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此所論，《南》、《北》二史悉由延壽自造，不假眾力而成。故一則曰私為修撰，再則曰止資一手，以示別異于貞觀官撰之五史，此誠陳壽、范曄以后所僅見者也。司馬光稱延壽之書，乃近世之佳史。雖于譏祥小事無所不載，然敘事簡凈，比之南、北正史，無煩冗蕪穢之辭，陳壽之后，唯延壽可以亞之（《貽劉道原書》）。此由修《通鑒》時，細(xì)心稱量而出，自屬確評。大抵二史之效，即為刪繁就簡，往者趙翼嘗取八史核對，延壽于宋、齊、魏三史，刪汰最多，以其蕪雜太甚也；于梁、陳、北齊、周、隋五史，則增刪俱不甚多，以五史本唐初所修，延壽亦在纂修之列，已屬善本故也。故翼又總稱之曰，大概較原書事多而文省，洵稱良史 。此蓋與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所謂“南北史粗得作史”之體一語同其意旨者。嘗謂三代以下，漢唐為盛，而漢之前有秦，唐之前有隋，皆所以為其統(tǒng)一之先驅(qū)。隋開國未久，即滅陳而統(tǒng)一南北，不得儕于南北對峙之七朝，而李氏必以列入《北史》，何也 夫陳氏《國志》，稱曹魏為本紀(jì)，所以明晉統(tǒng)，李氏《北史》，儕隋代于七朝，所以尊唐宗，皆所謂有意為之，不協(xié)于議論之公者也。

今本宋、南齊、魏、北齊、周五史，皆有闕略，而《北齊》、《周書》尤甚，除《南齊》外，多取李氏《南》、《北》二史補之，《魏書》之中，間有采魏澹書補入者，今取諸史觀之，似為整齊之作，而實則殘闕不完。梁章鉅謂自《南、北史》行，而八書俱微，誦習(xí)者鮮，故愈久而闕佚愈甚（《退庵隨筆》十四），信為篤論。是則八書轉(zhuǎn)賴《南、北史》以傳，而《南、北史》之有功于史學(xué)，亦大矣哉。

唐太宗貞觀十五年，以梁、陳、北齊、周、隋五史無志，詔修《五代史志》，以長孫無忌監(jiān)修，至高宗顯慶元年成書奏上，此即附于《隋書》之十志凡三十卷者是也。《史通 正史篇》敘及此事，謂修志者為令狐德棻、于志寧、李淳風(fēng)、韋安仁、李延壽等五人，太宗崩后，刊勒始成，其篇第雖編入《隋書》，其實別行，俗呼為《五代史志》，所論最為辨晰，其編入《隋書》者，以其序為最后耳。吾謂此等編次之法，最得史體，其他四史，則不必一一作志，以省卷帙，厥后錢大忻撰《元史 藝文志》，兼舉遼金，即用此法，不知此者，乃謂《隋志》上及梁、陳、齊、周，失于斷限，抑何不考之甚耶

綜上所述，源流略具，官修之史，十才一二，私修之史，十居八九，其上者如陳壽《國志》、范曄《后書》、李延壽《南、北史》，次者如司馬彪之《續(xù)漢志》、華嶠之《漢后書》、臧榮緒之《晉書》，皆私史也。沈約《宋書》，名為敕修，實出一人之手，亦私史之比也。故論本期之史，以私修者為多為佳，而官修之史，不過隨以附見而已。

