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名: 知圣篇作者名: 廖平本章字數: 4816字更新時間: 2015-12-26 17:21:24
或以諸子皆欲傳教,人思改制,以法孔子,此大誤也。今考子書,皆春秋后四科流派,托之古人。案以言立教,開于孔子。春秋以前,但有藝術卜筮之書,凡子家皆出于孔子以后。由四科而分九流,皆托名古人,實非古書。又今所傳子書,半由掇拾及雜采古書,如《弟子職》、《地員》等篇,乃經傳師說,漢初收書秘府,附《管子》以行?!豆茏印芬喾瞧渥宰鳎撕笕藶槠鋵W祖之,故其中多“今學”專家之語,并有明言《春秋》、《詩》、《書》之教者。今當逐書細考,不能據人據時為斷。至于《司馬法》、縱橫等書,出于政事、言事科,亦為四科流派。茍有會心,所見無非道,不僅于其中摘錄足證“今學”,以備考究已也。
欲知《王制》統宗“今學”,觀《輯義》自明:欲實明改制之意,非輯四代古制佚說不能。[此書輯成,則改制之說不煩言而解。]大約《春秋》所譏者,皆改制事。又別以五經為主,凡與經不合者,皆周制?!督窆胖曝孑嫛芬浴蹲髠鳌?、《國語》為大宗,子史傳記緯候皆在所取,與《王制輯證》同。如《孟子》言周人徹,此周人無公田之證;滕魯不行三年喪、齊宣短喪、公孫丑答以期,皆周喪期之證。俟周制輯全,然后補輯二帝、夏、殷之制,以見《尚書》之譯改。如《墨子》夏喪三月,可見《堯典》、《高宗》三年之文,皆非原文。深通此旨,然后知《王制》為新制,而《周禮》之為海外會典與“古文家”之誤說者,亦可見矣。
六經有大小、久暫之分,《春秋》地只三千里,為時二百四十年;《尚書》地只五千里,為時二千年;《詩》地域至三萬里,為時百世,所謂“無疆無斁”;《易》則六合以外?!肚f子》云:“六合以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以內,論而不議;”《春秋》,先王之志,圣人切磋而不舍;此六藝大小之所以分。飲器有套杯,大小相容,密合無間。以六藝比之:《易》為大,《詩》為《易》所包,《書》為《詩》所包,《春秋》為《書》所包?!洞呵铩窞樽钚?、最暫,《易》最大、最久。此層次之分,大小之別,而統歸于《孝經》?!缎⒔洝芬灰载炛偫?,歸入忠恕。此圣人一貫之學,謂“以孝貫六經”也。
西人《八大帝王傳》,亦如《尚書》之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文字今古,有埃及、希臘之分??鬃臃?,正如西人用埃及古文說八大帝事,實以古言譯古書,所以謂之“雅言”,通古今語。而今之談西事者,謂耶穌以前西教,實同孔子,耶穌因其不便,乃改之。此蓋西人入中國久,思欲求勝,遂謂西方古教亦同中國,耶穌改舊教亦如孔子譯帝王之書以為經。時人但知今言,不知古語,好古之士,遂可借古文而自行己意。其說雖不足據,然凡立教翻譯古書以為說,則同也。
舊以《易》為孔子作,《十翼》為先師作,或疑此說過創。今按:陳東浦已不敢以《易》為文王作矣。以《十翼》為《大傳》,始于《史記》。宋廬陵、慈湖皆云非孔子作。黃東發、陳東浦以《說卦》為卦影之學,非解經而作,必非孔子所作,尤與予說相合?!妒怼芳确强鬃幼?,則經之為孔子作無疑矣?;蛞伞妒怼范嗑Z,非先師所能。今按《大傳》最古,當出于七十弟子之手,且多引孔子語,宜其精粹。又或疑《十翼》多孔子釋《易》之語,必不自作自釋。不知《喪服》、《春秋》,皆孔子作,孔子解釋,不一而足。若孔子一人自作《十翼》,何以《乾》、《坤》彖、象、文言重復別出,自相解釋,毫無義例乎?人但據《系辭》“文王與紂之時”一語,遂誤周文王;又因《三易》,《周易》、《左傳》引其文在孔子先,遂酷信俗說:經出文、周,孔子但作傳翼。故自古至今,迷而不悟也。[《經話乙篇》別有詳說。]
