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近賢多揚《通典》,而抑《通考》,以為其書除因襲《通典》之外,多鈔取史志、會要及宋人議論,類于冊府、類函者,附于其中,以視《通典》之體大思精,簡而得要,渺乎其莫及焉,其言未嘗不是。抑吾聞李燾之撰《續鑒長編》也,曰,寧失之繁,勿失之略,《長編》之可取者,在寧繁勿略,《通考》之可取者,亦在寧繁勿略。以吾所知,近人武進呂思勉,治國史頗具條貫,其書中所稱引之典章制度,屢舉《通考》而罕及《通典》,豈非以其稱引者,多為杜書所未備乎 近賢之喜稱《通典》,蓋亦有故。《通典》一書,長于言禮,多存古訓,極有裨于治經,而《通考》則否,此專經之彥所取資也。《通典》之文,簡而不俚,首尾一貫,極有助于文章,而《通考》則否,此又綴文之士所樂道也。若夫研史之士則不然,典禮貴明其因革,而不必多錄舊說,文章貴詳其原委,而不必過為修飾。以體例言,《通典》之詳于典禮未必是,以事實言,《通考》之詳于記載未必非,雖《通典》所載魏晉六朝議禮之文,別有其可貴之價值,乃應劃入經學范圍,自為專書,混而為一,未見其可。清儒之治史學者,多自經學入,以治經之法治史,故盛稱《通典》。不悟總覽全編,窺其大略,固以簡嚴為貴,若專取某一門而探討之,詳如《通考》,猶病其略,況《通典》乎 此又治史之術之不同于治經者矣。且吾觀究心典章制度之人,無不以《通考》為寶藏,而恣其擷取,猶高語于人曰,吾取君卿,而鄙貴與,滔滔者皆是,又奚足責哉。群經之中有《周官》,以明典章制度者也;又有《儀禮》、《禮記》,以明節文儀注者也。《通典》、《通考》,實兼具二者之用,故曰為古官禮之遺。然《周官》一書,僅當《通典》之《職官典》、《通考》之《職官考》;《儀禮》、《禮記》二書,僅當《通典》之《禮典》、《通考》之《郊社》、《宗廟》、《王禮》三考;其他各典各考,非古官禮之所盡具也。馬氏謂太史公作八書以述典章經制,斯言最諦。是以《通典》之述州郡則仿自《漢書》地理志,述邊防則出自諸史外國傳,《通考》之述藝文則仿自《漢》、《隋》兩志,茍一一取而探索之,必皆有其淵源。是故謂仿自官禮則可,謂悉出自官禮則不可。若乃鄭氏《通志》之“二十略”,太半鈔自《通典》,而無所增補,以視馬書更遠不如。且馬書所載宋制最詳,多為《宋史》各志所未備,所下案語,亦能貫穿古今,折衷至當,是又《通考》之長,非《通志》之所能盡具也。章學誠譏《通考》無別識通裁,實為類書,便于對策敷陳之用(《釋通》),此殊不然。章氏嘗許《通志》一書有別識通裁矣,而“二十略”多鈔自《通典》,不易一字,不識所謂別識通裁者果何在,而《通考》之于《通典》,則無是也。淺學之士,貴耳賤目,其輕視《通考》,實由章氏啟之。以上兩書,為典禮類之通史。即自通史中之一部而貫穿古今以敘述之者。善治史者,主以《通典》之精簡,輔以《通考》之詳贍,則能兼取其長,而折衷至當矣。
《通典》、《通考》二書,私家皆有續作,宋人宋白《續通典》,起唐至德初,至周顯德末,凡二百卷(計凡《食貨》二十、《選舉》十二、《職官》六十三、《禮》四十、《樂》五、《兵》十二、《刑》十一、《州郡》二十六、《邊防》十一,又目錄二卷,時論非其重復,不得傳布,見《玉海》五十一)。雖奉真宗詔撰,無異白之自作。其后魏了翁又續宋書,名曰《國朝通典》,皆見稱于馬端臨《通考 自序》。而端臨則謂宋之書成而傳習者少,魏則屬稿而未成書,今則宋書久佚,僅《通鑒考異》引用數事,又《通鑒注》屢屢引之,為元末其書尚在之證。《通考》敘天寶后迄五代事,自必依用宋書,然端臨既謂傳習者少,或竟未見其書,就其所稱卜今行世者獨杜公之書,可以征之。明人王圻撰《續文獻統考》二百五十四卷,上接宋寧宗嘉定,下迄明神宗萬歷,其于馬書門類,稍有增易,蓋欲于《通考》之外,兼擅《通志》之長。初意王氏之書,作于明之中葉,文淵舊藏具在,前代逸事,不難旁求,乃于明代以前,悉取《宋》、《遼》、《金》、《元》四史入錄,絕少新材,為之失望。然其書以多為勝,又輯明事甚備,其《經籍考》著錄之書,多可與焦竑《國史 經籍志》、《明史 藝文志》相印證,亦為不廢之典。