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舊本,至明代流傳已少,如《永樂大典》之網羅繁富,而獨遺是書,其后陸深得蜀刻本,為校其訛舛重刻之,而恨無別本可參,萬歷壬寅(三十年),長洲張鼎思又據陸本重為校定,《曲筆篇》增四百余字,《鑒識篇》增三百余字,而去其自他篇羼入者,然未詳其所增益者,果據何本。惟先于此者,又有萬歷十五年華亭張之象刻本,疑未為張鼎思所見,惟陸氏及鼎思兩本,脫誤仍多,如《補注篇》則闕其下半,其采自所捐以下,又《因習篇》文也。而《因習篇》僅存十三行,多自《史官篇》竄入,非其本文,而又闕其上半。惟是時既有張之象本,凡《補注》、《因習》兩篇之闕文具在,據以增補,居然復完。未幾李維楨(本寧)取《史通》評之,郭孔延又作附評者,則孔延所補也。惟《四庫提要》謂郭氏所據者為張鼎思本,然據何焯所見萬歷郭氏刊本,已將《曲筆篇》“夫史之曲筆誣者”以下一百九十九字誤入《鑒識篇》者,加以厘正,則前說亦未必可信。其后王惟儉因郭氏所釋,參以張之象本,重為厘正,名曰《史通訓故》。惟儉自稱增入《因習》一篇,并于《直書》、《曲筆》二篇有所更定,又于此外校正一千一百四十二字,然取郭本相校,則僅《曲筆篇》增入一百一十九字,而《因習》、《直書》二篇,并與郭本相同,或者郭氏已據張之象本加以厘正,而惟儉更從而依據之也。郭氏所釋,漏略實甚,惟儉引證較詳,號稱善本。迨及清代,黃叔琳于注《文心雕龍》之外,并取《史通》注之,因其書為訂補王本而作,故名曰《史通訓故補》。同時無錫浦起龍亦撰《史通通釋》,初所見者,為郭、王二家注本,乃書將成,又得見黃注本,為訂補若干事,書中所稱“春風亭本”,即王注本,所稱“北平本”即黃注本也。《通釋》出諸家后,又用力勤,故最為詳密,然勇于改字,又所下按語,染時文批點之習,是為小疵。此外清代學人,如何焯、盧文招、顧廣圻,皆致力于《史通》,并有校本行世,何焯所據為張之象本,又得見馮已蒼評本,又稱張之象得見宋本,陸深、張鼎思兩本,次《因習》為上下兩篇,題曰《因習上第十九》,《因習下第二十》,然《因習》上篇佚其上半,而下半則誤入《補注篇》,張之象本已為之是正矣。馮本則改題《因習》上篇為《因習第十九》,改題《因習》下篇為《邑里第二十》,不以一題分為兩篇,核與全書之例相符,較為整齊畫一,而諸注本多因之,此必別有所據也。盧文招弨曾見華亭朱氏鈔宋景本 ,于馮、何二家外,又得錢遵王校本,據之以校《史通》,得數百事,錄入《群書拾補》。又謂浦氏注釋本,正字大書,皆同宋本,嘆其精覈。至何氏所謂《曲筆篇》之文誤入《鑒識篇》者,顧廣圻則以為不誤,雖是非尚待論定,而諸家考訂之勤,亦于此見之矣。最近《四部叢刊》取張鼎思本景印之,孫毓修為撰《校記》,敘諸本異同綦詳,亦諸刊本之較精者。象山陳先生漢章又撰《史通補釋》二卷,其所釋者,如謂《春秋外傳》始見《漢書 律歷志》,不始于韋昭,《左傳》魯人以為敏。有《檀弓》可證,董生乘馬三年不知牝牡,出于《御覽》,皆足訂正浦釋之闕誤;又謂《疑古》一篇,乃子玄假古以切今,懲前而毖后,以紀氏削去為非,是則別有所見,較之紀氏所指秦人不死、蜀老猶存二事,尤為能鉤沈索隱也;如取所釋附于《通釋》,則裨益學子非淺矣。此諸家注釋之大略也 。
唐末宰相柳燦以《史通》譏駁經史過當,著《史通析微》十卷以正之,又名《柳氏釋史》,學者服其贍博(兩《唐書》本傳),此訂正《史通》之最先者也。明人陸深既取《史通》校刊之,又擇其中精要語,別為《史通會要》三卷(見《四庫存目》),附以后人論史之語,時以己見參之。明人胡應麟謂深輯《史通》,因劉氏者十七,續劉氏者十三,繁者削之,謬者刊之,俚者文之,真子玄功臣。又謂《會要》辨論甚該,獨謂藝文不必志,于義未盡(《少室山房筆叢》四及十三)。吾嘗自陸氏《儼山外集》中抽讀之,覺其所謂精要者,殊不盡饜人意,而所附諸家之論,多為書生之見,以言刪定,似有未稱。