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肆
京師之市肆有常集者,東大市、西小市是也。有期集者,逢三之土地廟,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護國寺,九、十之隆福寺,謂之四大廟市,皆以期集。又有所謂黑市者,在騾馬市一帶,夜四鼓而集,向明而散,其中詐偽百出。紀曉嵐筆記所云“高麗紙綴為裘,泥制醬鴨”,蓋自昔為然,近已為官廳禁止。夜市則在前門大街以至東、西珠市口,清末始有之。
銀號首推恒和、恒肇等四家,謂之四大恒,居人行使銀票以此為體面。昔與某旗下友人約赴城外觀劇,此友已更衣入內,久之,俄聞詬詈聲,出則囁嚅曰:“甚抱歉,需稍候也。”詢其故,乃憤然曰:“帳房可惡,竟以煙蠟鋪之票與我(彼時煙蠟鋪亦兼兌換,并發行銀錢票),故痛責之,已往易矣。”余曰:“誤佳劇奈何?”友則曰:“此無奈何,余豈可以此示人?”久之,仆返,則嶄新之四恒票,始歡欣而出。
當時某樞臣好積四恒票,百金一紙,萬金為一束,疊置平正,朱印鮮明,時于燈下取出玩弄以為娛樂。已而不戒于火,屋中成束之四恒票并付祝融,四恒家乃大獲利市。
又有柳泉居者,酒館而兼存放,蓋起于清初,數百年矣。資本厚而信譽堅,存款取息極微,都人以其殷實可靠,往往不責息。有存款多年,往取而銀之原封曾未動者。
其下者為錢鋪,外城則專與漢宮往來。彼時朝官有定員,官之資格,鋪人一一知之,且有外任之望,此輩錢鋪隨時接濟,便利殊甚。又下則有所謂煙蠟鋪,亦兼兌換業,并出錢帖,往往出帖既多,隨時關閉。而有一種人游行街巷,曰收買關門票,以少數之錢收集之。及收集將滿,則又報復業,此奸商之尤者。逮宣統定鈔幣法,此弊始除。
匯兌莊亦曰票莊,皆山西人,交游仕宦,最為闊綽。有外放官吏,百計營圖以放款,即京官之有外任資格者亦以奇貨居之,不惜預為接濟,然失敗者亦往往而有。莊之執事皆為財東之戚友,故不虞其逃匿。東家間歲一來查巡,布衣草╂若村民,大抵數日即行。莊伙之衣服皆為公物,及去職仍以布衣歸也。
金店者初亦作金珠貿易,至捐例大開,一變而為捐納引見者之總匯。其上者兼能通內線,走要津,苞苴之入,皆由此輩,故金店之內部必分設捐柜焉。其掌鋪者,交結官場,諳習儀節,起居服飾,同于貴人。在光緒季年,各種捐例并起,業此者莫不利市三倍,然皆非其本業也。故譏者曰:“金店之金在其招牌上所貼之金箔。”
綢緞肆率為山東人所設,所稱祥字號多屬孟氏。初唯前門之泰昌為北京人,蓋兼辦內廷貢品者。各大綢肆必兼售洋貨,其接待顧客至有禮衷,挑選翻搜,不厭不倦,菸茗供應,趨走極勤。有陪談者,遇仕官則言時政,遇婦女則炫新奇,可謂盡交易之能事,較諸南方鋪肆施施之聲音顏色相去千里矣。
福壽全者津人閆某所設,在大柵欄,始于光緒末年。閆本宮中書,家頗富有,復招多股,創為大規模之商肆。自綢緞、洋貨以至中外之皮革、竹木器具無弗備,如今滬上之先施等公司者然,可謂得風氣之先矣。然用戶之欠貰、鋪伙之偷漏,閆雖終日在肆監督之,卒以折閱破家,至投河而自戕焉。