清四庫館臣,譏其體例揉雜,顛舛叢生,遂使數典之書,變為兔園之策, 然取此以衡清修《續通志》,度亦無以相勝也。海寧朱奇齡(字與三,清康熙時優貢)撰《續文獻通考補》十冊,四十八卷,即補王圻之書,續萬歷以后事訖于明末,合彼兩書,可備一代之典,惜為鈔本,迄未刊行。由是言之,續《通典》、《通考》者,各有兩種,而傳世者止有王氏《續考》一書。清代官撰之《續通典》、《續通考》,大體尚可,惟《通考》本為增補《通典》之未備而作,兩書實為一書,而續之者,并為一書可矣,而必各依原門,一一為之續撰,既蹈重僵之誚,抑何其不憚煩耶 今之考典制者,重視王氏《續考》,尤過于官書,是又以罕而見珍矣。清廷續《通典》、《通考》而不足,又為之撰《皇朝通典》及《皇朝文獻通考》,且因有《續通志》,又撰《皇朝通志》,不過去其紀傳與譜,而僅撰“二十略”,以接前書耳。《通志》之“二十略”,去其《氏族》、《六書》、《七音》、《校讎》、《圖譜》、《金石》、《昆蟲》、《草木》諸略,亦與杜、馬二書無異,此亦所謂續其所不必續者。蓋清高宗性喜夸大,震于“三通”之名,遂取而一一續之,以成其所謂“九通”。至于是否必要,是否重復,則又有不暇計者矣。近人吳興劉錦藻,以清修《皇朝通考》(即《清通考》),迄于乾隆二十六年,乃取而續之,名《皇朝續文獻通考》,其初稿撰于清光緒末年,故只續至光緒三十年而止;辛亥以后,錦藻又續其書至宣統三年清亡之日止,上接前書,而有清一代之典制備矣。錦藻雖續官書,實為私撰,愚檢讀其《經籍考》著錄各書,略系解題,實遠勝于《清史稿 藝文志》,其他各考,亦極詳贍,繼杜、馬之業,而儕王、朱二氏,以續成一代之典,誠為近頃所僅見矣。
通考各代之禮制,而撰成一書者,始于徐乾學之《讀禮通考》一百二十卷,助其修書者為閻若璩,或又謂其稿出于萬斯同,斯同固精于三禮者也。惟所考者,特詳兇禮,不能備五禮之全,后乃并吉、軍、嘉、賓四禮,別撰《五禮備考》若干卷,稿本見存浙江圖書館,而書實未成。厥后秦蕙田乃撰《五禮通考》二百六十二卷,依周禮吉、兇、軍、嘉、賓之五目,立為五門七十五類,以樂律附于吉禮、宗廟制度之后,以天文、推步、勾股、割圓立“觀象授時”一題統之,以古今州國、都邑、山川、地名立“體國經野”一題統之,并載入嘉禮,是則取歷代之典章制度之屬于禮者而通考之,視徐書為大備矣。然《四庫提要》則謂其事屬旁涉,非五禮所應該。而章太炎先生亦曾論及是書曰;
此書由戴東原、錢竹汀、方觀承等參酌而成,“觀象授時”一門,戴氏之力居多,全書記載詳盡,勝于《通志》。先是徐乾學作《讀禮通考》一百二十卷,特詳兇禮,于是秦書于兇禮獨略,名為五禮,實止四禮,此一失也。又古今典章制度,本非五禮所能包舉,秦書二百六十二卷,吉禮占其大半,且多祭祀一類,考古有余,通今不足,此又一失也。《通考》綜朝覲巡獰諸事,稱曰“王禮”,選舉、學校,分門別立,而秦書一皆入之“嘉禮”,其中又設“觀象授時”、“體國經野”諸類,以統天文、輿地,此又極可笑者也。彼以為《周禮》朝覲屬于“賓禮”,后世帝王一統,賓禮止行于外藩臣工入見,無所謂賓禮,故以朝禮入嘉禮,巡狩之禮亦并入焉,不知其為大謬也。夫“體國經野”、“設官分職”,《周禮》六官皆然,而吉、兇、軍、嘉、賓五禮,為春官大宗伯所掌,大宗伯掌邦教,以佐王和邦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賓禮親邦國,以軍禮同邦國,以嘉禮親萬民,以五禮為綱,其目三十有六。周代眾建諸侯,禮則宜然。后世易封建為郡縣,五禮之名,已不甚合;且嘉禮以親萬民,焉得以政治制度當之。《禮記》云,經禮三百,曲禮三千。鄭康成謂,《經禮》者《周禮》也;《曲禮》者,儀禮也。余以為“觀象授時”、“體國經野”、“設官分職”、“學校制度”、“巡狩朝”,皆可謂之經禮,《左傳》所謂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孝經》所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是也。經禮之外別立曲禮一類,然后依五禮分之,如是始秩然不紊。今但以五禮分配,于是輿地歸“體國經野”,職官歸“設官分職”,一切驅蛇龍而放之菹,不識當時戴東原、錢竹汀輩,何以不為糾正也(《史學略說》)。
