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觀前代，聚天下奇才博學，積久必成一絕技，超前絕后，實至名歸。唐之詩歌，明之制義，久為定論。國朝諸事不及古，惟經(jīng)學一門，超軼唐、漢，為一代絕業(yè)。漢人雖近古，西漢舊籍，百不存一；東漢囿于古文，賈、馬、許、鄭別為新派，不似國朝精心孤詣，直湊單微。由東漢以溯西漢，由西漢以追先秦，人才眾多，著述宏富，群力所趨，數(shù)十年風氣一變。每況愈上，燦然明備，與荀、鄒爭富美，一掃破碎支離之積習。前人云：神化之事，今不及古，惟算學奕棋，獨勝古昔。蓋形跡之事，心思日辟日開，前輩所能，后賢可以掇拾，踵事臻華，后來居上。亦如西人格致諸學，日盛一日，其進不已。經(jīng)學之用心，與算奕同，故風會所趨亦同。西學目前已如此，再數(shù)百年后，其休明不知更為何如！詩歌帖括，體用皆不及經(jīng)學之尊。留此至詣，以待時賢，百世可知。驗小推大，天意有在，其孤詣獨造，不有默默者為之引導乎！

歷代科舉專精之業(yè)，皆數(shù)十年風氣一變。唐、宋詩文無論已，明之制義，相傳有成、宏、正、嘉、隆、萬、天、崇等派，分年畫代，不為茍同。亦如唐詩之初、盛、中、晚，宋詩之西昆、元祐、江西、四靈、江湖。國朝經(jīng)學，大約可分為四派：曰順康、曰雍乾、曰嘉道、曰咸同。國初承明季空陋之弊，顧、黃、胡、姜、王、萬、閻、朱諸老，內(nèi)宋外漢，考核辨論，不出紫陽窠臼，游心文、周，不知有尼山也。惠、戴挺出，獨標漢幟，收殘拾墜，零璧斷圭，頗近骨董家，名衍漢學，實則宗法莽、歆，與西漢天涯地角，不可同日語。江、段、王、朱諸家，以聲音訓詁校勘提倡，天下經(jīng)傳，遂遭蹂躪，不讀本經(jīng)，專據(jù)《書鈔》、《藝文》隱僻諸書，刊寫誤文，據(jù)為古本，改易經(jīng)字，白首盤旋，不出尋文。諸家勘校，可謂古書忠臣，但畢生勤勞，實未一飽藜藿。二陳著論，漸別“今”“古”，由粗而精，情勢然也。李、張、龔、魏，推尋漢法，訟言攻鄭，比之莽、操，罪浮桀、紂，思欲追蹤西漢，尚未能抵隙“古文”。咸、同以來，由委溯源，始知尊法孟、荀。開創(chuàng)難工，踵事易效，固其宜耳。綜其終始，窮則必通，以橫詆縱，后止終勝。廿年以來，讀遺書，詢師友，昔賢構(gòu)室，我來安居。舊解已融，新機忽辟，平分“今”、“古”，不廢江河。初則周圣、孔師，無所左右；繼乃探源竟委，若有短長。博綜同學，分類研精，圖窮匕首乃見，附綴不類生成。乃如宋、元辟雍鐘鼓，獨享一人，六藝同原，貫以一孔。斯事重大，豈敢任情。既風會之所趨，又形勢之交迫，營室求安，菟裘乃創(chuàng)。師友藥言，佩領(lǐng)夙夜，事與心違，未得輕改。由衷之言，有如皦日。風疾馬良，時懼背道。

