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子邀如子入到摟閣中坐下,因說道:“賢姐與小妹既同一姓,名又相聯,久已暗中結成姊妹。姊妹既已結成,而或妹或姊,卻不可不早定。”如子道:“蓬門朱戶,亦已定矣,何消更論。”宛子道:“朱門蓬戶,此勢利之言也,如何定得賢姐與小妹?以小妹論之,賢姐之議婚在前,小妹之議婚在后,前后之所在也。”如子道:“這個如何論得。小妹之議婚雖在前,然議之鄉僻之里,私婚也。賢姐議婚雖在后,然聞之上臺,聞之朝廷,公婚也。公私之所在,豈前后所敢議。”宛子聽了,笑說道:“賢姐若此謙謙,姊妹之序,何能定得。小妹今有一詞,聽天由命何如?”如子道:“怎個聽由之法?”宛子道:“小妹與賢姐今才相會,年齒敘及,諒來相去不遠。莫若各將八字書出,長一歲的為姊,似于情無嫌而理無礙也。不知賢姐以為何如?”如子聽了,連連點頭笑道:“賢姐不獨情高,而議論豪爽,使小妹不敢再遜。但愿甲子有靈,令小妹得安其分則快矣。”宛子笑道:“若以安分,則小妹得無不安乎。且請出尊造,看是如何?”如子道:“此時停筆而書,恐疑是假,現有命狀,可以為徵。”遂起身在妝鏡盒里取出一張命帖,遞與宛子,道:“賢姐且看便知。”宛子看了,不覺又驚又喜,道:“這事真奇了,原來賢姐之生庚與小妹竟同年同月同日而止爭一時。賢姐是寅,小妹是卯,怪不得詩文一脈,往往有相通之意。”如子聽了。更加驚喜道:“年月日同,或者有之。寅長于卯,則未必真,賢姐還須實報。”宛子道:“這個如何假得。賢姐既有命帖,難道小妹獨無。”因叫侍妾到臥房里取了一張來,送與如子道:“賢姐請看便知。”如子看了,因連連點首道:“雖止差一時,而陰陽之理竟如此不爽。”宛子道:“賢姐何所據而見其不爽?”如子道:“年同月同,故小妹詩文一脈得附香奩之末。至于時,玉兔雕龍,賢姐所以相府;而荒丘餓虎,小妹所以蓬茅。”宛子聽了,笑道:“此賢姐之多疑也。玉兔雖嬌,不過娛可目之玩,怎如吟風嘯月,尊力獸中之王。”如子道:“非謂虎不王兔,但賦命之形體不同,而行事之氣象自別,故小妹感而嘆息也。”宛子道:“氣象有何差別?”如子道:“不瞞賢姊說,相府閨閣,一垂簾而天下驚其才矣。至于小妹,寄白木子萬山,雖筆分子美之奇,墨奪青蓮之秀,誰則知而過問之。此小妹之苦也。萬不得已,因而改個男妝,外竊游學之名,內為選婿之用。故司空生如此中來也。”宛子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賢姊善于出奇。如此,且請問,前日慨許雙棲,諱白的這位令兄。卻是何人?”如子笑道:“從無家兄,就是小妹。”宛子聽了,喜之不勝道:“原來雙棲之議,卻出之賢姊自心,我還慮令兄之言,賢姊未必便允,誰知令兄即是賢姊!這等看來,后面所寄之書,亦是賢姊之臨機應變也。細細想來,小妹之婚,非司空有意,實賢姊之多情也。不識賢姐緣何有此高義?”如子道:“男子有才已不易得,何況閨閣。略知詠吟,便爾生憐,何況賢姊之裁雪詠月,直如游戲。幾令小姊應接不來。如此之才,安得不驚,安得不服。安得不思親近。兼之司空遇賢姐如此仙才,記念小妹前盟不肯輕于許可,其心亦云不負矣。彼既以辭賢姊為不負,小妹獨不能成全賢姊以為不負心哉。況賢姊又不思獨占,此雙棲所以定議也。大都被袗鼓瑟,竊有愿焉,不識賢姐以為然否?”宛子聽了,大喜道:“原來賢姐又能守正,又能出奇,情有為情,義有為義,真一時出類拔萃之奇女子也。小妹何幸,暗中受庇多矣。一時感激不盡,這且放開。但年齒既已敘明,姊妹自應有定,若即泛稱,便非親密,且使下人不知所奉。”如子道:“賢妹既如此推尊,愚姊只得叨僭了。愚姐既在此定了名分,居住就是一家矣,料無他說。司空可令人通知,使其早早進京銷假,免人議論。”宛子道是,因吩咐老家人去傳信。