北京工商業之實力,昔為山左右人操之,蓋匯兌銀號、皮貨、干果諸鋪皆山西人,而綢緞、糧食、飯莊皆山東人。其人數尤眾者為老米碓房、水井、淘廁之流,均為魯籍。蓋北京土著多所憑藉,又懶惰不肯執賤業,魯人勤苦耐勞,取而代之,久遂益樹勢力矣。昔有旗籍友人告予云:“滿清之盛也,漢軍人多為魯籍,至皮島四將歸,而勢力遂入關內,然其衰也亦由之。世族俸銀米悉抵押于老米碓房,侵漁逼勒久,遂握有全部之財權。因債權故,碓房掌柜之鄉親故舊稍識之無者,率薦入債家為教讀,遂握有滿族之教權。于是旗籍人家無一不破產,并其子弟之知識亦無一不破產矣。”語雖近激,亦非無因。昔居內城,鄰人某滿世爵也,起居闊綽如府弟制。一日,余家人偶至街頭老米鋪,俄一少年至,視之,即鄰家之所謂某大爺者。見鋪長執禮若子侄,而鋪掌叱之儼然尊長,始以罵,繼以詰,少年側立謹受。俟威霽始囁嚅言:“今日又有不得已之酬應,仍乞老叔拯之。”鋪掌罵曰:“吾安有錢填若無底壑?”少年曰:“秋俸不將至乎?”鋪掌冷笑曰:“秋俸乎?汝家一侯二佐,領世職俸,養育孤寡,錢糧算盡尚不酬所貰也?”少年窘欲泣,鋪掌徐撿松江票四兩擲予之曰:“姑持去,知汝須演探母也。”(市井惡罵指逛窯也)少年感謝持去。家人歸述之,相嘆咤。俄而鄰家大鼓聲與嘻笑聲并作矣。噫!然則碓房握滿人財權說誠可信。
琉璃廠為書畫、古玩商鋪萃集之所。其掌各鋪者,目錄之學與鑒別之精往往過于士夫,余卜居其間,恒謂此中市傭亦帶數分書卷氣,蓋皆能識字,亦彬彬有禮衷。
藥肆有專售秘制一種,傳之數百年成鉅室者,其可數者如醬坊胡同之莊氏獨腳蓮、土兒胡同同德堂之萬應膏、觀音寺雅觀齋之回春丹、鹿犄角胡同雷萬春之鹿角膠,皆以致富。此外熟藥鋪則菜市口之西鶴年堂、大柵欄之同仁堂,每年所作膏丹行之各省,亦至鉅萬。酒肆之鉅者曰飯莊,皆以堂名,如慶壽、同豐之類是也。人家有喜慶事,則筵席、鋪陳、戲劇一切包辦,莫不如意。其下者曰園、館、樓、居,為隨意宴集之所。宴畢皆記之賬,并可于柜上借錢為游資,亦弗靳也。三節始歸所欠,然非至年節索亦弗急。
南人固嗜飲食,打磨廠之口內有三勝館者以吳菜著名。云有蘇人吳潤生閣讀,善烹調,恒自執爨,于是所作之肴曰吳菜。余嘗試,殊可口。庚子后,遂收歇矣。
土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廣和居,張文襄在京提倡最力,其著名者為蒸山藥。曰潘魚者,出自潘炳年。曰曾魚,創自曾侯。曰吳魚片,始自吳潤生。又有肉市之正陽樓,以善切羊肉名,片薄如紙,無一不完整。蟹亦有名,蟹自勝芳來,先經正陽樓之挑選始上市,故獨佳,然價亦倍常。城內缸瓦市有沙鍋居者,專市豚肉,肆中桌椅皆白木,洗滌甚潔,旗下人喜食于此。
月勝齋者以售醬羊肉出名,能裝匣遠賚,經數月而味不變。鋪在戶部街,左右皆官署,此齋獨立于中者數十年竟不以公用征收之,當時官廳猶重民權也。
曰二葷館者率為平民裹腹之地,其食品不離豚雞,無烹鮮者。其中佼佼者為煤市街之百景樓,價廉而物美,但客座嘈雜耳。
清時土木工多。殿廷曰“欽工”,陵寢曰“陵工”,官署城垣曰“官工”。或由欽派,或屬工部,或隸內府。一工程出,而主者之家、木廠商人鹿集。其弊也,數成到工,即為核實。內城宅第,其曾管工程者多為木廠報效也,木廠商之富實為都人所艷羨。有探子雷者(探子,京語即打樣之意),年最久,蓋始于清初,長子孫者數百年。又有山子張者,以堆山石著名,皆屬于木廠廠商之包工也。先用最低價以取得之,然后以續估取盈,續估過于原估往往數倍,諺謂“十包九不盡”云。
