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學與史學不同:史以斷代為準,經乃百代之書。史泛言考訂,錄其沿革,故《禹貢錐指》、《春秋大事表》,皆以史說經,不得為經學。讀《禹貢》,須知五千里為百世而作,不沾沾為夏禹之一代而言,當與《車輻圖》對勘。詳內八州,而略要荒十二州,以《禹貢》沿邊要荒不更別立州名之內。外十二州山水部屬,實附見于內八州。中九州惟豫、兗不見“夷”字,夷蔡皆要荒小服,附見邊州,非謂內州之夷。其敘九州,用大乙行九宮法,始東北,終西北,每正方見岳名,余附岳名以見。徐牧附東岳,諸州可例推。五服加三即為九畿圖,九畿三倍乃為《車輻圖》。《春秋》以九州分中外,是《春秋》以前,疆域尚未及三千里。《春秋》收南服,乃立九州,不及要荒,《尚書》乃成五千里定制。“周公篇”又由海內以推海外,此皆《禹貢》之微言大義。胡氏概不詳經義,泛泛考證,故以為史學,而不足以言經學。
經書以物、理為二大門,《尚書·禹貢》為物之主,《洪范》為理之本,以《禹貢》為案,而以《洪范》推行之。《禹貢》略如漢學,《洪范》略如宋學。一實一虛,一物一事。[《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據《禹貢》以言物,乃知漢師破碎支離之不足以為學;據《洪范》言理,乃知理由事出,宋人空虛惝恍之不足以為學。《尚書》此二篇,與諸篇體例不同,乃群經之總例,不但為《尚書》發。以此立學,明白簡要,與漢、宋同床異夢。
《古制佚存凡例》與《春秋時人載記》,以傳皆言清行濁,故于古制分新舊例。凡古事與經不同者,皆為真古事,以《禮》、《樂》二經出于孔修,如同姓昏、三年喪、親迎、喪服、烝報諸條,其明證。箌室主人引東昏、齊高、隋煬為據,謂《禮》《樂》已定之后,未嘗無怪誕狂亂之人。竊以擬非其倫,所引諸人,皆后世所謂人面畜鳴,亡身喪家,當時群相叱怪,后世引為大戒。若周穆王、齊桓公、魯昭公、哀公、子張、子貢所行所疑,何得以惡鴟怪獸相比倫!禮喪必去官,《春秋》記魯大夫,父死,子即服事出使;禮不世卿,列國卿大夫幾無不世者。在當時為通行,與高澄、東昏、隋煬,千萬中不得一二者過殊。因其相攻,本義愈顯,故予以春秋以前之中國,即今日之西人。如齊桓姑姊妹不嫁者七人,衛宣、楚靈上烝下報者,西人近絕無其事。蓋其通商已近三百年,耳濡目染,漸革舊俗。今日之西人,實較春秋前之中人為文明,是古非今,俗說與情事正相反。
“古學”祖劉歆,以周公為六藝主,孔子為傳述家,所言事事與《移書》相反。蓋《移書》本用博士舊法,以六藝歸之孔修,首以微言大義歸之孔門。若如馬、鄭諸家,既不主孔子,更何有微言大義之可言?每經皆有義例,在文字之外,如數術之卜筮,以及鐵板數、《青囊經》,皆別有起例,在本書之外。不得本例,但望文生訓,如何能通?不惟經說,即李義山、吳梅村詩集,作注者必先于本文之外,詳其時事、履歷、性情、嗜好,并其交游贈答,當時朝廷盛衰、政輔忠佞,然后能注。區區后人文詩,千萬不足與經比,猶于文字外,無限推索,方能得其本旨。乃東漢以下之經學,則不必先求本師,預考文例,但能識字解義,按照本文,詳其句讀,明其訓詁,即為經說。真所謂望文生訓,不求其端,不竟其委,但能識丁,便可作傳。除《公羊》外。今所行之十二經注疏,一言以蔽之曰:望文生訓而已!靳注《吳集》,相去未遠,文字之外,究心實多。以今日初識筆畫之童蒙,說古昔圣神之微旨,而謂如盲詞市簿,一見能解,一聞能知,豈不哀乎!學者亦嘗假四字以為說,實則阮王二刻,能逃望文生訓者,寧有幾人?蓋欲求義例,必先有師;不能得師,必先于各經先師傳說義例,未讀經先考之至精至熟,然后可以讀經。此法久絕,合宇內老師宿儒,誰能免此弊?劉歆初言微言,后力反其說。愿學者讀漢臣劉歆書,勿用新室劉秀顛倒六經之法也。
井研庚子新修《縣志》,所撰《四益叢書》,備蒙采入《經籍志》,四部共百四五十種。參用《提要》及《經義考》之例,序跋之外,別撰提要。子姓、友朋、及門分撰者,各錄姓名。先曾為《序例》,志本以文繁,多從刪節。又家藏本如《楚詞文集》之類,續有增補。《詩》、《易》二經,舊說未定,亦多刪改。然庚子以前所有著述,《縣志》詳矣。家藏本存以待改,將來刊刻必與《志》本有同異,然“小”、“大”二統規模,《志》本粗具矣。
