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史學,萌芽于孔子、左丘明,而大成于司馬遷、班固。故繼孔子、左丘明之后,而述司馬遷及班固。
司馬遷,字子長,龍門陽夏人也。漢武帝時,嗣其父談而為太史令,職掌文史星歷,故得紬金匱石室之書而作《史記》。晚年官尚書令,尊崇任職,友人任安責以不能進賢,遷以書報之,論及《史記》,即《漢書》本傳及《文選》所載《報任少卿書》是也。班固,字孟堅,扶風安陵人也。后漢明帝時官蘭臺令史,因其父彪之業以作《漢書》。后參大將軍竇憲軍事,及憲得罪,坐系死獄中,年六十一,時和帝永元四年也。遷之卒年無考,據王國維所撰《太史公行年紀》,遷約卒于漢昭帝始元元年,年六十。此二氏事跡之大略也。
古人修書莫不有其動機與背景。孔子之輯《尚書》與修《春秋》,史官失職,文獻無征,其動機也。王官失守,散為百家,其背景也。司馬遷之作《史記》,亦有其動機與背景焉。試一考之。
《史記 太史公自序》云: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而子遷適使反,見父于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歌論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
蓋司馬氏世為史官,封禪為古今曠見之大典,而身任史官者,不得與其役,實為畢生之憾事,故司馬談至于發憤而卒。遷稟承其父之遺言,而作《史記》,其以《封禪書》列于八書之一,即以示稟承先志之意。其動機一也。
《漢書 司馬遷傳》、遷《報任安書》云(亦見《文選》四十一):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其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自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總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已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遷因保李陵不降敵,而受腐刑,本為奇恥大辱,特以著書未就,故甘受刑而不悔,以自況于古人之發憤。其動機二也。
《太史公自序》又云: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部薛彭城,過梁楚。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是則遷之足跡,實由今之晉豫,而南游江浙,轉至湘鄂,北還齊魯,徘徊魯蘇二省之交界,又經武漢而歸長安,再南適川滇,再北返,中國之內地,多經涉歷。故蘇轍謂,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豪杰交游,故其文疏宕頗有奇氣。此又《史記》一書之所由成。其動機三也。
若夫作《史記》所有之背景,司馬遷亦略言之。其《自序》云:
維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統業。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于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
據此可知漢興九十余年間,遺文間出,而畢集于司馬氏父子之所掌,則是朝廷右文之效,而又為作《史記》之背景矣。
遷之作《史記》,嘗比于孔子之作《春秋》。其述先人之言曰:“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小于何敢讓焉 ”然又不敢自居以示謙,故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比之于《春秋》,謬矣。” 然如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所謂拾遺補藝,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其自命如是之高,謂其不比于孔子之作《春秋》,不可得也。
夷考其時,正孔子所謂文獻不足征之日也。孟子曰:“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此典籍之厄于晚周者也。太史公曰:“秦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 此史籍之厄于秦火者也。《史記》一書,本雜采群書而成,于《尚書》、《春秋左氏傳》、《國語》、《世本》、《戰國策》而外,又有《五帝德》、《帝系姓》,亦稱《五帝系牒》 ,有《春秋歷譜牒》 ,亦稱《牒記》 ,有《秦記》 ,于楚漢之間事,則采陸賈《楚漢春秋》 。以上或見本書,或為班固所述。是則遷之修史,亦致憾于文獻之不足征,不及其身而纂述之。則后人益難為力。此又為其背景之一矣。
《后漢書 班彪傳》載彪所撰《略論》云:
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馬遷采《左氏》、《國語》,刪《世本》、《戰國策》,據楚漢列國時事,上自黃帝,下訖獲麟,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遷之所記,從漢元至武以絕,則其功也。至于采經摭傳,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務以多閱廣載為功,論議淺而不篤,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游俠,則賤守節而貴俗功,此其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蓋良史之才也。
其子固本之,以作《漢書 司馬遷傳贊云:
……故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訖于天漢,其言秦漢詳矣。至于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捂,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敝也。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又《漢書 揚雄傳》錄雄《自序》云:
