸子來了。”母女二人出離草堂,將街門開放。借著燈光一看,問道:“你是誰拍俺大門?”蘭英說:“愛姐,休要高聲,你二嬸到了。”愛姐一聽語音,自己方明白,回頭說:“娘呀,是俺二嬸到了。”
龍氏聞言,進前用手拉住蘭英說:“妹妹隨我來。”一同進了草堂。夢月把馬牽進院內拴好,愛姐把街門關閉。龍氏與蘭英敘禮,愛祖與嬸母叩頭。龍氏說:“妹妹,這位是誰?”蘭英回答:“這是義姐李夢月。”龍氏又與夢月見禮。蘭英說:“月姐姐將錢紙取出,靈前焚化。”夢月從行囊內取出錢紙,在靈前焚化,蘭英哭拜。龍氏說:“妹妹少要悲啼,咱的婆母六十七壽的人,也算老喜喪,不必過哀。”蘭英止住悲聲說:“妹子豈不明白,只是你兄弟南牢受罪,婆母因此氣死,奴心何安?小妹今夜一來吊孝,二來上京尋兄,商議救你兄弟,居家好團圓。奴若尋不見長兄,就住在京中等候圣上出巡,定要訴告御狀,好搭救你兄弟出監,小妹終身有倚,咱姊妹白首相聚。”言罷,從行囊取出紋銀百兩,口尊:“嫂嫂,這銀以作家中費用,小妹就此拜別。”愛姐上前扯住衣襟,說:“二嬸別走,再住幾天走也不遲。”愛姐纏住,不知走的了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