迨清紀昀則謂子玄自信太勇,立言好盡,第其抉擇精當之處,足使龍門失步,蘭臺變色,而偏駁太甚,支蔓弗翦者,亦往往有之,使后人病其蕪雜,罕能卒業,并其微言精義,亦不甚傳,乃為之存其精要,削其煩復,所取者記以朱筆,紕謬者以綠筆點之,冗漫者以紫筆點之,除二色筆所點外,排比其文,尚皆相屬,命曰《史通削繁》(據紀氏《自序》)。又于書眉,別為評語,以醒眉目。其后涿州盧坤遂止錄朱筆為一帙,并汰浦釋之支贅者,付之剞劂。蓋紀氏以《史通》一書為載筆之圭臬,故研治甚深,其所刊削,語皆穿貫,如化工裁物,天衣無縫,學者讀之,灑然自喜。吾謂研史之士,先讀削繁,乃知《史通》之易曉,再取原書讀之,亦迎刃而解,此紀氏長于文學之效也。考紀氏于《史通》四十九篇中,刪去《載言》、《表歷》、《疑古》、《點煩》四篇,尚余四十五篇,其中仍用原文者,為《載文》、《補注》、《邑里》、《品藻》、《直書》、《曲筆》、《鑒識》、《覈才》、《煩省》、《雜述》十篇,加以刊削者,則為其余三十五篇。然所刪之處未必悉當,研史之士仍須全讀。于《疑古篇》謂其是非繆于圣人,故盡去之,紀氏之見,亦與柳燦、陸深略同。此諸家刊削之大略也。
踵劉氏之后而續其書者,殊罕其倫,章學誠《文史通義》雖文史并釋,實以釋史為主,謂為劉氏以后僅見之作,誰曰不宜,特以其書義蘊宏深,別于下文論之。近人張爾田撰《史微》內篇八卷,自謂向、歆之業,自是得一理董,然考其意旨,乃以明諸子之出于史,與專治史學者有別,不得謂為《史通》之倫類也。最近則有瑞安宋慈抱撰《續史通》內外篇,布之于世,錄其篇目如左:
內篇 凡二十篇
《惜馬》, 《斥班》, 《尊歐》, 《恨李》, 《國志》, 《晉紀》, 《唐書》, 《宋史》, 《四通》, 《兩案》, 《曲筆》, 《浮詞》, 《表志》, 《紀傳》, 《補述》, 《方乘》, 《載記》, 《論贊》, 《沿革》, 《體例》。
外篇 凡二十篇
《考獻》, 《監修》, 《模擬》, 《創造》, 《因時》, 《度德》, 《損益》, 《毀譽》, 《注釋》, 《評斷》, 《問劉》, 《詰章》, 《點煩》, 《辨惑》, 《政治》, 《人物》, 《疑信》, 《功罪》, 《雜說》, 《余論》。
茲就以上各篇,略致商榷。
竊謂《史通》之書,作于唐之景龍,自是迄今,時逾千載,續作本不易言,衡以史家詳近略遠之例,其可述者,亦奚止一端,茲語其要,應首以《史官》、《正史》二篇。續書《考獻》一篇,敘《舊唐》以下迄于《明史》,即為續前書《正史篇》而作。然敘宋重修《唐書》,未語及宋敏求之《補唐實錄》;敘《宋史》,未語及元初之修本;敘《金史》,未語及張柔所得之實錄及王鶚之初修本;其敘《元》、《明》二史,亦多漏略;且前書所謂正史者,兼紀傳、編年、別史、雜史四者而已,而續書專就紀傳一體之列入正史者論之,豈足以概其全乎;其于唐、宋以來之史官,則更不著一字,此又疏略之尤者也。其次則為《六家》、《二體》兩篇之訂補,吾以為自有袁樞《通鑒紀事本末》行世,代有踵作,于是紀傳、編年二體之外,又增出紀事一體,是可謂之三體,應撰一篇論之。至如杜佑《通典》專詳典禮,黃宗羲《明儒學案》專詳學術,是于上述三體之外,別創通史、學史之一格,亦子玄所未及窺見者也。續書有《四通》、《兩案》二篇,略闡斯旨,然于通史專史之分,既病語焉不詳,而于紀事本末一體,尤未能盡量闡發,以補前書之未備,大者如是,小者可知矣。續書喜用儷語,好為詆謨,文效《史通》,而遜其栗密,蓋宋氏生長浙東,習于永嘉一派,所論近于《東萊博議》,張溥《史論》,又時時采取《四庫提要》及朱彝尊、趙翼之說,至其略于唐、宋以后,不中論史之程,又其小焉者矣。且如《國志》、《晉紀》為劉氏所已言,何必重標是目,《唐書》、《宋史》固應論列,何為遺《遼》、《金》、《元》、《明》諸史而不數 《表志》箴子玄之失,補史為近代所長,方志備史之一體,論之是矣,然所應續者詎止于此 至《沿革篇》本論史部之如何分類,《體例篇》本論作史之宜有凡例,合標《體例》一目可矣,何為分列兩篇 “沿革”之名,尤難索解。