太史公記六國,歷楚漢,訖麟止,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
比觀三文,皆于《史記》致不滿之辭。然長短互見,賢者不免,班氏父子雖盛譏子長,而不能不服其善敘事理。彪本續《史記》而為后傳,而固又因《史記》之體例而別撰《漢書》,皆承子長之衣缽,有因而無革者也。
桓譚《新論》謂遷著此書,示東方朔,朔署之曰:“太史公”,署之者,名其書也;而韋昭則以為書中之太史公,皆其外孫楊惲所加,王國維是之(見所著《太史公行年考》)。《漢志》列《太史公》百三十篇于《春秋》之后,又著錄馮商所續《太史公》七篇,《漢書》敘傳、揚雄傳,《后漢書》竇融、范升、陳元諸傳,皆以“太史公”稱之,是則《太史公》為《史記》之本名,無疑也。又稱曰《太史公書》,初見于本書《自序》,又見《漢書 宣元六王傳》、《后漢書》班彪、楊終等傳,亦稱曰《太史公記》,見《漢書 楊惲傳》。曰書,曰記,皆于太史公之下,附綴一字,以明其為太史公所書所記耳。《班彪傳》又稱,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然出于載筆之辭,與彪之自稱曰《太史公書》者異趣。錢大昕謂此為范蔚宗所增益,非《東觀》舊文,是也。“史記”之稱,屢見《史記》本書,悉指舊史而言,故遷未嘗以此二字,自名其書。《三國 魏志 王肅傳》:明帝稱遷著《史記》;茍悅《漢紀》十四則云:“司馬子長遭李陵之禍,發憤而作《史記》,始自黃帝以及秦漢為《太史公記》。”按悅為后漢末人,在王肅之前,時已有“史記”之稱;晉人司馬彪撰《續漢書》,于《天文志》中,亦一言之;《隋志》據以著錄,而“史記”遂為《太史公記》之簡稱。錢氏謂“史記”之稱,出于魏晉以后,語固不誣 。《史通》(六家)乃謂因魯史記舊文,目之曰史記,不知此實后起之義。蓋“史記”為古史及周代諸國史之通名,初不限于魯史,《漢書 五行志》屢引“史記”即泛指諸國史而言,《顏注》謂凡稱“史記”者皆為遷書,殊誤,知幾本之,乃有此說。
《漢書 司馬遷傳》云:“十篇缺,有錄無書。”(亦見《藝文志》)注引張晏曰:“遷歿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之意也。”是則所缺十篇,釐然可指。然據王鳴盛之所考,惟《武紀》全亡,褚先生取《封禪書》補之;《三王世家》、《日者龜策》二傳,為未成之筆,但可云闕,不可云亡;其余皆不見所亡何文 ;其余為褚先生所附綴者多為天漢以后事,為遷所不及見,補之殊為多事 。據此則《史記》之所亡佚亦僅矣。
遷歿之后,其外孫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于外 。至元成間,而褚少孫補之。少孫者,潁川人,梁相大弟之孫,宣帝時寓居沛,受詩于王式,為博士,于是魯詩有褚氏之學,名見《漢書 儒林傳》(王式)。今《史記》中稱“褚先生曰”者,皆少孫所補也 。少孫所補殊淺陋,不為世所重。遷之本書,自謂迄于太初,其后闕而不錄,其后為之踵繼其書者,褚少孫之外,有劉向、向子歆、揚雄、馮商、陽城衡、史岑、梁審、肄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恂,俱有撰述” 。至光武建武中,班彪乃采前史遺事,傍貫舊聞,作后傳六十五篇 。尋其自撰之略論,謂后篇慎核其事,整齊其文,不為世家,唯紀傳而已。則又因時無累世相及之諸侯,而變通其體例焉(見本傳)。
至彪之子固,遂本其父作,而撰《漢書》。《后書》本傳敘其事云:
固以彪所續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既而有人上書顯宗告固私改作國史者,有詔下郡,收固,系京兆獄,盡取其家書。……固弟超,恐固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馳詣闕上書,得召見,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書,顯宗甚奇之。召詣校書部,除蘭臺令史,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遷為郎,典校秘書。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復使終成前所著書。固以為漢紹堯運,以建帝業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故探撰前記,綴集所聞,以為《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傍貫五經,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幾百篇。固自永平中,始受詔,潛精積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章帝建初元年為公元七六年)乃成 。
班固因其父作,而修《漢書》,亦為父子世業。其與太史公父子異者,一則世為史官,一則以郎官令史典校秘書,而非史官 。是其修史雖同,而非皇古以來史官世守之舊法矣。
固之自贊其書日:“綜其行事,旁貫五經,上下洽通”;又曰;“準天地,統陰陽,闡元極,步三光,窮人理,該萬方,緯六經,綴道綱,總百氏,贊篇章,函雅故,通古今”;以視司馬遷之自稱者,可謂后先映照。然晉人傅玄評其書云:“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折忠臣,敘世教則貴取容而賤直節,述時務則謹辭章而略事實。”范曄《后漢書 班固傳 論》則云:
司馬遷、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載籍之作,大義粲然著矣。議者咸稱二子有良史之才,遷文直而事覈,固文贍而事詳。若固之敘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斖斖而不厭,信哉其能成名也。彪、固譏遷,以為是非頗謬于圣人,然其議論,常排死節,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愈矣。固傷遷博物洽聞,不能以智免極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嗚呼,古人所以致論于目睫也。
《宋書》本傳,載曄《與甥書》,亦云:
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