當(dāng)此之時，私家作史，何以若是之多，其故可得而言。兩漢經(jīng)師，最重家法，至后漢鄭玄，而結(jié)集古今學(xué)之大成。魏晉以后，轉(zhuǎn)尚玄言，經(jīng)術(shù)日微，學(xué)士大夫有志撰述者，無可發(fā)抒其蘊蓄，乃寄情乙部，壹意造史，此原于經(jīng)學(xué)之衰者一也。自班固自造《漢書》，見稱于明帝，當(dāng)代典籍史實，悉集于蘭臺東觀，于是又命劉珍等作《漢紀(jì)》，以續(xù)班書，迄于漢亡，而未嘗或輟。自斯以來，撰史之風(fēng)，被于一世，魏晉之君，亦多措意于是，王沈《魏書》，本由官撰；陳壽《國志》，就家迻寫；晉代聞人，有若張華、庾亮，或宏獎風(fēng)流，或給以紙筆，是以人競為史，自況馬、班，此原于君相之好尚者二也。古代史官世守之制，至漢已革，又自后漢靈、獻(xiàn)之世，天下大亂，史官更失常守，博達(dá)之士，愍其廢絕，各紀(jì)見聞，以備遺亡，后則群才景慕，作者甚眾，《隋志》論之詳矣，此原于學(xué)者之修墜者三也。若乃晉遭“八王之亂”，南則典午偏安，以逮宋、齊、梁、陳，北則諸國割據(jù)，以逮魏、齊、周、隋，歷年三百，始合于一。割據(jù)之世，才俊眾于一統(tǒng)，徵之于古，往往而然。當(dāng)時士夫各有紀(jì)錄，未肯后人，因之各有國史，美富可稱，此原于諸國之相競者四也。綜上所論，具此四因，私史日多，又何足怪。虞預(yù)私撰《晉書》，而生長東南，不知中朝故事，數(shù)訪于王隱，并借隱所著書竊寫之，所聞漸廣（《晉書 王隱傳》）。郄紹作《晉中興書》，數(shù)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圖之，謂紹曰，卿名位貴達(dá)，不復(fù)俟此延譽，我寒士無聞于時，如袁宏、干寶，賴有著述，流聲于后，宜以為惠。紹不與，至?xí)桑邶S內(nèi)廚中。法盛詣紹，紹不在，直入竊書。紹遂失之，無復(fù)兼本，于是遂行何書（《南史 徐廣傳》）。以此二事證之，乃至不憚攘竊，以成己名，修史之重，又可知矣。自司馬遷撰《自序》一文，系于《史記》之末，述其先世所自，及世為史官，兼明作史之意，是其本旨未為失也。班固《敘傳》，自侈家世，乃于其父班彪撰《史記后傳》之事，不著一字，若無范書，即無從曉其本末。或謂以子繼父，無煩注明，顏籀注班，即其顯例。此殊不然，事實具在，詎得泯沒，以班例馬，亦其失也。厥后作史諸家，競相仿效，侈述先德，累牘連篇，有若沈約、魏收、李延壽諸作，或云自序，或稱敘傳，雖云有例在前，多無關(guān)于作史，蓋于是時，人人以擬孔、左，家家自況馬、班，若非從事侈陳，其名無由而顯，是則風(fēng)氣使然，賢者不免，而作史動機，亦由于此矣。

本期史家等第，亦可一為摧論，陳壽、范曄、沈約、李延壽，是為上選，司馬彪、華嶠、袁宏、習(xí)鑿齒、干寶、臧榮緒、崔鴻、裴子野、王劭，抑其次也。其余諸家半歸散佚，就其存者論之，非上述諸家之比矣。往者劉勰《文心》謂春秋經(jīng)傳，舉例發(fā)凡，自《史》、《漢》而下，莫有準(zhǔn)的，至鄧粲《晉紀(jì)》，始立條例（《史傳篇》），是史之有例，始于鄧粲矣。劉知幾《史通》更縱論之，其言曰：

昔夫子修史，始發(fā)凡例，左氏立傳，顯其區(qū)域，科條一辨，彪炳可觀。降及戰(zhàn)國，迄乎有晉，年踰五百，史不乏才，雖其體屢變，而斯文中絕。唯令升先覺，遠(yuǎn)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晉紀(jì)》。鄧（粲）孫（盛）已下，遂躡其蹤，史例中興，于斯為盛，若沈《宋》之《自序》，蕭《齊》之《序錄》，雖皆以序為名，其實例也。干寶、范曄理切而多功，鄧粲、道鸞辭煩而寡要，子顯雖文傷蹇躓，而義甚優(yōu)長，斯一二家，皆序例之美者。夫師不事古，匪說攸聞，茍模楷曩賢，理非可諱，而魏收作例，全取蔚宗，貪天之功，以為己力，異夫（《序例》）。