先儒以《易經》為文、周作,皆誤解《三易》之《周易》??肌蹲蟆?、《國》言《周易》,皆一變五爻變。今以“周”為“周游六虛”之“周”,非代名,則文、周之說自潰敗矣。再以十二證明之:(頤卦二五爻兩言經字,六爻配六經,皆孔子作,有斷然據。頤卦乃十朋,小過卦乃十翼,孔子作一翼,即小過,一也;下遞改,至十三)作《易》之人,與文王、紂事相值,故詞多憂患,非以為文王自作。今據《大傳》不質言文王作,其證一也?!妒怼纺讼葞熡涗泿熣f,引孔子語最多,與《公》、《穀》、《喪服傳》同例,必非孔子自撰。先儒以經歸之文、周,不得不以傳歸之孔子,二也。爻辭有姬文以后事,必不出于姬文,三也?!妒怼纺藗黧w,注疏之先路,孔子作經,必不為姬文作注,四也?!督继厣罚ā抖Y運》)商得《坤乾》,此未修《易》之原名藍本,孔子本之作《易》,亦如本魯史修《春秋經》,并非文、周作,五也。汲冢本無《十翼》,司馬談稱《系辭》為《大傳》,與《尚書》、《喪服》同例,即不能謂經文必作于孔子,若《大傳》則必不出孔子,六也。初以經屬文王,東漢乃添入周公,朱子遂謂“四圣人之《易》各不相同”,后人因割裂四分,《提要》比之殺人行劫,一國不止三公,流弊無窮,七也。三易分三代,說不確,即使果分三代,孔子得之商人,本傳以為殷末,亦必非周代之新本,八也。《序卦》、《說卦》,皆先師推演之言,諸家傳本各不同?!断缔o》體同外傳,引孔子說而以《易》證之,必非孔子作,九也。六經皆孔子據舊文,亦作亦述,以《十翼》歸之孔子,作傳不述經,與五經不一例,十也。必信《左》、《國》,《文言》四德,早見穆姜,《十翼》亦多舊文,十一也?!兑住放c《詩》同為“大統”下俟百世之書,重規疊矩,互相起發,必出一手?!断缔o》文辭雜沓,非一人所作,吳氏曾經審訂,十二也。后師反因《系辭》而附會,以為文王作,蓋誤讀《左》、《國》、《周禮》,三易文多出孔子以前,因而誤為此說故也。
舊于《儀禮》經記分為“今”、“古”,非也。按周時禮儀,上下名分不嚴。[大約如今西人之制。]孔子作“禮”,明尊卑,別同異,以去禍亂之源。凡禮多出于孔子,傳記以為從周者,托辭也。《儀禮》為孔子所出,孺悲傳《士喪禮》可證。蓋《儀禮》為《王制》司徒六禮之教,與《春秋》禮制全同。亦為經制,非果周之舊文。而《記》乃孔子弟子所記也。今將經記同為經制,為素王所訂之“禮經三百”,先師所云“制禮正樂”者是也。
《論語讖》:子夏等六十四人,撰孔子微言,以事素王。今按:孔子作六藝,撰述微意,全在《論語》?!对姟窞槲褰浿怖?,《論語》者,又六藝之凡例也。其中多師弟傳心精微隱秘之言,與夫商酌損益之說,故其言改制及六藝者百余章。欲知六藝根源,宜從《論語》始。惟漢以后,此義失傳,舊解多誤,不可復見本意耳。
《戴記》、《孟》、《荀》所記史事,全本六藝為說,此賢為圣譯,緣飾經文,以圣為歸者也。其中有時事一例,間與六藝相反。欲紀行事,不能全失其真,固秉筆一定之勢。然緣飾例足以收合同之效,而時事例,更以見改制之功。使必全淹沒實跡,反使人疑三代真是如此。圣人制作之功,必全淹沒不可見。今人讀《史記》,皆知記《春秋》以前事,全為經說,不可以史例之。乃欲以《國語》為史文,左氏為史官,無論其書非史,其人非史,萬不能以史立說!若果存一當時真史,如《元朝秘史》與《紀年》之比,則誠如史公所言“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矣。六藝無傳記,不能孤行;圣經非賢傳,亦難于自立??鬃痈呐f文以為經,左、戴假六經以為傳。經存經義,傳存傳說,故有素王、素臣之稱。素王不傳說《春秋》,素臣實亦不可獨以《春秋》說之也。故讀《左》、《國》當以經說讀之,不可以為史文。若《左》、《國》之《三墳》、《五典》、《八索》、《九邱》,又為“大統”師說。蓋史公尊信《尚書》以唐虞為斷,又因《大戴·帝德、帝系姓》,乃作《五帝紀》。則又“大統”道德之說矣。
