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未第時,文潞公以故相判長安,聞先生名行之美,聘以束帛,延之學宮,異其禮際,士子矜式焉。其在云巖,政事大抵以敦本善俗為先,每以月吉具酒食,召鄉(xiāng)人高年會于縣庭,親為勸酬,使人知養(yǎng)老事長之義,因問民疾苦及告所以訓(xùn)戒子弟之意。有所教告,?;嘉南霾荒鼙M達于民,每召鄉(xiāng)長于庭,諄諄口諭,使往告其里閭。間有民因事至庭或行遇于道,必問“某時命某告某事聞否”,聞即已,否則罪其受命者。故一言之出,雖愚夫孺子無不預(yù)聞知。京兆王公樂道嘗延致郡學,先生多教人以德,從容語學者曰:“孰能少置意科舉,相從于堯舜之域否?”學者聞法語,亦多有從之者。在渭,渭帥蔡公子正特所尊禮,軍府之政,小大咨之,先生夙夜從事,所以贊助之力為多。并塞之民??喾κ扯J于官,帑不能足,又屬霜旱,先生力言于府,取軍儲數(shù)十萬以救之。又言戍兵徒往來,不可為用,不若損數(shù)以募土人為便。
上嗣位之二年,登用大臣,思有變更,御史中丞呂晦叔薦先生于朝曰:“張載學有本原,四方之學者皆宗之,可以召對訪問?!鄙霞疵?。既入見,上問治道,皆以漸復(fù)三代為對。上悅之,曰:“卿宜日見二府議事,朕且將大用卿?!毕壬x曰:“臣自外官赴召,未測朝廷新政所安,愿徐觀旬月,繼有所獻?!鄙先恢?。他日見執(zhí)政,執(zhí)政嘗語曰:“新政之更,懼不能任事,求助于子何如?”先生對曰:“朝廷將大有為,天下之士愿與下風。若與人為善,則孰敢不盡!如教玉人追琢,則人亦故有不能。”執(zhí)政默然,所語多不合,浸不悅。既命校書崇文,先生辭,未得謝,復(fù)命案獄浙東。或有為之言曰:“張載以道德進,不能使之治獄?!眻?zhí)政曰:“淑問如皋陶,猶且獻囚,此庸何傷!”獄成,還朝。會弟天祺以言得罪,先生益不安,乃謁告西歸,居于橫渠故居,遂移疾不起。
橫渠至僻陋,有田數(shù)百畝以供歲計,約而能足,人不堪其憂,而先生處之益安。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嘗須臾忘也。學者有問,多告以知禮成性變化氣質(zhì)之道,學必如圣人而后已,聞?wù)吣粍有挠羞M。又以為教之必能養(yǎng)之然后信,故雖貧不能自給,茍門人之無貲者,雖糲蔬亦共之。其自得之者,窮神化,一天人,立大本,斥異學,自孟子以來,未之有也。嘗謂門人曰:“吾學既得于心,則修其辭命,辭無差,然后斷事,斷事無失,吾乃沛然。精義入神者,豫而已矣。”
近世喪祭無法,喪惟致隆三年,自期以下,未始有衰麻之變;祭先之禮,一用流俗節(jié)序,燕褻不嚴。先生繼遭期功之喪,始治喪服,輕重如禮;家祭始行四時之薦,曲盡誠潔。聞?wù)呤蓟蛞尚?,終乃信而從之,一變從古者甚眾,皆生先倡之。
先生氣質(zhì)剛毅,德盛貌嚴,然與人居,久而日親。其治家接物,大要正己以感人,人未之信,反躬自治,不以語人,雖有未喻,安行而無悔,故識與不識,聞風而畏,非其義也,不敢以一毫及之。其家童子,必使灑掃應(yīng)對,給侍長者;女子之未嫁者,必使親祭祀,納酒漿,皆所以養(yǎng)孫弟,就成德。嘗曰事親奉祭,豈可使人為之!”聞人之善,喜見顏色。答問學者,雖多不倦,有不能者,未嘗不開其端。其所至必訪人才,有可語者,必丁寧以誨之,惟恐其成就之晚。歲值大歉,至人相食,家人惡米不鑿,將春之,先生亟止之曰:“餓殍滿野,雖蔬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擇乎!”甚或咨嗟對案不食者數(shù)四。
熙寧九年秋,先生感異夢,忽以書屬門人,乃集所立言,謂之正蒙,出示門人曰:“此書予歷年致思之所得,其言殆于前圣合與!大要發(fā)端示人而已,其觸類廣之,則吾將有待于學者。正如老木之株,枝別固多,所少者潤澤華葉爾。”又嘗謂:“春秋之為書,在古無有,乃圣人所自作,惟孟子為能知之,非理明義精殆未可學。先儒未及此而治之,故其說多穿鑿,及詩書禮樂之言,多不能平易其心,以意逆志?!狈角覘l舉大例,考察文理,與學者緒正其說。