中國譚天家舊法，皆謂天動地靜，西人改為地動天虛。中土初聞，莫不河漢其言。積久相習，以為定論。搜考古說，乃多與相同。舊說六經(jīng)，誤據(jù)《左》、《國》，以為文、周國史所撰，孔子傳述之。今以為孔子所作，托之帝王。地靜天動，與地動天虛，節(jié)氣晝夜，事無二致。其所以斤斤致辯者，亦如西法得之目驗，積久推測，確有實驗，不能舍實據(jù)而談空理。且征之古書，亦如地有四游，明文朗載，且自東漢以后，皆主文、周。秦火經(jīng)殘，以孔子為傳述家，其說孤行二千年，道術(shù)分裂，人才困絕，其利弊可數(shù)。劉歆《移太常博士書》，于十四博士之外，請更立三事，謂以“廣異聞、尊道術(shù)”，今新學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歲月積累，居然別成一家。舊說之外，兼存此義，未為不可。如必深固閉絕，殊失博采兼收之道。況留此以待后來審定，安知地動天虛，久之不成為定論？事理無窮，聰明有限，是丹非素，未免不公。先迕后合，事所常有，姑妄言之，何妨妄聽之乎？[《勸學篇》以開民智為主，上編蓋以中法開士智，使不以村學究自畫。]

德陽劉介卿[子雄]舍人，心思精銳，好辟新說。因讀《今古學考》，遂不肯治經(jīng)。以為治經(jīng)不講“今”、“古”，是為野戰(zhàn)；講“今”、“古”又不免拾人牙慧。故舍經(jīng)學，專工詩辭。又以《周禮刪劉》為閹割之法，于己說相迕，指為竄改，不免武斷。必群經(jīng)傳記，無一不通，方為精博。今以“大統(tǒng)”說《周禮》，舊所閹割之條，悉化朽腐為神奇。惜舍人不及見之也！

國初蔣大鴻言墓宅理氣之學，獨標玄解，宗法古初，力攻明中葉晚出之《玉尺經(jīng)》。或乃不取其書，詆其以一人臆見，欲盡廢相傳之舊說，謂前人無一是處，殊屬偏執(zhí)云云。竊以此事當論是非，不當論從違之多寡。如《尚書》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左傳》乃以一人為眾，此論是非不計人數(shù)之明說。蔣說雖于時術(shù)不合，證之古書，實乃相同，則其所欲去者，晚近謬說耳。用備一說，奚不可者？南皮張尚書不喜《今古學考》，謂余但學曾、胡，不必師法虬髯，并謂“洞穴皆各有主，難于自立”。今乃由《春秋》推《尚書》，推《詩》、《易》，六合內(nèi)外，悉歸部屬。然皇帝各有分司，愚不過借箸而籌?；搓幹叱棧T葛之論魏吳，功成身退，與曾、胡實出一途。杖履逍遙，退耕畎畝。劉秉忠、劉青田，何嘗不參預秘謀？亦終不失臣節(jié)。

《隋志》、《陸錄》所談各經(jīng)源流，謬種百出，百無一真。證以《史》《漢》，其說自破。近人言經(jīng)學，以紀曉嵐為依歸。當時譚經(jīng)諸家，融而未明。紀氏專心唐、宋小說雜聞，未能潛研古昔正書，以辭賦之才，改而說經(jīng)，終非當行。又以《隋志》、《陸錄》為宗旨，故所說經(jīng)籍，不脫小說謏聞，疑誤后學，受患頗深。如說《周禮》以為周公舊稿，后來人非周公，隨時修改，久之，當時已不能行云云。是比《政和禮》、《開元禮》猶不足，何足以為經(jīng)，使人誦習，傳之萬世？《毛詩序傳》出于衛(wèi)宏，如大小毛公名字、叔侄、官爵等說，皆出《范書》以后，乃誤為真。其說二人，真如孫悟空、豬八戒，此等游戲，評詩談藝則為高手，解經(jīng)則成兒戲！又如書坊偽《端木詩序》、《申培詩傳》，其書竄亂刪削，至為陋劣！既明知其偽，乃又摘論其中數(shù)條，以為義可兼存。似此猶可存，則又何不可存！大抵紀氏喜記雜書，好行小慧，于史學辭章尚有微長，至于經(jīng)說非其素業(yè)，故于各經(jīng)論述，幾不知世間有博士，何論孔子！時賢推尚紀氏，故略發(fā)其說于此。大致悠謬者多，不足與細辯也。