是則史例之作，始于干寶，而鄧粲效之，范曄《后書》有例，已具論于前，證以《史通》，語益不誣，而魏收襲之，尤為有據(jù)已。尋《史通》所論，不惟干寶、鄧粲、孫盛、范曄、檀道鸞、沈約、蕭子顯、魏收之書有例，而李百藥《北齊書》、唐修《新晉書》亦莫不有例，今雖亡佚莫考，然發(fā)凡起例，為作史之良法，創(chuàng)于孔、左，而大盛兩晉、南北朝矣。見存之書，若范氏之《后漢書》，沈氏之《宋書》，則最得此意者也。陳壽《國志》，成于范書之前，當(dāng)代已推為良史’然其可稱道者，乃在仿《國語》、《國策》之體，而造成三國分峙之國別史。其后若崔鴻之《十六國春秋》，路振之《九國志》，吳任臣之《十國春秋》，皆聞陳壽之風(fēng)而興起者，亦《國語》家之支與流裔也。范氏作史，高自位置，見于《自序》，論者亦以為然，無待詳論。若夫李延壽之作《南、北史》也，一用《史記》之法，取在南之宋、齊、梁、陳，在北之魏、齊、周、隋，合而縱述之，以成通史之一段；一用《三國志》之法，南北并述，而為國別史之后勁；其后薛居正、歐陽修，合梁、唐、晉、漢、周而為一史，即承用延壽之成法；若衡以《史通》所論，則《南》、《北》二史，蓋合《史記》、《國語》兩家而兼之矣。李氏自稱依司馬遷體，連綴以擬《史記》，今考其書，出于一人之手，成為一家之學(xué)，馬、班、陳、范而后，蓋所罕見，以云擬馬，非夸詞也。沈約《宋書》繁簡失當(dāng)，嘗為后人所嗤，所撰八志，亦謂失于斷限。不悟《宋書》之長，正在諸志，約《序》自稱，損益前史諸志為八門：曰律歷，曰禮，曰樂，曰天文，曰五行，曰符瑞，曰州郡，曰百官，是則前史之有志者，約已擷其菁英，其無志者，又藉此補其未備，是猶《隋書》之附載《五代史志》，必合而觀之，始可考見前代典章之全，作史良法，無過于此，昧者不達(dá)，眾而嗤之，抑何陋也。南北八朝之史，唯沈約《宋書》，詳贍有法，所撰諸志，上繼史、漢以彌陳壽以來諸作之缺，其體略如后來之《五代史志》，如此編次，尤具史識。沈氏本已編撰晉、宋、南齊諸史，斐然可觀，惜今存者，獨《宋書》耳。此書保存史實最多，實在《晉書》之上，李氏《南史》，于宋事剪裁過甚，《宋書》之不可廢，亦其一因。故吾摧論魏晉南北朝之史家，以陳、范、沈、李四氏為上選焉。司馬彪、華嶠、袁宏、習(xí)鑿齒、臧榮緒之書，略論于前，皆不愧為作者，劉知幾極推干寶、裴子野、王劭，其于干寶則曰：“寶議撰晉史，以為宜準(zhǔn)丘明，其臣下委曲，仍為補注，于時議者，莫不宗之。”（《史通 載言》）又曰：“其書簡略，直而能婉，甚為當(dāng)時所稱。”（又《正史》） 其于裴子野則曰：“世之言宋史者，以裴《略》為上，沈約次之。”（《正史》）又曰：“大抵史論皆華多于實，理少于文，必?fù)衿渖普撸瑒t干寶、范曄、裴子野，是其最也。”（《論贊》）又稱：“裴氏者，眾作之中，所可與言史者。”（《雜說》） 其于王劭則曰：“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齊志》，并長于敘事，無愧古人，而世人議者，皆雷同譽裴，共詆王氏，夫江左事雅，裴筆所以專工，中原跡穢，王文由其屢鄙，且?guī)自ㄗ右白郑﹦?wù)為虛詞，君懋（王劭字）志存實錄，此美惡所以為異也。” （《敘事》）又曰：“王劭《齊》、《隋》二書，其所取也，文皆詣實，理多可信，至于悠悠之飾辭，皆不之取，此實得去邪存正之理，捐華摭實之義也。”（《載文》）由其推挹之至，知其為史家之良者矣。崔鴻撰十六國之國別史，綜此群書，取材繁富，悉就陶冶，誠為難能，陳氏《國志》之亞也。或謂蕭子顯曾撰晉、齊二史，不愧一代作者，魏收之書，雖以穢史見嗤，然實詳贍有法，其《官氏》、《釋老》二志，更為創(chuàng)作，姚察、思廉，李德林、百藥兩父子，俱兩世作史，亦應(yīng)儕于史家之林，然以視上舉諸家，殊有遜色，抑居其次，亦協(xié)于議論之公者也。