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見。論治人先務(wù),未始不以經(jīng)界為急,講求法制,粲然備具,要之可以行于今,如有用我者,舉而措之爾。嘗曰:“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貧富不均,教養(yǎng)無法,雖欲言治,皆茍而已。世之病難行者,未始不以亟奪富人之田為辭,然茲法之行,悅之者眾,茍?zhí)幹行g(shù),期以數(shù)年,不刑一人而可復(fù),所病者特上未之行爾?!蹦搜栽唬骸翱v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一鄉(xiāng)。”方與學者議古之法,共買田一方,畫為數(shù)井,上不失公家之賦役,退以其私正經(jīng)界,分宅里,立斂法,廣儲蓄,興學校,成禮俗,救恤患,敦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遺法,明當今之可行。此皆有志未就。
會秦鳳帥呂公薦之曰:“張載之學,善法圣人之遺意,其術(shù)略可措之以復(fù)古,乞召還舊職,訪以治體?!痹t從之。先生曰:“吾是行也,不敢以疾辭,庶幾有遇焉?!奔爸炼?,公卿聞風慕之,然未有深知先生者,以所欲言嘗試于人,多未之信。會有言者欲請行冠婚喪祭之禮,詔下禮官。禮官安習故常,以古今異俗為說,先生獨以為可行,且謂“稱不可非儒生博士所宜”,眾莫能奪,然議卒不決。郊廟之禮,禮官預(yù)焉。先生見禮不致嚴,亟欲正之,而眾莫之助,先生益不悅。會有疾,謁告以歸,知道之難行,欲與門人成其初志,不幸告終,不卒其愿。
歿之日,惟一甥在側(cè),囊中索然。明日,門人之在長安者,繼來奔哭致賻衤遂,始克斂,遂奉柩歸殯以葬。又卜以三月而葬,其治喪禮一用古,以終先生之志。
某惟先生之學之至,備存于書,略述于謚議矣,然欲求文以表其墓,必得行事之跡,敢次以書。
朱熹伊洛淵源錄:“按行狀今有兩本,一云“盡棄其學而學焉”,一云“盡棄異學淳如也”。其他不同處亦多,要皆后本為勝。疑與叔后嘗刪改如此,今特據(jù)以為定。然龜山集中有跋橫渠與伊川簡云:“橫渠之學,其源出于程氏,而關(guān)中諸生尊其書,欲自為一家。故予錄此簡以示學者,使知橫渠雖細務(wù)必資于二程,則其他固可知已。”按橫渠有一簡與伊川,問其叔父葬事,末有“提耳悲激”之言,疑龜山所跋即此簡也。然與伊川此言,蓋退讓不居之意。而橫渠之學,實亦自成一家,但其源則自二先生發(fā)之耳?!?
宋史張載傳
張載,字子厚,長安人。少喜談兵,至欲結(jié)客取洮西之地。年二十一,以書謁范仲淹,一見知其遠器,乃警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一因勸讀中庸。載讀其書,猶以為未足,又訪諸釋老,累年究極其說,知無所得,反而求之六經(jīng)。嘗坐虎皮講易京師,聽從者甚眾。一夕,二程至,與論易,次日語人曰:“比見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撤坐輟講。與二程語道學之要,渙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于是盡棄異學,淳如也。
舉進士,為祁州司法參軍,云巖令。政事以敦本善俗為先,每月吉,具酒食召鄉(xiāng)人高年會縣庭,親為勸酬,使人知養(yǎng)老事長之義,因問民疾苦,及告所以訓(xùn)戒子弟之意。
熙寧初,御史中丞呂公著言其有古學,神宗方一新百度,思得才哲士謀之,召見,問治道。對曰:“為政不法三代者,終茍道也?!钡蹛?,以為崇文院校書。他日見王安石,安石問以新政,載曰:“公與人為善,則人以善歸公;如教玉人琢玉,則宜有不受命者矣?!?
