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匯問曰：卿牧、善任、省官、制祿、達(dá)政、更幣六篇之言，畞既聞之矣。然諸名物多寡之?dāng)?shù)，行之久矣，至于今而欲盡更之，恐有所不可？唐子曰：吾何欲變哉！順情合義而仍之者也。于其所當(dāng)正而正之，則職盡；于其所當(dāng)省而省之，則官清；厚其祿，則臣勸；專其養(yǎng)，則民安；通其窮，則財用足。如是，則上下同欲，民心大悅，自然之理，豈變之為乎！君子行法，為從為更，何常之有！行之而民悅，則行之，從其所欲也；行之而民不悅，則不行，更其所不欲也。且衰世習(xí)行之政，有必不可仍者。古人有言曰：圣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周之衰也，不易禮而滅（戰(zhàn)國趙策二）。葢禮之既壞，如美木積久而有蠧朽，不可以為宮室，是以[故]圣人之興也，隨時制法，因情制禮，豈有不宜者！詩云“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物無敝而不改者，緇衣始制，亦嘗美矣，及其敝也，衿傾袪（袖口）錯，四垂紕離，非復(fù)緇衣矣。猶復(fù)服之，以為不改其舊，可乎？及其改為之，其衿其袪，已非故繒[緇]。自絙七入，出于新染。觀其色，攬其度，宛然故緇之初加于體也。以為改其舊，可乎？季世所行之政，昔嘗以致治矣。及其旣久，國家無事，君臣宴安，喪志成鄙，未能遠(yuǎn)謀。官守不明，惠澤不行，名存而實(shí)亡，文餙益美，不顧百姓之便利。于斯之時，猶為謹(jǐn)守舊章，不敢踰越，是服敝緇衣也。有有為之君臣，奮興在位；去因仍之舊法，殫制作之精思，慎慮時宜，講論典禮，審量法度，歸于百姓之便利，以發(fā)四海之塵蒙。于斯之時，官墮其職守，民之苦于敝法久矣。一朝棄其舊而新是圖，宜民宜俗，安之如固有之，是服新緇衣也。然則陳晦縿裂，已屬委棄，取而服之，是謂變常。燦燦在身，不易其制，委蛇合度，是謂從舊。新舊之故，從變之宜，唯精義者為能通天下之故，類民物之情。人君不明，執(zhí)政不敏，司牧不勤，謹(jǐn)守舊制。惡政令之不行，飛牒文示，徧于天下，制為斬流之刑以懼之。卒之民玩坐廢，斬流亦不行，朝廷亦不復(fù)問，謂之無官無政可也。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其予言之謂矣。
用賢
書曰：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詩曰：國雖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乂[艾]。此五者，人之恒德，生而各具。謂非然者，其必天無水火木金土，人無言視聽思恭。五者唯圣人乃全，其次或兼四三德，其次或兼三二德，其下亦具一德。必有圣者，何患國論之無定；亦有哲謀肅乂之一長者，何患才猷之無濟(jì)。吾不謂凡民皆然。愚夫愚婦，具五者之體而愚不及；士具五者之體而才或不達(dá)，學(xué)或不充。四海之大，凡百多士，必有能學(xué)達(dá)才者，用之將不勝用。
