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潛書
- 唐甄
- 4811字
- 2015-12-26 16:17:05
唐子至壽鹿之山,李條侯請觀騎射。旦日,率其子弟家眾,束馬操弓,馳于壽鹿之右。日中而畢,畢而飲酒,條侯曰:今日之事,騎之利鈍,射之虛實,隊之勝負,子能審知其數乎?曰:不知也。條侯曰:子儒生,固也。唐子曰:子之言,見一而廢二三者也。武王伐紂,太顚閎夭不在干戈之列,乃與尚父分功。夫壯者任兵事,巧者察兵勢,二者不相易以為功。水火鋒弦,謂之兵事;順時觀變,逹情度務,謂之兵勢。譬之于射,發者手臂,體立目審心度,皆命中者也。條侯曰:然一軍之中,鍜斵縫割之工,醫占文數之技,有一不備,則不成軍,況謀士乎!愿聞子之所能策。唐子曰:兩石相擊則明生,兩怒相搏則力生,兩謀相傾則智生。善策者,因形計便,不可徒言也。人病不自知,知病不能用,不可不審也。天下之勢,單少則平,積多則神。今夫水一也,壽鹿之湖,坐盆而芰,立艇而魚,至于河海,疉波若丘山,神棲而龍興。浮湖之法,不可以浮河;浮河之法,不可以浮海。豈有異水哉,積多之勢異也。用壽鹿之眾,用兩河之眾,用江淮之眾,用天下之眾,其勢亦然。今夫龍家之集,善販布粟者,亦可以厚利,予之十數萬金,使買鹽絲珠犀,則謝未能任。非其智不足也,未嘗適漢廣與大賈游也。仁暴強弱順逆,勝敗興亡決焉,此可閑居而度者也。若用兵之道,非身在軍中,雖上智如隔障別色。故曰:百聞不如一見。今我道北而來,河決壞道,次宿而問邳之道,次邳而問徐之道,謂可履塵而逝矣,然不免于陷蹄涂體。何則?聞見之實異也。身在軍中,百人為耳,千人為目,兩敵之形皆熟知之,要塞山阨,熟知地利;面背應逆,熟知人心;遠近離附,熟知援勢;巧諜捷候,熟知敵隱;別道間谷,熟知奇伏;智力等類,熟知將能;信疑愛怨,熟知卒用;騎步水火,熟知技便。危險嘗之,歲月歷之,是以謀可效、功可成也。乃曰倚鋤而衍策,釋鋤而拜將,今日受命明日克敵,此文辭之見,優偶之觀也。奚可用哉!條侯曰:善乎子之能慎審也!知人者用人,自知者用于人。雖知之自明,必待知人者乃見。矢以弓利,可以穿重甲;馬以御良,可以致千里。茍無其遇,雖太公之賢不如閭里之少年;茍有其遇,雖偏才曲智,亦得馮風順流以就功名。此志士之所以白首長嘆者也。天下不皆圣人,長短者,才之常也;得失者,謀之常也。上焉者,一短不損十長,小失不傷大得;其次短不喪長,失不喪得;其次長短得失半,而皆可以成功者,以其得高世之賢主也。良冶有分金之爐,五金砂石雜為一物,攝而火之,五金五出,砂石別出。賢主用人,群謀雜進,區而別之,等而差之,各效其用,亦猶爐之分金也。奚啻是哉,大匠不能徒直,定于墨繩;不能徒方,凖于曲尺。此主之資于臣也。墨繩能直,有引之用;曲尺能方,有相之用。此臣之資于主也。主蔽臣達之,臣蔽主逹之。主缺臣補之,臣缺主補之。主臣交資,乃能發不盡之謀,成無誤之智。故夫智士之遇賢主,非但能盡其謀,才半而功倍,無不利矣。
兩權
兵有兩權,內外是也。兩得者興,一得者亡。請設為易見之形,以明所度之必當于事,而后効其說:今有勇士,力舉數百斤,如挈缾然。攘臂于市,市之人百千聚而莫敢與之校,是豈不可以無勝于人哉?然而不能自養以致疾,三日疾則力衰,五日疾則不能行,十日疾則不能起坐。雖有弱女子,可以扼其項而殺之矣。若是者,非無勇也,內虛必自盡也。今有厚養之士,節食遠色,導氣服藥,身無疾病,可以長年。一日遠行,不幸而遇殺奪之盜,力不如其強,器不如其利,與不如其眾,俛首而就死矣。若是者,能保于內而不能強于外也。熟察于二者之形,凡舉事者,有必勝之兵,而不能先自固;有自固之計,而不能制勝,豈能幸存哉?同歸于滅亡耳。請舉二宼以觀滅亡之實,而后效其策:昔者有明旣衰,羣宼蜂起,闖王以逋逃之孽,率饑寒之民,由關中而東至于井陘,南至于鞏洛,至于漢沔;東至于荊,至于亳泗。越五州之地,橫行萬里,疾于飄風。一二年之間,蹂踐天下之半,破城屠邑,莫有能當之者。李自成襲用其鋒,擁數十萬之眾,灌大梁(朱家寨、馬家口),敗孫百谷之軍,入潼關,帝西安,乘勝渡朝邑(今大荔),由大同而攻京師,如破鳥卵。