明州苗振獄起,往治之,末殺其罪。還朝,即移疾屏居南山下,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嘗須臾忘也。敝衣蔬食,與諸生講學,每告以知禮成性變化氣質(zhì)之道,學必如圣人而后已。以為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此秦漢以來學者大蔽也。故其學尊禮貴德,樂天安命,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以孔孟為法,黜怪妄,辨鬼神。其家昏喪葬祭,率用先王之意而傳以今禮。又論定井田、宅里、發(fā)斂、學校之法,皆欲條理成書,使可舉而措諸事業(yè)。
呂大防薦之曰:“載之始終,善發(fā)明圣人之遺旨,其論政治,略可復(fù)古,宜還其舊職以備咨訪?!鲍t知太常禮院,與有司議禮不合,復(fù)以疾歸。中道疾甚,沐浴更衣而寢,旦而卒。貧無以斂,門人共買棺奉其喪還。翰林學士許將等言其恬于進取,乞加贈恤,詔賜館職半賻。
載學古力行,為關(guān)中士人宗師,世稱為橫渠先生。著書號正蒙,又作西銘。
程頤嘗言:“西銘明理一而分殊,擴前圣所未發(fā),與孟子性善養(yǎng)氣之論同功,自孟子后蓋未之見。”學者至今尊其書。
嘉定十三年,賜謚曰明公。淳熙元年,封伯,從祀孔子廟庭。
司馬光論謚書
光啟:昨日承問張子厚謚,倉卒奉對,以“漢魏以來此例甚多,無不可者”。退而思之,有所未盡。
竊惟子厚平生用心,欲率今世之人,復(fù)三代之禮者也,漢魏以下蓋不足法。郊特牲曰:“古者生無爵,死無謚”,爵,謂大夫以上也。檀弓記禮所由失,以為士之有誄自縣賁父始。子厚官比諸侯之大夫則已貴,宜有謚矣。然曾子問曰:“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禮也。惟天子稱天以誄之。諸侯相誄,非禮也?!敝T侯相誄,猶為非禮,況弟子而誄其師乎!孔子之沒,哀公誄之,不聞弟子復(fù)為之謚也。子路欲使門人為臣,孔子以為欺天;門人厚葬顏淵,孔子嘆不得視猶子也。
君子愛人以禮,今關(guān)中諸君欲謚子厚而不合于古禮,非子厚之志。與其以東文范、陶情節(jié)、王文中、孟貞曜為比,其尊之也。曷若以孔子為比乎?承關(guān)中諸君決疑于伯淳,而伯淳謙遜,博謀及于淺陋,不敢不盡所聞而獻之以備萬一,惟伯淳擇而折衷之!光再拜。橫渠之沒,門人欲謚為“明誠夫子”,質(zhì)于明道先生。先生疑之,訪于溫公,以為不可。此帖不見于文集,令藏龜山楊公家。
又哀橫渠詩
先生負才氣,弱冠游窮邊;麻衣揖巨公,決策期萬全,謂言叛羌輩,坐可執(zhí)而鞭。意趣少參差,萬金莫留連。中年更折節(jié),六籍事鉆研;義農(nóng)及周孔,上下皆貫穿。造次循繩墨,儒行無少愆。師道久廢闕,模范幾無傳;先生力振起,不絕尚聯(lián)綿。教人學雖博,要以禮為先;庶幾百世后,復(fù)睹百王前。釋老比尤熾,群倫將蕩然;先生論性命,指示令知天。聲光動京師,名卿爭薦延;之石渠閣,豈徒修簡編!丞相正自用,立有榮枯權(quán);先生不可屈,去之歸臥堅。孤嫠聚滿室,糊口耕無田;欣欣茹藜藿,皆不思肥鮮。近應(yīng)詔書起,尋取病告旋;舊盧不能到,丹風翩翩。人生會歸盡,但問愚與賢;借令陽虎壽,詎足驕顏淵!況于朱紫貴,飄忽如云煙;豈若有清名,高出太白巔!門人俱帶,雪涕會松阡。厚終信為美,繼志仍須專。讀經(jīng)守舊學,勿為利祿遷;好禮效古人,勿為時俗牽;修內(nèi)勿修外,執(zhí)中勿執(zhí)偏。當令洙泗風,郁郁滿秦川。先生倘有知,無憾歸重泉。
呂冉張子抄釋序
橫渠張子書甚多,今其存者止二銘、正蒙、理窟、語錄及文集;而文集又未完,止得二卷于三原馬伯循氏。然諸書皆言簡意實,出于精思力行之后。至論仁孝、神化、政教、禮樂,蓋自孔孟后未有能如是切者也。顧其書散見漫行,渙無統(tǒng)紀,而一義重出,亦容有之。暇嘗卒抄成帙,注釋數(shù)言,略發(fā)大旨,以便初學者之觀省。謫解之第三年,巡按潛江初公,恐四方無是本也,命刻諸解梁書院以廣布云。
嘉靖五年,三月,辛丑,后學高陵呂冉序。
袁應(yīng)泰萬歷戊午本張子全書序
斯道自孔孟而后,得其傳者莫盛于周、程、張、朱,其所論著與四書埒,有補于學者大矣??げ蚬碚吕韺W,刻行周子全書矣;復(fù)念張子郡產(chǎn)也,為建橫渠書院,肖像以祀之,并刻其全書而屬序于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