然盛世常見多才，衰世常患無才，其故維何？易之泰曰：小往大來。是時肅乂哲謀圣在位，狂、僭、豫、急、蒙在野，故見為多才。否曰大往小來，是時狂僭豫急蒙在位，肅乂哲謀圣在野，故常患無才。夫泰否，非天為之，實(shí)人為之；大小往來，非時之泰否為之，實(shí)君之明昏為之。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師至郊，無一人能御者，遂一戰(zhàn)破紂之國。此億萬臣中，有陳洪范之箕子，若紂能早用之，則彝倫敘于有商，肅乂哲謀圣并為之用，武王之圣亦終為商之良臣，而有商豈至于滅亡？幽王無道，尹氏、皇父亂政，小人盈朝，犬戎至郊，無一人能御者，遂弒幽王于驪山之下。當(dāng)其時，有賦小旻之賢大夫，若幽王能早用之，則彝倫敘于西周，肅乂哲謀圣并為之用，犬戎雖強(qiáng)虣[暴]，亦終為周之外臣，而西周豈至于滅亡？紂有此賢父師，幽王有此賢大夫，二賢近在左右，人皆不知，其處于下位、淪于巖野者，又孰從而知之？然則紂幽之世，其才奚不若湯文之世？使以好色之心好德，以寵佞之心寵賢，則伊傅周召比肩于朝，博而求之，如燧火源泉，不可勝用。
有難之者，謂：知人之明，自古為難。友不知友，父不知子，兄不知弟，亦且不能自知。君雖哲，臣雖明，恐亦有所難知？吾謂：友不知友者，無所試其友；父不知子者，無所試其子；兄不知弟者，無所試其弟；不自知者，無所自試。蓋今學(xué)校實(shí)亡，無以教士，無以取士，唯馮于旣試。今以非文之文教士取士，賢愚雜進(jìn)，孰能為辨？譬如不耘之田，谷稗并生，納稼于場，谷稗并積。北碾南捶，谷稗并下，簸篩既施，蕛稗乃去，嘉谷乃得。士竊三試而進(jìn)，如在碾捶之前，迨授官考績，猶簸篩旣施，稗士乃去，谷士乃得。蓋才可偽，功不可偽，臨民聽政，長短賢不肖立見。才雖混于始進(jìn)，而不能掩于既試。又廣之以內(nèi)外大臣所薦，并用而試之，豈不可以得人，而何患人之難知！
又有難之者，謂：天子一人，庶官有萬，雖至明有所不及，雖至察有所不周。于是以私以賄，上下相援，以虐為能，以貪為良。其于賢者，惡其異已，以小過受降革之罪。京朝之官，陷人奪位，援黨助已，傾害之術(shù)，巧于儀秦。結(jié)近侍，通宮掖，以惑天子之耳目，能使黑白變行、功罪異狀，將何以救之？吾謂：水流濕，火就燥。不聞皋陶用驩兜之徒，驩兜用皋陶之徒。唯元兇秉政本，霸天下，故群奸附勢引朋，以朝廷為巢窟。若天子用冡宰得人，冡宰總五卿得人，以共攝群牧，皆得其人，如網(wǎng)在綱（有條不紊），無一綸之不就理，則百職無所容其奸。雖有奸者，亦化為良，而何患賢者不用、不肖者不去？是故君何以昏？自用則昏；君何以明？用人則明。恭已虛衷，不敢自是，師冡宰而友五卿，舉社稷以從，是謂以眾明為一明，以眾聰為一聰，不勞而天下大治。
六善
句匯問為政之道，唐子曰：六善備，可以為政矣。何謂六善？曰違己、從人、愼始、循中、期成、明辨，是謂六善。堯舜，圣人之雋也，猶不敢自用，而況圣不及堯舜者乎？況賢遠(yuǎn)于堯舜者乎？況不賢不見堯舜之履跡者乎？書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心，必求諸非道。逆己非逆，遜己非遜，勿己之是，惟道之歸，是謂違己。天下有天下之智，一州有一州之智，一郡一邑有一郡一邑之智，所言皆可用也。我有好，不卽人之所好；我有惡，不卽人之所惡，眾欲不可拂也。以天下之言謀事，何事不宜；以天下之欲行事，何事不達(dá)！詩曰：先民有言，詢于蒭蕘。人無賢愚，皆我?guī)熞病Ｊ侵^從人。凡事，見以為可，而其中有不可者焉；見以為不可，而其中有可者焉。惟一再思之，更覆思之，不必上智，其端必見，其識必及。若不思而遂行之，其為悔也后矣；不思而遂不行，其為惜也多矣。