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書名: 潛書作者名: 唐甄本章字數: 4711字更新時間: 2015-12-26 16:17:05
惰貧
震澤之蠶半稼,其織半耕,沸鹵漬卵,蠶壯絲美。唐子以家室處于沈氏之廬,制服,安習線綿為經,寒,不及緯,市之,授諸嚴氏之婦沈孟。孟煮橡實之冠以為色,登機而織,間以爨乳嬉語,不盡三日而成。孟裁,妻佐縫,服之甚康也。絲不于市,線不于市,色不于市,織不于市。一婦之手,歲可斷百疋。嚴氏不耕,夫并作則倍,有事損十三。一畞之桑,獲絲八斤,為紬(綢)二十疋。夫婦并作,桑盡八畞,獲絲六十四斤,為紬百六十疋。嚴氏故有土一畞,易桑,損十五,以食三口,歲余半資。菜茹蔭桑,瓜豆緣垣,牧豕陰溜,放雞鄰疆,抑又為利。嚴氏不然。桑不盡土,不翦不壅,機廢不理,不蓄不蔬,故其貧甚于無藝者。察一鄉之人,無大異者。以斯觀之,謂吳地盡利,殆不然矣。
教蠶
吳絲衣天下,聚于雙林(巷),吳越閩番至于海島,皆來市焉。五月,載銀而至,委積如瓦礫。吳南諸鄉,歲有百十萬之益。是以雖賦重困窮,民未至于空虛;室廬舟楫之繁庶,勝于他所。此蠶之厚利也。四月務蠶,無男女老幼,萃力靡他。無稅無荒,以三旬之勞,無農四時之久,而半其利。此蠶之可貴也。夫蠶桑之地,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里。外此,則所居為鄰,相隔一畔,而無桑矣。其無桑之方,人以為不宜桑也。今楚蜀河東及所不知之方,亦多有之,何萬里同之而一畔異宜乎?桑如五谷,無土不宜,一畔之間,目覩其利而弗效焉,甚矣民之惰也!
三代以下,廢海內無窮之利,使民不得厚其生,乃患民貧,生財無術,是猶家有寶藏而不知發,而汲汲臘腌果蔬之是鬻也。盍亦謀諸此與!吾欲使桑徧海內,有禾之土必有桑焉,然亦匪易也。葢安之久者難創,習之慣者難作,約法而民不信,施敎而民不從,則樹殖亦不可就。古者田有官,是故棄為稷官。其后教民田者謂之田畯。田旣有之,桑亦宜然。其在于今,當責之守令,于務蠶之鄉擇人為師,教民飼繅之法,而厚其廩給。其移桑有遠莫能致者,則待數年之后,漸近而分之。而守令則省騎時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視其蠶之美惡,而終較其絲之多寡。多者奬之,寡者戒之,廢者懲之,不出十年,海內皆桑矣。昔吾行于長子,略著于篇,可以取法焉。
省刑
萊陽盛九苞曰:山東習用重刑,杖以巨竹連根為之,長八尺,頭徑六寸,厚五寸,敦然方物也。皂必長大強力者,臨杖,則裂犯者之袴覆足,以杖一拊臀,卻立尋丈,揚杖后,抶地大呼躍進,身杖俱下,乃一撻之,不聞撻聲,但覺地動。一皂一杖,撻二十則易二十人,撻三十則易三十人,恐其再撻則力減也。昔余七之叛也,事旣平,系獄當死者甚眾。巡撫趙祥星訊之,有一人枉者,祥星顰戚而謂僚吏曰:是可矜,吾欲釋之,諸君以為何如?僚吏皆起而揖于前曰:此至仁至明,釋之幸甚。于是釋之。故事,免死者必撻而后釋之,撻之二十,舁出,死矣。夾棍以鐵貫本,置脛其間,左右各五人并力曳之。良久,乃合其末,左右擊以巨棍,至百數十。異日復夾,脛腫如股,不可入,皂舉踵踏入,復夾之。杖之毒者,前一杖卻,一杖中。蓋一杖杖已,皮不少損而內肉糜爛,如腐瓜之瓤。出,以刀劃去糜肉,得良藥,十有半活者。皂得賂,則直撻之,血立濺,乃反不死。其毒如此!山東之民號為獷悍,皆謂非重刑不能服之。又謂大吏有體,非重刑無以示尊威。是以沿習而然,雖有慈者不能改也。吳民號為柔弱,習用輕刑,故吳為幸。
客有嘻者曰:吳刑雖輕,重者自重,不一于輕也。吾親見巡撫杖偽為薦書者,血肉飛濺四傍,四傍方丈之間,青草皆為赭地。此亦何輕于山東!