所論可謂切中其失,知經禮、典禮之宜分,則典章制度不宜混入于節文儀注之內,明矣。或謂秦書蓋因徐氏《五禮備考》舊稿增補而成,吾未得見備考,無以斷其說之然否。然取《通典》、《通考》二書,與秦書比而觀之,以其名言,則秦書僅當彼一書言禮之一部,以其實言,則秦書所含不止言禮,又似彼二書之別一禮。夫古人言禮,實包典制在內,故亦合稱典禮,所謂經禮是也。依此言之,則《通典》、《通考》俱可稱為通禮,然秦書所載者,實不能賅《通典》、《通考》在內,則其所注重者在節文儀注之典禮,又不待言矣。秦書之后,又有黃以周《禮書通故》一百卷,精博過于秦書,可謂后來居上。然其所重不在因革損益之跡,故仍以秦書為唯一之禮史,或取秦書以與“三通”相配,謂為“四通”,亦非無故也已。吾謂諸言通史者,于“三通”外,不可遺《通鑒》而不數,杭氏之說允矣。再益以秦書,則可稱為“五通”。《通志》兼政事典制而并舉之,《通鑒》則專詳政事,《通典》、《通考》則專詳典制,秦書又于典制之外,兼詳節文儀注之典禮,合此五書,乃得備通史之全,所謂典禮類之通史,亦大略盡于是矣。
通史之外,又有專史。專史者,自通史析而出之,而語又加詳者也。例如《通典》,凡分八門,每門可自為一史,析為專史八種;《通考》凡分二十四門,每門可自為一史,析為專史二十四種。故自其合而言之,謂之通史,自其分而言之,又謂之專史。今世所撰之專史,或曰田賦史,或曰財政史,或曰教育史,或曰民族史,或曰邊疆史,一尋其源,多出自杜、馬二書,此一種通史可析為多種專史之明證也。吾國專史之最著者,首推類于傳記之學術史,其述者雖有多種,然可稱為代表之作者,亦不過二三種而已。朱熹于宋孝宗乾道九年,撰《伊雒淵源錄》十四卷,記周敦頤以下及程顥、程頤兄弟交游門弟子言行,以明其學之所自,此稍具學史雛形者也。逮明末清初,黃宗羲撰《明儒學案》六十二卷,而吾國乃有真正之學史。先是周汝登撰《圣學宗傳》,孫鐘元撰《理學宗傳》,宗羲則謂各家自有宗旨,而汝登見聞隘陋,主張禪學,攪金銀銅鐵為一器,是汝登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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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師承記》八卷,以尊揚之,雖以漢學先導之顧炎武,亦僅列于附錄。又別撰《國朝宋學淵源記》(凡二卷又附記一卷,)以載宋學諸家,門戶之深,與唐氏同,然由是書可窺見清儒治學梗概,亦學史中之后勁也。然學史之書尚有不止者,萬斯同之《儒林宗派》,熊賜履之《學統》,張伯行之《伊雒淵源續錄》,戴望之《顏氏學記》,或明各家之派別,或究一家之始末,若斯之類,不可殫數,姑舉一二,以明其概而已。
專史之作,初不以上述為限也。如朱彝尊撰《經義考》(三百卷),翁方綱撰《經義考補正》(十二卷),專錄經部之書,不論存佚,悉加比緝。謝啟昆《小學考》(五十卷),亦用斯例,覽之可收辨章學術之效,此經學、小學二史之權輿也。章學誠仿《經義考》之例,撰《史籍考》三百二十五卷,書既未就,稿亦散佚,否則亦史學史之權輿矣(詳見下章)。南海張維屏撰《詩人征略》,滿州震鈞亦撰《書人輯略》,皆以清代為限,亦與近頃之文學史為近。阮元《疇人傳》(四十六卷),羅士琳《續疇人傳》(六卷),諸可寶《疇人傳三編》(七卷),周亮工《印人傳》(三卷),皆具專史之一體,特其所敘,前者以書為主,近于目錄,后者以人為主,近于傳記,與近頃以學術為主之專史,有新舊之不同耳。凡此所述,悉自典禮一類之專史擴而充之以至于無極者也。吾謂專史之作,應肇自諸史之志、傳,如合諸史之《儒林傳》可為學術史,合《文苑傳》可為文學史,合《藝文志》可為目錄學史,合《地理志》可為輿地沿革史,合《食貨志》可為經濟史,此與分析《通典》、《通考》之各門可成為若干專史者同旨。故謂學史之作,至黃宗羲而具其規模,可也,謂始于黃宗羲,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