右述私家諸史，僅舉其犖犖大者而已。上述之外，如梁吳均之《通史》，魏元暉之《科錄》，《史通》譏其全錄舊史，蕪累尤深，學(xué)者寧習(xí)本書，怠窺新錄（《正史篇》）。然實為乙部之總錄，亦本期之鉅制也。若乃衍本紀(jì)之體，而為《漢紀(jì)》、《魏紀(jì)》、《晉紀(jì)》；衍列傳之體，而為耆舊傳、先賢傳、高士傳、孝子傳、列女傳；衍書志之體，而為輿地志、方物志、文章志；衍表譜之體，而為帝王譜、百家譜、姓氏譜、宗族譜、中表簿；皆正史之支與流裔，而有不暇悉述者矣。綜論本期私家諸作，與史體相近者，計有二端：一曰典禮，二曰方志。昔者周公初制官體，垂為一代大典，復(fù)有經(jīng)禮三百，典禮三千，以為儀文之節(jié)制，于是有《周禮》、《儀禮》二經(jīng)，其后應(yīng)劭注《漢官》，復(fù)撰《漢官儀》，衛(wèi)宏亦撰《漢舊儀》，而丘仲孚撰《皇典》，何胤撰《政禮》，齊、梁之世亦大修五禮，與其役者，前為王儉、何胤，后為沈約、徐勉，疑何胤所撰之《政禮》，即為五禮之一部，皆自《周禮》、《儀禮》推而出之者也。古有《世本歷譜牒》，司馬遷因之以作年表，而后世乃有氏族譜牒之學(xué)，更因之而造家傳，又由譜牒而變?yōu)槟夸洠瑒⑾颉㈧Ц缸邮甲镀呗浴罚喙瘫局宰鳌端囄闹尽罚鲃员局栽臁段恼录壹瘮ⅰ罚瑩从荼局栽臁段恼轮尽罚巧w由簿錄記載，而漸成專門名家，凡茲所錄，亦為典禮之一。《周禮》之紀(jì)職官，《儀禮》之載節(jié)文，委曲繁縟，亦近譜錄。此其部次應(yīng)屬于典禮者一也。古有《禹貢》、《山海經(jīng)》以志輿地，為后世圖經(jīng)之所始，其后有《水經(jīng)》，而酈道元注之，闞骃更有《十三州志》，而常璩撰《華陽國志》，最為有法，所志曰巴，曰漢中，曰蜀，曰南中。曰公孫述、劉二牧，曰劉先主，曰劉后主，曰大同，曰李特、雄、期、壽、勢，曰先賢士女，曰后賢，曰序志，所載皆巴蜀一方之史事，而無一語及于輿地山川，是又源出于《越絕書》、《吳越春秋》（有趙曄、皇甫遵二本），而不屬于圖經(jīng)者也。往者章學(xué)誠嘗論方志與圖經(jīng)異趣，方志如列國之史，無所不載，山川、都里、名勝應(yīng)匯入地理，人物當(dāng)詳于史傳，藝文當(dāng)詳載書目 ，依此求之，如陳壽之《益部耆舊》 ，周裴之《汝南先賢》，徐整之《豫章烈士》，悉名為傳，實具方志之一體，而藝文目錄之屬于一方者，亦應(yīng)編入方志，至如司馬彪《九州春秋》，亦不專屬于圖經(jīng)，是則方志一體，實兼圖經(jīng)而有之矣。此其部次屬于方志者二也。今取《隋志》閱之，若斯之類，雜然并陳，驟數(shù)之不能終其物，是即史學(xué)盛于魏晉南北朝之明徵。吾謂王官失守，而諸子之學(xué)以興，史官失守，而乙部之書目盛，當(dāng)此之時，篤學(xué)之士，競以作史相尚，有日新月異之勢，亦如諸子之在晚周，以異學(xué)爭鳴，而結(jié)璀璨光華之果，研史之士，可無述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