昔者唐子之治長子也,一年而罷。一年之間,治群殺數人之獄者二,獄成,未嘗加一杖于殺人者之身。內司諫曰:殺人至惡也,殺數人大獄也,而公不加一杖,從來號為慈吏者,未有過寛若此者也。公不忍于所當忍,吾恐民風日玩,從此得罪者愈多矣。唐子曰:不然。彼殺人者,豈其始念則然哉?逞一時之忿,自陷其身于死,而不徐為之慮也。旣以一死抵一死,亦足蔽其辜矣,又從而杖之,是淫刑也。吾不加一杖者,是為至平,不為過寛。夫山西之民,非弱于山東也。長子之民,又號為多奸,唐子為吏一年,夾棍非刑,廢而不用。俗用之杖,雖未能遽改,以從律之制,然且薄且減,亦不乖制。一年之間,令未嘗不行也,政未嘗不舉也,賦未嘗不入也,豪強未嘗不伏也,疑獄隱慝未嘗不得其情也,關市橋梁傳乘賓旅未嘗不治也,四境之內未嘗不安也。巡撫達良輔嘗謂唐子曰:百里之長,不患無威,奚以重刑為!重以刑之,旣傷其體,歸而療治,又費其財,仁者弗為也。茍治事而事治,懲民而民服,斯可已矣。奚以重刑為!
名稱
名者,序長幼,辨貴賤,別嫌疑,禮之大者也。今也士而不仕或未仕,于貴者自稱曰晚,非禮也。晚之者,齒長于我也,非以爵也。通謁于貴者,名之上不敢有所稱,曰某而已,口稱亦曰某。若均舉均仕,于先舉先貴者則稱曰晚。今也有等于我而長于我者,則不稱晚,非禮也。齒之尊,猶爵之尊也。通謁于長者,或二十年以長,或三十年以長,雖非貴,則于名之上稱曰晚,口稱亦曰晚。今之稱貴者,于先生之上,雖少,必加以老焉,非禮也。于師曰先生,于賢曰先生,于高年曰先生,可謂尊矣,奚假于老?古人于少之時曰富于春秋;謂之為老,將短于春秋矣,不祥莫大焉!是故于貴者但稱先生。今之稱天子曰皇上,非禮也。古者稱王公卿大夫,若殿,若閣,若仆夫,若執事,若左右,不敢斥之也,可以天子而斥之乎?將欲尊之,乃反褻之。當稱曰陛下。明謂奄人為內臣,非禮也。在列謂之臣,有職謂之臣,奄人備灑掃,非臣也,奴也。奴也而臣之,是抗奴于公卿,辱公卿矣。天子無外,奴也而內之,則股肱腹心之臣皆外乎?庶士庶民皆外乎?是屏手足赤子于四裔,無臣無民矣。是故為奏為文,勿曰內臣,但曰奄人。今之名地者,不以時而以古,非禮也。以古名地,若為異代之土地,非今日之土地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為文,于蘇州則曰蘇州,勿曰姑蘇;于吳江則曰吳江,勿曰松陵。今之名官者,不以時而以古,非禮也。以古名官,若為異代之朝廷,非今日之朝廷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為文,于某部尚書、侍郎,則曰某部尚書侍郎,勿曰太宰少宰、大宗伯少宗伯。
除黨
唐子曰:黨者,國之危疾,不治必亡。孫子曰:雖有扁鵲,無能為也。唐子曰:何必扁鵲,茍逹其故,中醫皆能治之。曰:是滅漢、滅唐、滅明,非人力之所能勝也。乃先生則易言之,何也?唐子笑曰:漢往矣,安得起漢黨而治之以信于子?唐往矣,安得起唐黨而治之以信于子?明亡矣,安得起明黨而治之以信于子?今有良藥,可以一發而解固結之疾,在吾與子之目前,而子不見也。孫子愕然,問其故。唐子曰:良藥者,今天下之勢是也。昔者明之為黨,邪者緣卿相、緣閹奴,正者緣氣節、緣道學,如南濠之市,貨別為行,惟賈所投。凡人之求顯名厚祿者,不入其黨,不得也。當是時也,黨之為勢,固于人心,蔓于海內,若亡人之國而不與之俱亡者。及大清之有天下也,黨人之長老猶有存者,后生習聞其術,攘臂而起,如草枯而根萌,木斬而蘗生。郡邑之間,往往百十為群,更立社名,宴飲締交,亦嘗遠近響應矣。然究則獸逸鳥散,莫之禁而自廢者,其故何也?名者,黨之招也;勢者,黨之帥也。今之將相功臣,其耳目心思與明俗異。名譽不足以動之,其權勢又不得假而為我用,是無招無帥也。無招則黨不聚,無帥則黨不立,百官有司,救過保位之不暇,何黨之能為!此所以不禁而自廢也。昔之雄辨如鋒者,今之杜口無言者也;昔之攻人必勝者,今之自守不足者也,未嘗不拊掌大笑而稱快也。然則治黨之道無他,在絶其緣而已。絶其緣,則邪黨不伐而自破,正黨不解而自散,請悉其說:
用相者,天下之大事也。昔者明之季世,有免相者,眾為行一二十萬金,輒得復相。凡相必有所由致。袁萃曰:為相必賂內侍,如樹之托根。然則相者,非國家之相,內侍之私人,眾人之霸主也。人君雖庸,曷思其故:斯人也,何以得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舉,任官而官治,而后從而用之也。何以免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不舉,任官而官不治,而后從而免之也。傳曰“雖有高世之名,無尺寸之功者不賞”,左右雖善毀,不能毀有功以為無功;左右雖善譽,不能譽無功以為有功。豈以無征之巧言遽決用舍哉!君能以相用相,不以左右用相;相能以人用人,不以朋類用人。天下之士,皆知由黨者不必得富貴,得富貴者不必由黨,人亦何樂于為黨乎!曷觀之聚而為盜者乎!以貪戾之徒,一夕相親、厚于兄弟者,豈以義固哉?將以取人之財也。若為主人者,峻墻垣,謹防御,不與以鉆踰之便,雖驅之使為盜,不可得矣。此治邪黨之法也。直節之臣,國之寶也;道德之臣,王者之師也。匡君為直,攻人非直;讓能為賢,爭名非賢,是不可以不察也。有人焉,直諒之聲震天下,當國任職之臣,一有過失,非與于政之興壞,非與于天下之安危,必欲攻而去之。其氣如戰,其志如刃,其言如訟,視其鳴鏑所向,群起射之而不敢后,此黨人之雄也。若是者,不必加戮也,戮之適以堅其死而成其名。人君當談笑而視之曰:此豎子無知也。上書若不聞其言,在朝若不見其人,始輕之,漸遠之,徐廢之,歲月之間,并其丑類淪澌而銷亡矣。天下有行于今必如行于古者,有行于古必不可行于今者。必如行于古者,學也;必不可行于今者,聚眾以講學也。聚眾講學,其始雖無黨心,其漸必成黨勢。氣節之爭,由此而起;小人之敵,由此而立。若不以道學號世,不以氣節凌人,小人無所于蹙,亦不成黨,甚為易制。人君將欲風天下,勿畏非圣之謗,勿竊尊儒之名,當心法孔孟,不可口法孔孟。于視朝之時,明言以告群臣曰:我不喜道學。有以道學進者,我必廷辱之。則貌孔孟者望風沮喪,不敢蟻引而進以竊位惑世。第講于鄉、教于里,雖非眞學,其亦無害于天下。若夫身退而去,寓書京師,制黜陟之權;處士巷居,公卿就而決是非,訪賢不肖,此道學之大賊、法所必誅者也。明主處此,不謀于群臣,不按于法律,驅而斬之于市,而以狥于天下曰:吾欲使士為士,大夫為大夫,仕者盡其職,致仕者安于家。有不在其位而謀其政者,視此矣。此治正黨之法也。
孫子曰:黨不可以刑勝,征于前代矣。先生又欲行誅,毋乃疎于計乎?唐子曰:子何見之不明也!賞善刑惡,人主之柄也。刑賞由己,孰敢不服。若臣下竊以行私,則互相讎報,天下必亂。假使稷契夔龍與皋陶朋比而誅四兇,則四兇之徒亦必計斃皋陶,人心不服,亦將叛舜。夫權假于下,舜且不得為任賢之君,皋陶且不得為執法之臣,況衰世之君臣乎!善乎,吳修齡之言曰:萬歷之朝無君矣,安得無黨!夫君失其為君,則致亂之釁,百出難料,不獨黨也。
孫子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東林亦賢者之所游也,其中多蹈仁行義之儒,奮不顧身,為國家去邪慝。先生論黨而不別人,吾猶未慊。昔人有言:附東林者亦有小人,攻東林者必無君子。此言是乎,非乎?愿因先生定之。唐子拊掌而笑曰:古語云,伐國不問仁人。子奈何以此事問我哉!吾與子論黨者,傷人國之淪亡,惡人心之中戾氣,故明中和之道,以立治辨學,以為后世取法。吾烏知其何為附東林,何為攻東林;吾烏知其為東林西林南林北林也!
賤奴
凡閹人,小患七,大患三。小患亂國,大患滅國;小患難除,大患易除。請先為之譬:凡人之居室者,以妾為妻,此患之大者也;愛妾之色,聽妾之言,此患之小者也。父命曰:母愛妾之色,母聽妾之言。雖嚴父不能得之于順子。曰:母以妾為妻。雖悍子不敢逆慈父矣。葢法所不及,則不可禁。法之所及,則易禁也。凡閹人,道君以酒色,道君以荒游,道君以侈御,道君以惡見正人。權臣因之,上隱無不聞,下巧無不達,國之大柄下移矣。明示以便進之門,邪曲進,賢正沮矣。金入則死罪生,求拂則有功死;刑不中,罰不中矣。此七患者,其患小。然剛明之君,或中其一二,法制無可加,誡訓無所益,祖雖神圣,葢亦莫之如何也已矣。兒蓄公卿,奴使百司,狗奔將帥,天子孤矣;豕屠忠良,草刈善類,朝廷空矣;囚禁天子,羊驅天子,干戈起矣。是三患者,其患大,斬滅宗社而后已。然絕之甚易也,如拔茅根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