其用兵可謂能矣。其事亦既成矣。乃一朝奔潰,無所復之,而破腦于田夫之耨鋤。是何也?葢盜賊之行,不營家室,退無所據,雖有百勝之兵而不能支一日之潰也。吳三柱遭時附景,身為王者,其軍多宿將戰卒,蓄積數十年,金錢之富,甲兵之多,等于京師。一日發兵反,天下震動,又有三叛為之助,東西援結萬余里,此其厚集之勢,固于金城,雖有韓白,亦無如彼何矣。然此賊實不知兵,乃曰:我用兵天下無雙。當其出兵,次于澧卽阻江而守,下令諸將曰:毋得進兵。其志得為南帝足矣。其為人猜忌信讒,非其子弟親戚不使將兵。有以策干之者,絕不省覽,曰:此必書生腐言也。及其敗于平鄉,失桂陽、臨武、藍山、嘉禾、郴、廬陵、茶陵,退守于衡,不能悔敗自厲,乃急于稱帝,鑿平回鴈峰,上登行郊祀之禮。卒至身死之后,盡亡境土,子孫誅絕,分裂身首,懸示天下。若是者何也?葢盜賊之習[智],本無遠略,不好計策,不下謀士,恃其強固之勢,適以速其滅亡也。夫李宼之兵,蚩尤之兵也,而無本根,以至于亡;吳宼之所處,霸王之資也,而昧于攻守之計,以至于亡。使去兩短,兼用兩長,豈易敵哉!欲見兵之長短以決成敗,無明于此者矣。
百金之賈,必有居處,以安妻子、固管鑰、結鄰里,無盜竊之虞,乃可以轉販于四方。而況有十萬數十萬之眾以經營天下,不先為自固之計,豈可以有為哉?自固之計有三:地、食、法是也。地者,非定咸陽,非定河內,非定金陵,因勢之便而處,因民之宜而處,因糧之利而處,因敵之形而處,擇其可而處之,則大功可就、大業可成。夫龍有所止之淵,而后可以興風云;虎有所伏之穴,而后可以騰山谷、搏取百獸,此地之為固一矣。軍食之所賴,田稅必輕于故籍以寬之,糴必增直以利農。破一城必有倉粟,走一軍必有棄糧,民藏不可取,野積不可掠,富室不可貸,取之不溢滋,其取者必厚。恐敵有偽為賈人貴糴以空我者,陰戒四境,粟米有入無出。如是,則堡屯廬舍皆實,人人各自為守。守障萬人可當十萬人,十步之溝可當百步,一丈之壘可當十丈。士卒之有父母妻子者,飽暖安樂,寄于百無一虞之地,雖兵出屢年,轉戰千里,無有貳心。此食之為固一矣。國中無法,雖眾不一,其主可虜;軍中無法,雖勇不齊,其將可禽。不可以草創之始,人心未集,姑為因之。不私于故,不偏于親,尊卑有等,冠服有章,文武之官各盡其職,典兵者不侵民,牧民者不構兵,文武之課,一級不茍遷,一級不茍降,有罪必刑,戰后必誅,雖親昵不赦。有勞者必厚其賞,有功者必尊其爵,雖讎疾不吝,如是則人心信服,不為茍免,不為幸望,不約而同,不戒而遵,此法之為固一矣。誠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勢也,以戰必勝,以攻必取者也。
然而善用之則功可成,不善用之則終亦必亡。何也?天下之賢士,所以棄父母妻子,或載父母妻子而委身于干戈之際者,葢欲就其功名、取封侯之爵以遺子孫也。三軍之眾,不惜斷脰破腦、陷陣登城者,葢欲自拔于行伍之中、以取爵祿也。其次亦不失賞賜、以置田廬也。若乃遺機失謀,數戰不利,數舉無功,二年三年,甲敝兵鈍,戰氣消竭,豪杰失望,思歸丘隴,人心解散,不可復振,此坐而自亡之道矣。天下多羣盜,衽扱囊括,可次取也。若有大敵,非我克彼,卽彼克我,雖支將游旗、積累千百功,而決機則在于一日,成功則定于一戰。夫人情,興則附,衰則去。誠能一大戰而勝,兵威震世,義聲盈耳,則人心歸附,豪杰響應。地有所不略,略一而得十;城有所不攻,攻一而得十;軍有所不破,破一而得十。夫用兵之道,過重與過輕同失。及銳乘間,不失其時,則天下之勢集于我矣。其有重于進兵者,未能先決勝于己也。昔者齊亂而管仲用之,燕弱而樂毅用之,六國散而信陵君用之,遂能霸天下、舉強齊、挫暴秦者,誠能修武教而得士心也。十萬人為軍,勒為五軍,軍二萬人,伍合于十,十合于百,百合于千,千合于萬,左合于右,后合于前,前后左右合于中,而提于元帥。一知相應,一氣相貫,如億萬絲為一繩,曲綰直引無不如意,不見一絲之異,此整而不可亂之兵也。整而不可亂,然后可使。感德然后畏威,畏威然后感德,士卒未安不先寢、未食不先食,草食不甘食,疾病必視藥,賞賜俘財,盡以分賜,日烹牛豕饗眾,親之如此,士卒愛之如父母矣。止舍有度,臨戰有節,違于法者卽誅之,不少假于將帥,于是士卒既愛且畏,無不愿效者。此能死而不可走之兵也。能死而不可走,然后可使。有如是之眾,得以變化從心,合而不狃,散而不亂,進而不佻,退而不先,隱而不惑,危而不懾,我可以撓敵,敵不可以撓我;我可以入敵,敵不可以入我。以是方行天下,誅暴救民,乃有成也。