宋、元、明理學家皆有《學案》,予于《今古學考》外,別撰《兩漢學案》四卷。西漢主微言,東漢主大義。大義主《左》、《國》,微言則主《列》、《莊》。蓋《左》、《國》以孔子為述,為不以空言說經之舊法。主持此說,必須用《論語》“好古”、“敏求”、“擇改”、“并行”之說。六藝雖為舊文,孔子手定,別黑白定一尊,凡沿革與不善之條,悉經刪削,蓋于歷代美善,皆別與定一尊。如田賦取助法,夏、周皆以公田說之,而貢徹之法不取;如譏世卿,《詩》與《春秋》同書尹氏;如行夏時,四代經文皆以夏時為正,《周禮》仍為“大統”皇帝之法,以《論語》“行夏時”及“述而不作”二章,“子張問十世”章為主。擇改因革,大有經營,特本舊文,即為述古。六藝合通,全由筆削,不可如東漢“古文”說經,皆文、周、國史原文,未經孔定,雜存各代,沿革棼亂。如《詩》以為舊有撰人,可也;但既編定,則編書之意,與作者不必全同。舊本歌謠,孔修后遂成為經。《書》本多,斷定二十八篇,則變史為經。其與《列》、《莊》分別之處,則微言派直以六藝皆新文,并非陳跡芻狗過時之物。托之帝王,即《莊子》“寓言”。如《春秋》、《論語》所譏,皆為新制,孔子以前,并無以言立教之事,周公舊制,未傳為經。故一作一述,小異大同。亦如地靜、地動,晝夜寒暑,莫不相同。二說循環,互相挽救。如“古文”專以六藝屬古人,不言審定折中,以新代舊,變史為經,則其病百出,萬不敢茍同者也。
嘗以《春秋》、《書》、《詩》、《易》四經,比于套杯,以《書》容《春秋》,以《詩》容《書》,故舊說莊子、董子,皆以《易》與《春秋》對言。原始要終,而《詩》《書》《禮》《樂》四教在其內。以《大學》比諸經宗旨,《春秋》為家,《尚書》為國,《詩》、《易》乃為天下。[《詩》為下,《易》為天,以《詩》詳地球,《易》言天道。]蓋以大一統言之,“普天之下”,乃為天下,則“國”字為中國之定解。以禹州為國,以王畿為家。《春秋》書王室亂,合六經論之,則“王室”為《春秋》標目。三千里為家,五千里為國,方三萬里為天下,三十六《禹貢》九九畿,然后為天下,是“家室”為《春秋》標目。凡《詩》、《易》中所言室、家、王家、王庭、王廟,皆指《春秋》、《周禮》之《禹貢》九畿;所謂大家、富家,則指皇帝。凡國,如王國、南國、邦國、下國、四國、大邦之類,一國為一王,一王為一《禹貢》,以國屬王,一定不移。二帝為后,中分天下,三皇乃為至尊。群經不言皇者,皆以“天”代之;凡言天下、言天子,皆為“大統”之正稱。“小統”借用其說,遂失本義。以家、國、天下比四經疆域,必得此說,而后《大學》之義顯,群經宗旨乃以大暢。
未修《春秋》今所傳者,惟《公羊》“星隕不及地尺而復”一條及《左傳》“不書”數條。學者皆欲搜考未修底本,以見筆削精意。文不概見,莫不嘆惜。即今日而論,得一大例,足以全見未修之文。蓋孔子未生以前,中國政教與今西人相同,西人航海梯山入中國以求圣教,即《中庸》“施及蠻貊”之事。圣經中國服習,久成為故事,但西人法六經,即為得師,故不必再生孔子。今日泰西,中國春秋之時,若無所取法,天故特生孔子垂經立教,由中國及海外,由春秋推百世,一定之例也。西人儀文簡略,上下等威,無甚差別,與中國春秋之時大致相同。孔子乃設為等威,絕嫌疑,別同異。“惟名與器,不可假人”,由孔子特創之教,故《春秋》貴賤、差等斤斤致意也。《論語》旅泰山、舞佾、歌《雍》、塞門、反玷,上下通行,孔子嚴為決別,故譏之以起義。當日通行,并不以為僭。又如西人以天為父,人人拜天,自命為天子;經教則諸侯以下不郊天,帝王乃稱天子。西人君臣之分甚略,以謀反、叛逆為公罪;父子不相顧,父子相毆,其罪為均;貴女賤男,昏姻自行擇配;父子兄弟如路人;姓氏無別,尊祖敬宗之義缺焉。故孔子特建綱常,以撥其亂,反之正。“百世以俟”,正謂此耳。
此冊作于戊子,蓋輯同學課藝而成。在廣雅時傳鈔頗多。壬辰以后,續有修改。借鈔者眾,忽失不可得。庚子于射洪得楊絢卿茂才己丑從廣雅鈔本,略加修改,以付梓人。此冊流傳不一,先后見解亦有出入,然終以此本為定云。辛丑五月十五日季平自識。
甲辰《四變記》成,以《易》《樂》詩》為哲理之“天學”,《書》《禮》《春秋》為實行之“人學”。三變“大小”,亦更精確。詳于《四譯館四變記》、《天人學考》、《尚書、周禮、楚辭、山經疏證》等編。此冊師席本不欲存,及門以存此蹤跡,以為學者階級,因并存之。而附記于此。受業鄭可經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