司空約得了信,知他二人住得相安,不勝之喜,竟脫然進京而去。宛子知司空約己去,因對如子道:“司空約既銷假朝見,圣上自然知道。前云后命,不知何時方下?”如子道:“此命以愚妹揣之,只怕還有阻隔。”宛子道:“怎見得有阻隔?”如子道:“李公子望娶者賢妹也,今忽娶了晏尚書之丑女;晏女望嫁者司空也,后嫁了李公子一個酒鬼,夫妻在閨閣之中如何得能相安。既不相安,自然要爭爭吵吵弄出事來。及弄出事來,定不自怨做差,轉要恨及司空賣告而去,必要思量陷害。以吏部之權,欲加陷害,何患無策?此愚姐聽以慮其還有阻隔。”宛子聽了道:“賢姊所論,字字皆人情所必然。但不知是何阻隔,須暗暗著人進京打聽一番,方才明白。”如子道:“打聽一番甚好,不然則使人放心不下。”宛子因差了兩個的當家人進京去打聽,‘一有消息,即先著一個來報知。”兩家人領命而去。正是:
奸人奸計設奸深,蹤跡欺人沒處尋。
誰道閨中小兒女;明明早已在其心。
如子與宛子二人在閨中閑論,且按下不題。卻說司空約到了京中,一面銷假,一面即見朝。雖說見朝,此時官尚小,皇上不設朝,不過在午門外叩首而已。過不得數日,忽御史奏薦:“南直隸雷火焚擊寶藏庫,書籍并器物散亂,翰林官宜差庶吉士方賢司空約,行人官宜差行人賈邦桂、李助,伏乞圣裁。”這樣小事,那里呈與圣覽,不過閣臣看過,以為沒甚緊要,就在匯奏中搭了上去。皇上見是小事,俱不細看,但批一個是字,便依舊發下來了,何曾知司空約在內。及至圣旨下了,便如雷如霆,有人催促起身,誰敢不遵。司空約明知是李吏部弄的手腳,卻沒法奈何,又打聽他兒子在家與媳婦吵鬧,因暗想道:“他家一日不安,李公子自不能忘情于我,就住在京中,朝廷的后命也未就下到,不如出去些時,免他妒忌。況他二人今已住得相安,我可放心前去。”竟歡歡喜喜叫人收拾行李,奉旨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害人者遭冤,受害者平安。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惡姻緣各自圖謀
圣天子赫然震怒
心里憎嫌,冤家相對,不自知慚。一樽美酒,幾塊香羹,身臟皆炎。
交章各犯威嚴。為兒女,心腸死括,言詞尖厲。借語摧殘,誰肯謙謙。
右調《柳梢青》
話說李吏部見司空約才到京即奉差而去,知自家的權勢有靈,心甚快活,卻當不得兒子與媳婦在家中日久鬼吵,時常勸戒他道:“這婚姻是奉朝廷特命,又賜御樂金蓮,又敕百官襄事,乃大榮大幸之事。總是媳婦顏色差些,也是尚書之女,可以寬恕三分,怎么只管責備?”李公子道:“孩兒別事可以奉得父親之命,此乃閨閣私秘之事,朝夕間要眉目相對。他若有三分象人,孩兒也還耐得,叫起來,哭起來,竟是一個麻鬼,卻叫孩兒怎生消受他。若是個曲盡婦道之人,相見了歡天喜地,百依百隨,孩兒還可勉強,誰知他見了孩兒,不罵醉鬼就罵糟團。他的憎嫌孩兒,比孩兒憎嫌他更甚,卻教孩兒怎生將就?當時我求父親與孩兒納聘者,趙小姐也,父親若競寫書央王撫臺為媒,王撫臺強為趙小姐出力,說他已受司空約之聘,渺茫之同,怎能回得父親之命。后請了圣旨,圣旨又準了,可謂萬分拿穩,誰知到被他花言巧語,哄過圣上,到將司空約之婚弄真了,竟賜了我這一個麻鬼。圣恩下為不深,卻那里知道我們內中的許多情弊。孩兒縱不肖,是父親的遺體,誰不道是尚書的公子,怎去受這樣的苦惱?父親若不替孩兒作法區處,孩兒就生不如死了。”李尚書道:“我豈不思量區處,但礙著圣旨在上,故輕易動不得手腳。須留心,看有湊巧的機會,我自然有個分曉。你如今且權時忍耐。”李公子見父親分付,只得罷了。