受任
能成大功者,必不敗功;能成大名者,必不敗名。且毋審其智能,毋論其權用。出身必有所主,行道必有所由,立于不敗之地,行于不窮之道,乃可以恣我之為也。功名之道,無幸無不幸,智者必成,不成必非智;智者必不敗,敗必非智。是何也?兩合則成,兩違則敗,見可成則就之,見不可成則避之。成敗去就,謹于所擇者,功名之門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畫也,善雕者必于楸檀,善畫者必于堊素。有工于此,取彼腐材墨質,率然而運斤,率然而施采,及其無成,人皆曰:非其技之不良,所遇之非材也。智者必笑曰:是尚不能辨材別質,卽其技可知矣。貧賤者,人之常處也。璞玉不出,于玉無傷。有拙工者剖而琢之,不能名器,玉乃傷矣。茍無其遇,寧伏于戶牖,食于賤業,保其妻孥,不慕榮貴,所以守璞也。萬金之賈行于道涂,必挾善射者為之衛,盜至則引弓待之,不輕發也,發必洞胸,必穿脅、必貫顱,一發不中,則刃鏃已加其體矣。天下之大,非特萬金之富也;萬人之敵,非特一盜之智也;豪杰之身,非特一矢之用也,是何輕于委身者之不如發矢也!是故君子有不受任者五:不遇其時不受,不得其主不受,用違其才不受,任屬不專不受,權臣持之、嬖幸市之不受。君子非不勇于受任也,其重若此者,恐其墮功毀名、辱國殘命也。士當巷居,隱見惟己,人不得致也。出而干主,任之猶輕,言之猶淺,去留亦惟己,人不得泥也。若夫入室而謀,處幄而議,食以其食,衣以其衣,屬之以心腹,傾之以密機。當是之時,國安與安,國危與危,國亡與亡,義不可去矣。
唐子之治長子也,有訟奪其妻者,曰:糜蟲許嫁我矣。奪妻者曰:糜蟲昨日嫁我矣。問糜蟲以誰愿也,不愿奪妻者。唐子曰:汝休矣,朝奪而夕訟焉,猶可也。主義之旣厚,猶女子之旣宿也;道不行而欲去之,是糜蟲之悔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能愼于初,則有終矣。君子之始得君也,觀其聰明,觀其用舍,觀其誠偽,觀其度量,觀其將相之臣,觀其左右之人。皆可矣,試之以言論;既合矣,博之以仁義;既合矣,進之以奇謀。直之不怒也,深之不疑也,專之不參也,夫然后可以效死而不去。是以諫受,言悟,才達,智順,功名可成,福祿可長也。
汪子(琬)著申甫之傳,曰:申甫居嵩山之中,學古兵法,長于用車。愍帝使之將,既無車又無戰士,驅市人以當強敵,以是敗死。非其不善用兵也。唐子曰:申甫善用車,請以車喻:有車于此,圓其軸、方其轂,茅其纒牽,躄其驂服,善御者將笑而去之乎,抑鞭斃牛馬而強驅之乎?以此決事,知申甫之無能為矣。
昔者唐子問于陳盟(入清為僧,名德藏)曰:先生熟明事,敢問明之亡也,亦有人乎?曰:有孫傳庭者,雖古良將不能過也。其在關中,休兵不動,曰:卒未練,未可用也。朝使數趣之,不得已引兵而出,一戰大敗,賊遂入關。惜哉,孫子不敗,明其未亡乎!唐子曰:先生之言失于此矣。善用兵者,生卒亦勝;不善用兵者,練卒亦敗;善用兵者,怯者亦死;不善用兵者,勇者亦走。且孫子之所將,未必皆市人也。大敵卒至,亦可以未練謝乎?凡用兵之道,危伏于安,安伏于危,死伏于生,生伏于死,惟達變者能見其微而用其巧。是姑勿論,論孫子之所處,若果不可出,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寧伏劍而死,必不辱身;寧伏劍而死,必不辱名;寧伏劍而死,必不辱軍;寜伏劍而死,必不辱君。古之白起是也。奈何驅千萬人之肉,委于虎狼之口,而身受敗軍之辱?以此決事,知孫子之無能為矣。
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