孔子雅推桓、文,孟子鄙薄五伯,此時勢不同故。孟子專言王天下,其言“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謂鄙薄不屑稱法。或遂疑左氏為非弟子,故《公》、《穀》為《春秋》作傳例。弟子問及事實,師亦間引答之,不問則不詳,非不見事傳也。荀子稍后于孟,紀《春秋》遺事甚詳,亦《公》、《穀》學。史公學《公羊》,《世家》本《春秋》、譜牒為說;又云鐸氏、韓非、呂氏,多本《春秋》。賈子用《左氏》尤多,此《左氏》通行之證也。董子云:“《春秋》重義不重事”,但謂不重,非全不學?!豆?、《穀》師說不重事,謂義較事尤重,非先師不傳事也。后人重《左氏》者,輒以《左氏》為史官,謂《公》、《穀》不詳事。果為史,則一經必有一傳,不應詳略懸殊??级秱鳌氛f事多出《左氏》外,凡二《傳》微文孤義不能詳備者,《左傳》亦皆無說。如“祭伯來”、“肆大眚”、“郭公”之類是也。不知《春秋》記大事,以明禍福得失,可以史例,如國史所紀。經所記小事,多詳禮制,闡發微義,其細已甚,史所不詳。且《春秋》有筆有削,史所有而削之為“削”,史所無而加之為“筆”。傳曰“我無加損”,是有“加”例可知。舊無而新創之制,則不得不見。祭伯、祭仲、祭叔、單伯、女叔、原仲,當時諸人曾否為監,不可知也。此等事乃欲以史法言之,則難矣?!蹲笫稀吩瓡?,本為《國語》,惟有大事,不詳瑣屑,不能有一經必有一傳也??傊洞呵铩分Γ诙ㄒ煌踔?,以為萬世法,不徒劉四罵人。“亂臣賊子懼”,謂其改制作、絕亂源、失為厲之階,非謂褒貶而已。經傳果為史法,則不足重,古史、董狐之書故不傳。若以為經學,則不徒以史例責之矣。
《論語》之左邱明,即子夏,所謂“巧言令色足恭,左邱明恥之,某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邱明恥之,某亦恥之”者,蓋倒裝句法,師生一氣,賢為圣譯,故見解好惡相同。
圣門文學為傳經先師,以游、夏為主,即博士之根源,為儒家之統宗。道家專詳帝道,后來文學詳于王制,自命為孔子嫡派,道家遂自外而別以黃老為主,實則皆弟子所傳,為德行科。蓋德行皆帝學,流為道家。文學主六經,別為儒家。學者須知二派皆孔子弟子。實則道家地步高于儒家,以所祖顏、閔、冉、仲,固在游、夏之上,所以《列》、《莊》于顏、閔多所推尚。所詬病者,小人儒家之孔子也。
《國語》上始穆王,下終三家分晉,此不傳《春秋》之實據??鬃恿?,由舊文而翻新義,《國語》紀事,亦由史事而加潤色。孔子舉新事托之帝王,賢者舉六藝緣飾于史事,其用心正同。今于《左傳》分出《春秋》,原書不但傳《春秋》,兼足為六藝之傳。所言皆佚聞軼節,蓋各經師說,《左》實為總括,其書當與《戴記》同重。此為弟子依經立義,非真史文,當時亦絕無此等實事。若當日真史文,則全為《四代禮制佚存》所錄,與六藝相反者也。今言《左傳》不傳《春秋》,乃尊左氏之至,非駁之也。若以為真史文,專為《春秋》而作,則反小視之。且其事不見于經,則史文皆在可刪之例矣。
泰西八大帝王,平大災,御大難,與夫開辟疆宇如華盛頓之類,中國古之帝王,實亦如此。大約孔子未出之先,中國即如今之西人,于保庶兵食之制,詳哉言之。而惟倫教未極修明,孔子乃專以言立教,詳倫理。六經一出,世俗盡變。以今日之中國論,則誠所謂文敝,先師所謂周末文敝者,為今之天下言也。服習孔教久,則兵食之事多從簡略,故百世以下,則以文質合中為一大例。合通地球,不能再出孔子,則以海外通中國,沾孔子教化,即如孔子再生。今日西人聞孔子之教,即與春秋時聞孔子之言相同。學者不見孔子未生以前之中國,觀于今之西人,可以悟矣。
《采風記》言:西人希臘教言君臣父子夫婦之綱紀,與中國同,耶穌出而改之。蓋采之近人之說。竊以此言為失實。三綱之說,非明備以后不能興,既興以后則不能滅。西人舊法不用三綱,恐中人鄙夷之,則以為古實有之,非中國所獨有,因其不便,乃改之。則使中國教失所恃,西教乃可專行。中人不察,群然附和,以為耶穌大力,足以改孔子之制,此最為誤謬!六經中如《禹貢》言九州平治矣,周初乃“斷發文身”、“篳路藍縷”,以為由中國而變夷狄,則與耶穌改三綱之說同。既經立教,則萬無改變之理!緣立教在文明以后,由人情而作,非逼勒強迫。既作之后,人人服習,則亦萬無議改之理!今之西人,如春秋以前之中國,兵食之政方極修明,無緣二千年前已有教化。以中國言之,無論遠近荒徼,土司瑤僮,凡一經沾被教化,惟有日深一日,從無翻然改變之事。故至于今,中國五千里皆沾圣教,并無夷狄之可言。以一經教化,則從無由夏變夷之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