京師瓦木工人多京東之深、薊州人,其規約頗嚴,凡屬工徒皆有會館,其總會曰九皇。九皇誕日,例得休假,名曰關工。劇園飯館,坑谷為滿,統名之五黃八作。工人值陰雨停工,名曰“掛兌”。
質鋪,九城凡百余家,取息率在二分以上,鉅值者亦得議減。業此有名者曰白某、婁某,一人恒管多處,曰總管。庚子之變,貧民相率而搶質肆,貧家婦女亦與焉。洋兵禁之,弗止,則槍殺搶匪,而裸其婦女以辱之。未被搶者,僅一家有半耳。質肆歲以正月查其滿期之貨,估衣行咸往購取,謂之號貨。
皮貨估衣集于前門東之珠市口以迄打磨廠,其曰東大市者為估衣陳列之地,曉集午散,詐偽百出。皮衣糟朽者以紙或布貼其革表而出之,曰“貼膏藥”。同行議價,互以手握于袖中示意焉。
木器亦集于東大市,率為舊式,檀梨硬木往往而有,皆舊家所售也。其在東、西四牌樓者曰嫁裝鋪,并箱廚奩具,亦備硬木,率為染色偽品。
酒行在崇文門外,向來為二十家,皆領有商帖者,凡京東、西燒鍋所出之酒皆集于是。近日凋零,不及十家矣。崇關酒稅重,故私酒之販亦夥,百出其技,至有以婦女行之,用豬脬灌滿藏于私處者。其售紹興酒者曰“京莊”,別有南酒鋪,不在酒行之例。
京師工藝之巧蓋萃南北之精英而成之,歷代帝都,四方筐篚之貢梯航并至,有所取法。又召集各省巧技匠師為之師資,故由內府傳及民間,成風尚矣。
南紙鋪并集于琉璃廠。昔以松竹齋為巨擘,紙張外兼及文玩骨董。厥后清秘閣起而代之,自余諸家皆為后起。制造之工,染色雕花精潔而雅致,至于官文書之款式、試卷之光潔,皆非外省所及。詹大有、胡開文之墨,賀蓮青、事玉田之筆,陳寅生之刻銅,周全盛之折扇,雖各設專鋪,南紙鋪皆為代銷,書畫家之筆單亦備在。昔科舉時稱極盛,科舉停后漸凋零矣。
市間花事,城外舊集于崇外之花市、宣外之土地廟,城中則東為隆福寺,西為護國寺。士夫公退,驅車過訪,自選名葩,誠為韻事。昔有南花園者,蓋清初取四方所貢之名花異卉悉置于是,而征各省之花傭收養之,又稱漢花園,在今大學堂,已夷為民居矣。南京人在北京執工商業者曰“緞莊”,凡靴帽之材皆聚于此。初僅三家,所居在打磨廠之三義店。曰“扇莊”,亦祗二家,曰周全盛、曾萬聚。曰“羊角燈店”,惟吳姓者一家。昔日玻璃未盛行,宮中用之以防火患。曰“刻字鋪”與“眼鏡鋪”,其工人皆籍金陵,聚處琉璃廠,今猶世其業。又有織工,昔內府設綺華館,聚南方工人教織于中,江寧織造選送以為教習。又織絨氈者亦南京人,能以金線夾絨織之,璀璨耀目。昔黃慎之創工藝局曾訪得之,惜其工費太鉅,不克推廣,此藝遂成廣陵散矣。今緞、扇、羊燈之業皆廢,而一般工人亦于此長子孫,成土著矣。
商會之設始于光緒三十年,時余官商曹,承乏其事。北京商人初不知此為何事,甚且謂將斂捐,疑畏不敢前。余乃就所居廳事,月再召集,誘掖獎勸者,半年始克成立。迨條例既已頒行,商人始恍然于有利無弊,一年而報成會者十余業。憶余當日所支之部款月僅四十金也,今則遂成法團矣。
舊日都門市肆亦頗留心廣告之術,特極幼稚耳。如黑猴公之帽鋪,柜上踞一大黑猴。雷萬春之鹿角膠,門上掛大鹿角。某扇鋪之檐際懸一大扇。皆足引人注意。他若刀剪鋪之王麻子、眼藥鋪之馬應龍則轉相仿效,各不下數十家,互稱老鋪,爭執可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