國朝雍乾以后，鄭學盛行。誤信孔氏“疏不破注”之邪說，寧道周、孔錯，不言馬、鄭非。積習移人，牢不可破。嘉、道以后，龔、李諸賢，始昌言攻之。然亦如晉王子雍，一生專與鄭為難，乃全不得其病痛所在?？监崒W自魏晉以后，盛行千余年，其人人品高，號為經(jīng)師完人。至細考其著作，實不見所長。《詩》、《書》二經(jīng)，推《周禮》以為說，強四代經(jīng)文以就其誤解之《周禮》，固無論矣！平生著述，三禮為優(yōu)，《周禮》又其本中之本?！洞笮腥俗ⅰ费裕褐苤蚍狡咔Ю?，天子以方千里者一為王畿，州牧各得方千里者六。以一州牧大于天子五倍，似此謬妄，婦孺皆知其非！《周禮》以制度為主，制度以封建為首綱，根本已失，其余均不足觀。《王莽傳》：莽女為后，十一媵，是天子一娶十二女。王莽晚自娶，則有百二十女。明系歆等附會誤說，然經(jīng)無明文，盡可改正，[鄭說六鄉(xiāng)、六遂，與《王莽傳》不同，是鄭君改其說。]乃造十五日進御之說。其注百事多略，惟此條最詳。推考變節(jié)，無所不至！經(jīng)所稱“孤”，本即世子，指《春秋》齊、曹世子而言，乃以為“三孤”；經(jīng)所見諸“孤”字，皆非王臣，則又偽造“大國孤一人”之說。誤中又誤，夢中又夢！其注《儀禮》，至以“諸公”為“即大國之孤”，“孤”何得稱諸公？饗禮即鄉(xiāng)飲酒，明知今古文“饗”皆作“鄉(xiāng)”，何不注于題下？乃以饗禮為亡。饗禮，與鄉(xiāng)人飲酒禮節(jié)隆殺不同。鄭明知漢時所行鄉(xiāng)人飲酒禮儀節(jié)簡，為欲實《周禮》“鄉(xiāng)”字之說，亦遂以為真鄉(xiāng)黨所行之禮。李氏但詆其破壞家法，不知即以專家論，鄭君于《周禮》、《儀禮》已多不能通，又何論其于“今”、“古”相亂之旁失！考鄭于各經(jīng)大綱，雖多不得本旨，舊頗稱其細節(jié)，如宮室、衣服儀節(jié)，實為精密，然大端已誤，細節(jié)殊無足取。且進而考其細節(jié)，亦多因強附《周禮》而誤。余學專欲自明，不喜攻人，但鄭空負盛名，實多巨誤。后生以之為天人，望洋而嘆，莫敢考索。故由鄭學入手者，如入迷途，久而迂謬成習，以所注之書，無一明通之條，后人讀之，如飲迷藥。為后賢祛疑起見，但一言之，以示其例耳。近來談學校者，力求簡約，為士人省力，以為讀西書之地。觀諸家昕列諸書，仍無門徑、條理。過簡，則謂日月可完；少繁，則老死不能盡。且所列近人義疏，沈沒于聲音訓詁，即使背誦如流，其于致用，奚啻千里！西人謂海王星光十二年方至地球，從諸賢仰望孔子，恐十二年其光仍不能到，以相去不止海王與地球之遠也。