發(fā)政如發(fā)矢，矢發(fā)不可復(fù)反，政發(fā)不可復(fù)收。書曰：若虞機(jī)張，往省括于度則釋。鵠之度在目中，不省則不見也。是謂慎始。始非不慎也，迨其后，有欲速而不逹者，有厭倦而若忘者，遂有中道而廢者矣。中道而廢，則民多玩，后雖有作，不可為矣。詩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又曰：不震不動，不戁不竦。言不欲速也，毋厭倦也。如農(nóng)夫之耕耘，四時不失序焉，日月見其長焉。是謂循中。始既已愼矣，中既已循矣，而有不保其終者。小噐易盈，志滿則驕也。宣王，中興之君也，及其德衰，而小雅之刺者三章（祈父、黃鳥、我行其野）；桓公，五霸之盛也，及其氣矜，而葵丘之叛者九國。不啻此也，書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武王，圣人也，召公猶慮其服九夷八蠻，或啟侈心，而進(jìn)一簣之戒。而況德本中人、智効一官者乎？是故政必期于有成也。無樞易拔，無軸易脫，不可謂違己。左言則左，右言則右，不可謂從人。卿士盈廷，發(fā)難不已，不可謂慎始。牓牒申命，日遵歲結(jié)，不可謂循中。考績多良，治功不見，不可謂有成。若是者，辨之不明故也。集人成已，始終一貫，物不能蔽，人不能欺。功之成，不于成成，立志發(fā)令，已立其成。明辨于此，而后六善備焉。六善備，可以為政矣。
恤孤
蘇州有育嬰之堂，以收棄子。凡窮民之不得有其子者，則送之堂中。愿育者懷之而去，衣褓醫(yī)藥，無不備焉。月給乳婦之食三百錢，乳婦之記籍者三百余人。歲費(fèi)千余金，皆士大夫助之。此一鄉(xiāng)之善事也。
唐子貧，歲豐而家人恒饑，妻寄食于女家。仆原有一男一女，以其婦傭乳于外，鬻其男于遠(yuǎn)方。女生一月，送之育嬰堂。唐子不忍，常使視之。其所養(yǎng)之家，子死，愿以為己子，故育之專而無疾也。諸乳婦多不良，第貪三百錢。得堂中之衣褓，皆用于己子。所養(yǎng)之子，置之不顧，故多病死。其籍記中，病者十二三，死者十一二矣。堂中雖有察嬰之規(guī)，使從事者視之，不過月一至焉，豈能相與寢處，故病死者多也。自有此堂以來，所活者多矣，然念所不得全者，恒為戚戚焉。
一郡之中，雖有此善事，不過小補(bǔ)，而況天下之人，生民之多，饑無食、寒無衣、父母不得養(yǎng)、兄弟妻子離散、嬰兒之委于草莽者，不知其數(shù)矣！當(dāng)是之時，天地不能容其生，鬼神不能救其死，心為之痛而手不能援，吾其如彼何哉！雖有仁人，盡出府庫之財，盡發(fā)太倉之粟，以大賚四海，亦猶之乎育嬰堂也。
吾嘗觀于田矣，天久不雨，諸苗將槁。吳中之人，農(nóng)眾而力勤，車汲之聲達(dá)于四境，然灌東畞而西畞涸，灌南畞而北畞涸，人力雖多，無如之何。迨夫陽極陰起，蒸為云霧，不崇朝而徧于天下，沛然下雨，蒙蒙不休，旦起視之，苗皆興矣；溝塍蔓生之草，皆苗甲青青矣。人力之勤，不如普天之澤也。以人譬苗，以雨譬政，若使四海之民，家給人足，衣食飽暖，父母之心，人皆有之。男子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男有室以養(yǎng)其父母，女有家以遺其父母，惟恐生男生女之不多也，亦奚待于育嬰堂哉！百爾君子，何不以文王治岐之政，陳于今天子之前乎！
善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