他如蕭常、郝經之續《后漢書》,本為改撰《國志》,而稱為《補漢書》,王洙、柯維騏之改修《宋史》,意有刪繁就簡,尤與增補無關 (《補述篇》),又盛稱郭倫《晉紀》,而不及周濟《晉略》,此皆可解而不能解者也。然其中亦多有精語存焉:其論《五代史》云:“薛史據列朝實錄,事跡頗詳,歐公仿馬遷遺文,體例尤謹,薛史病于叢脞,歐史失在闕遺,二書蓋不可偏廢,若選舉、刑法之詳,禮樂、職官之要,上繼唐余下開宋始者,能于薛史是棄乎。”(《尊歐》)其論《南》、《北史》云:“蓋《南》、《北史》無他技,但以刪削遷移為務,刪削不問其事之有關系與否,但以減官名裂字句為工,遷移不問其人之應離合與否,但以編家傳忘品匯為先,不知官名減則職掌不明,字句裂則事跡必漏,家傳多則朝代難分,品匯忘則褒貶相互。以史遷之才,刪削遷移《左傳》、《國策》,援引多誤,況延壽乎。”(《恨李》)其論《新唐書》云:“唐有天下幾三百年,雖文人學士之星馳,亦令主明辟之代出,圣詔原出于臣手,讜言豈乏于帝心,至德宗大赦改元,下詔罪己,山東士卒,見之感泣,李抱真謂人情如此,賊不足平,則文字之用大矣,歐公刪之,豈徒沒陸贄之功,亦且失興元之政。”(《唐書》)其論《史記》云:“項羽崛興隴畝,五年之間政由己出,尊為本紀,明其革命,且遷史以政治共主,即尊為主,故項羽剖符行封則稱紀,呂雉臨朝稱制則稱紀,此意蓋非劉氏所能知,厥后唐書以武曌篡竊后事,躋諸本紀,以武曌瑣屑穢史,別入后傳,宗法遷史,信得其宜,而《宋史》以瀛國公及益王、廣王附本紀,雖江山之不復,尚朝廷之猶存,正統緒余,虛名僅見,勝于《漢書》以孺子嬰附《王莽傳》者。”(《紀傳》)其論《明儒學案》云:“黃氏學案,上自吳與弼,下逮劉宗周,敘其遺行則如睹豐儀,詮其微言則如親謦欬,時代近則采訪易周,筆削嚴則紀載可信,不以考古凌人,而以知今論世,其書蓋契《春秋》大義,而以因時為貴(因時)。”以上所論,皆屬甚當。
以上已將劉知幾史學之源流,敘述略竟,再進而敘述章學誠之史學。
章學誠,宇實齋,浙江會稽人也,生于清乾隆三年戊午,卒于嘉慶六年辛酉(一七三八一一八○一年),年六十四。幼不甚慧,二十歲后始究心史學。后游北京,依朱筠,得見當世名流,由此知名,與邵晉涵相友善,以同治史學也。四十一歲成進士,歷主北方各書院講席,為和州、永清、亳州修志,又居畢沅幕府,修《湖北通志》,后歸故里,時游揚州以老。
章氏曾自述早歲治史之次第云:
二十歲以前,性絕呆滯,讀書日不過三二百言,猶不能久識,二十一二歲駸駸向長,縱覽群書,于經訓未嘗領會,而史部之書,乍接于目,便以夙所攻習者,然其中利病得失,隨口能舉,舉而輒當,人皆謂吾得力于《史通》,其實吾見《史通》已二十八歲矣。二十三四時,所筆記者,今雖亡失,然論諸史于紀、表、志、傳之外,更當立圖,列傳于儒林、文苑之外,更當立史官傳,此皆當日之舊論也。……至吾十五六歲,性情已近于史學,塾課余暇,私取《左》、《國》諸書,分為紀、傳、表、志,作《東周書》幾及百卷,則兒戲之事,亦近來童子所鮮有者(《遺書 第九家書六》)。
章氏又自謂,吾于史學,蓋有天授,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其自負為何如,觀其所自述者,與劉子玄之所自述者,奚以異焉,此所以前后曠然相接,為史家不祧之宗也。
章氏所著之書,以《文史通義》、《校讎通義》二書為最著,其所論者,亦不盡屬于史學,如《文史通義》所述,或論理學,或言文事,包蘊頗富,命名文史,即非專論史學之征,其他所著之雜文亦然。校讎之學,雖近于史,然亦漸成專門,本編所論,既以史學為范圍,則應專取其論史之語及整理史部者比次之,以詳其史學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