近賢論述，皆以小學為治經(jīng)入手，鄙說乃易以《王制》。通經(jīng)致用，于政事為近；綜大綱，略小節(jié)，不旬月而可通。推以讀經(jīng)、讀史，更推之近事，迎刃而解?！秳駥W篇》言學西藝不如西政。近賢聲訓之學，迂曲不適用，究其所得，一知半解，無濟實用，遠不及西人之語言文字，可俾實效。讀《王制》，則學西政之義，政高于藝。如《段氏說文》、王氏《經(jīng)傳釋詞》、《經(jīng)義述聞》，即使全通其說，不過資談柄，繡槃帨，與帖括之墨調(diào)濫套，實為魯衛(wèi)之政，語之政事經(jīng)濟，仍屬茫昧。國家承平，藉為文飾休明之具，與吟風嘲月之詩賦，事同一律，未為不可。若欲由此致用，則炊沙作飯，勢所不行。釋家有文學派，聲訓之訓，正如《龍龕手鑒》、《一切經(jīng)音義》，枝中之枝。從《王制》入手，則如直指心原，立得成果。以救時言，《王制》之易小學，亦如策論之易八比試帖也。[非禁人治訓詁文字，特不可錮沒終身耳。]

阮刻《學海堂經(jīng)解》，多嘉、道以前之書，篇目雖重，精華甚少。一字之說，盈篇屢牘；一句之義，眾說紛紜。蓋上半無經(jīng)學，皆不急之考訂；下半亦非經(jīng)學，皆《經(jīng)籍纂詁》之子孫。

凡事有末有本，典章流別，本也；形聲字體，末也。諸書循末忘本，纖細破碎，牛毛繭絲，棘猴楮葉，皆為小巧。即《詩經(jīng)》而論，當考其典章、宗旨，毛、鄭所說相去幾何，而辯論其異同之書，層見疊出?！皹贰敝疄闃?、為療，“永”之為羕、為泳，有何關(guān)系，必不可茍同？以《尚書》論，“今”、“古”二家，宗旨在于制度，文字本可出入。不問辭，?？甲?；不問篇，專詳句；說《堯典》二字三萬言，詢以羲和是何制度，茫然也。近人集以為《匯解》，一字每條所收數(shù)十說，問其得失異同之故，雖老師宿儒不能舉。又如用其法以課十，一題說者數(shù)十百人，納卷以后，詢以本義究竟如何？舊說孰得孰失？論辨異同之關(guān)系何在？皆茫然不能對。蓋嘗蹈沒其中十數(shù)年，身受其困，備知其甘苦利害，以為此皆不爭之辯，無用之學，故決然舍去，別求所以安身立命之術(shù)。積久而得《王制》，握綱領(lǐng)，考源流，無不迎刃而解。以之讀群經(jīng)，乃知康莊大道，都會名區(qū)，絕無足音。考求舊游之車轍馬跡，亦不可得，徒見荊棘叢中，窮隘巷港，積尸如麻。非黑暗不見天日，則磨旋不得出路，父子師弟，相繼冤屈，而不自悟其非。蓋得其要領(lǐng)，則枝自明。且悟其旨歸，文字可以出入。茍循枝委，則治絲而棼。予深入網(wǎng)羅，幸而佚出，舉覆敗以為后來告，愿不似余之再入迷人也。[為今之計，以人才為主，不愿天下再蹈八比之理學、音訓之漢學，以困人才。]

初以《王制》說《春秋》，于其中分二伯、八伯、卒正、監(jiān)者，同學大嘩，以為怪誕；師友譏訕、教戒不一而足。予舉二伯、方伯，《穀》、《公》傳有明文。或乃以為《穀》言二伯，但可言二伯；《公》言方伯，但可言方伯。積久說成，乃不見可怪。近日講《詩》、《易》，亦群以為言，不知實有所見，不如此萬不可通。茍如此，則證據(jù)確鑿，形神皆合，因多有。后信《詩》說，改名“齊學”，自托于一家，亦以“大統(tǒng)”之說，《齊詩》甚多。非積十數(shù)年精力，盡祛群疑，各標精要，不能息眾謗而杜群疑。昌黎為文，猶不顧非笑，何況千年絕學，敢徇世俗之情？又初得一說，不免圭角崚峋，久之融化鋒鍔，漸歸平易。使能卒業(yè)，如三傳則安置平地，任人環(huán)攻。世俗可與樂成，難與圖始。自審十年以后，必能如三傳之化險為夷，藏鋒斂刃，相與雍容揖讓，以共樂其成。不敢因人言而自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