過不多時,又與晏小姐相吵。晏小姐忽罵道:“你這死酒鬼與我,己是前生前世緒下的死冤家了。除非我一時害暴病死了,你方才得能夠快活,著是我晏小姐活活的坑陷在你家,你這賊酒鬼便叫八天王來護衛你,只恐怕也不能夠安靜,到不如你早早的尋個自盡,出脫了我罷。”李公子聽了,觸動他的惡機,因暗暗想道:“他這話雖說得不中聽,卻到是實情實理。他一個尚書的女兒,我一個尚書的公子,又是圣上賜婚,百官迎娶,那得開交。他一個麻臉,我一個酒鬼,料難和好,若不死了一個,便要吵鬧這一生一世。他方才說暴病死了,我想,暴病也是人生有的。何不就與他一個暴病而死,以斷根絕命,豈不美哉。他父親就有些疑心,體體面面,也不好反面無情,與我為難。就與我為難,以他家閑居的尚書與我現任的尚書賭勢力,只怕官情王法,也要遜讓三分,料想不至償命。得能脫了這重苦海,便耽些利害,費些銀錢,受些虧苦,也還要算做大便宜的了。”算計定了主意,便日日與心腹家人薛漏商量,要他害暴死之病。正是:
婚姻恩愛痛連肝,琴瑟調和魚水歡。
若是你憎兼我厭,便如水火互相殘。
薛漏說道:“要害暴死之病,除非飲食里下些砒霸毒藥死便死了,那時面色有黑,晏尚書親來下視,豈不看出。”李公子道:“一死了便厚殮起來。包裹的周周密密,那里便看得出來。便看得有些詭異,也只好說幾句閑話,終不成那里去告了我來。”眾家人一齊迎和道:“大相公說得有理。”李公子聽了歡喜,遂悄悄叫人去買砒霜,要在飲食中算計晏小姐。不期晏小姐也暗暗的算計,要在醇酒中下些砒霜,斷送李公子。兩下懼不懷好意。
不多時,晏小姐早已將一小壇好酒暗暗的下了毒藥在內。只因他與李公子兩個人,見了面,不是咒,就是罵,那里好開口叫他吃酒。一個心腹丫鬟叫做錦霞,因湊說道:“小姐也不必著急去請大相公吃,只消將這壇酒明明的放在軒子里花欄桿旁,大相公不時在那邊看花閑坐,聞見了酒的香氣,便忍不住,自然要開吃了,何須去勸。吃了就有差池,卻于小姐無干。”晏小姐聽了,滿心歡喜,以為有理,遂悄悄叫錦霞移酒到軒子內去不題。
卻說李公子叫人買了毒藥,要下在飲食中,怎奈晏小姐的飲食俱有貼身服侍的仆婦伺侯,一時急急忙忙,放不入去。欲要整理些飲食送與他吃,卻不曾送慣,忽然送去,恐他動疑。因想來想去,再想不出一個好法來,心中十分氣悶。一日,因氣悶不過,要出門尋人吃酒散悶。將走到大門,忽見一個垂發丫鬟,手拿著一個金漆小盒,走入門來。忙仔細看來,卻是晏家岳毋身邊服事的秋云,因立住讓他走入,問道:“秋云姐,為何獨自一個到我家來?手里拿的甚么東西?”秋云見是公子,忙笑嘻嘻說道:“只因公子有些不老實,觸怒了我家小姐,有傷和氣,我家老爺與夫人甚是著惱。昨日老爺在郊外打圍獵獸,獵得一個鳥兒,不勝心喜。回到府中,與夫人說道:‘此鳥可以療妒,若使他夫妻們吃了,到老和睦。’故此夫人今早親自安排作羹,要著仆婦送來。因還有說話要對小姐說,故此打發我送來。”李公子聽了,暗笑道:“我二人心事,那里是為嫉妒不和。止是他嫌我,我又嫌他,恨不得要他早死,我好別娶一個快活。我想買了藥正愁沒處下手,今乃天賜其便,何不暗暗下手,豈不了帳。”因滿臉笑說道:“難得你老爺與夫人如此記念,要我們和奸,實實好意。若只使一人吃,只是一個和好,也是枉然。莫若我也吃些,有些靈驗,和好起來,方不負你老爺夫人之意。”說罷,伸手取盒道:“你跟我來。”秋云見他說得有理,正合來意,遂跟他走入一間幽雅書室中。公子將盒兒放在桌上,遂轉身將藥藏在手中,復來開盒。只見盒內一只龍鳳磁碗,盛著熱氣騰騰的,覺得香美可愛。道:“秋云姐,你不要笑我,我有種毛病,有人立在面前,一時再吃不下去。你可去軒子外看些花草,等我吃些,與你送去。”秋云退出。李公子略吃些,忙將毒藥滲在羹中,又將手指攪勻,仍舊將盒蓋好,叫秋云道:“果是香甜好吃。你見小姐時,萬不可說出瞞他先吃。”秋云應允,入內而去。正是:
丑人只道自家好。強漢何從肯服輸。
若使兩人朝暮共,自然水火不同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