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花羅漢

慧寂尊者，本姓葉氏。年十五，艷慕佛教。一日，稟辭父母，欲出家披剃為僧。父母以“佛乃左道，惑世誣民，游手游食，不忠不孝，君子維持世道，方辭而辟之，何為治而精之？吾利汝為圣門弟子，不利汝為沙門羅漢。且儒家事業，有實功，有實效，非若釋家，虛無渺茫，不可憑據者也。汝能攻習儒者經書，達則為卿為相，不達則為師為友。千鐘粟出自書中，黃金屋出自書中，如玉女出自書中，平生志何所不遂。詩云，世上萬般皆下品，思量惟有讀書高。又云，只見讀書朝北闕，那聞念佛上西天。由此觀之，汝正道不行，反趨邪徑。父老幼年，承父兄豢養，不能自暴自棄，不能掀天揭地為個偉人。幸生汝為男子，正欲汝肩文章擔子，做個破天荒好漢，俾親戚故舊羨為龍駒鳳子，君王黎庶恃為保障干城。父母眼前，縱不獲三牲五鼎供養，烏紗紫綬褒封，亦何等榮耀。”有詩為證：幼年艷慕做僧童，未睹儒家有實功。揭地掀天稱偉器，虛無寂滅豈能同。父又曰：“彼釋家者流，去父母毛發則不孝，背先王法服則不忠，抄化人家盈余則無節，誦念波羅梵語則無義。立人之道，忠孝節義四者而已。無此四者是禽獸也。人家養子，稱為龍鳳，則欣然喜；目為禽獸，則怫然怒。老父先年，不通古今，自愧馬牛襟裾矣。所望汝克蓋前衍，豈樂父先馬牛而子復禽獸也？為僧作佛之說，無依之人為之，難養之人為之。父母養汝這等年紀，非無依，非難養也。且閻浮世界之中，載不盡寺宇，數不盡僧人，見幾人修行成佛，幾人得升天界。易者不為，卻為其難者；有實功實效者不為，卻為其無憑準依據者，何顛倒錯亂，蒙蔽不明如此也。為子者克承父志，為孫者綽有祖風。祖父不為佛，定不許作此事也。”有詩為證：孝忠節義四端全，天地完人羨大賢。禽獸只因無四德，叮嚀改轍與更轅。其父嚴毅說了一番，其母從容進曰：“老娘十月懷胎，止望汝不離膝下；三年乳哺，止望汝終身奉養。今養汝年方十五，初知理義，即欲出家為僧，不惟辜父后來期望，且負我眼前勞苦矣。汝幸少壯為人，果天地氣化所生耶？我將艱苦事對汝言之。毛詩《蓼莪》之篇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腹我，出入復我。欲報之恩，昊天罔極。’汝從師訓，講解經義，蓋亦有年，豈不諳此義乎？既明此義，不盡性于親，而欲見性于佛。書云：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理；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德。齠齡之兒，既從沙門覓父，期頤之親又從何處覓子？父是丈夫志量，宜期爾遠大；母是婦人識見，只責汝近小。汝何說之詞？”有詩為證：雙親養汝甚劬勞，望汝天朝作鳳毛。今既悖恩為釋子，老人何處覓箕裘。尊者曰：“男非不知圣賢事業當為，男非不知父母養育當報。第男從先生肄業，夢寐中屢有神人告我云：‘子前生許下事佛愿，今世盍當酬之。’男夢中亦嘗以父母劬勞未報為辭，神人復云：‘宗正法以答劬勞未晚也。’當男心已許之，特身屬于親，未即去耳。許之而復背之，恐生不詳。”即嚙斷二指，長跪于父母之前，曰：“望父母恕孩兒不孝之罪，假我數年工程，償了事佛愿，明了為佛心，蒼蒼可表，即回來報答父母。所謂一精百成，一勞百逸者也。或者男之顯親壽親，當不出于縉紳之下。男今齒斷二指。一指誓必出家，一指誓不忘親。所謂指日成功，指日報效。今日父克成男志，后日男克終父事。始雖暌違，終實相濟，豈不美哉？”有詩為證：神人啟我去為僧，償卻前生許下因。斷指告親鳴所志，得宗正法不忘親。尊者，父母勸之不從，親友勸之不從，只得順其所志，遂依南華寺通禪師，落發為僧。通禪師知是法器，教之持齋誦經，教之坐禪習定，但未證悟。所謂偏關而未大也。通禪師圓寂，乃離南華寺，為行化游方僧，遍訪高人以終所學。及聞耽源禪師道有真傳，遂師事之。從游數年，叩其所傳，已悟宗旨。所謂大矣而未化也。最后參謁偽山，始入堂奧，所謂大而化之者也。嘗見桃花開放，心有會悟。一日作偈云：三十年來尋劍客，幾逢落葉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永不疑。偽山佑禪師覽其偈，知其旨隱詞文，心有玄解，遂呼而詰之。尊者悟后之見歷歷，與禪師相符契。禪師大喜，潛謂之曰：“佛家正法，屬人傳繼，僧徒億萬，契悟一人。子今日從緣得道，善自護持。勿災害爾躬，勿湮沒爾法。予與汝源流同學術同，不意今日契悟，又同。汝往欽哉勿辜予望。”尊者謝曰：“謹領上人教命。”有詩為證：桃花會悟與師同，囑托競競護正宗。門下幾人知契悟，矜夸便是自災躬。尊者一日同偽山在寺外開田，地勢不平。所開之田，庸有高低不一。尊者問偽山曰：“田勢宜平，新開田這頭如何恁的低，那頭如何恁的高？”禪師答曰：“水能平物，明日但取水面平，不論地勢異。”尊者曰：“水亦無憑。畢竟高處高平，低處低平。”尊者此答，皆禪家見道之談也。其寓意謂：道難執一，若高低然也。現前即是，觸象皆真，顧人所處所見何如耳。師深然之。有詩為證：開田詢問勢高低，水面如何一律齊。畢竟低高隨所處，道隨人悟有緣機。先是，香嚴弟子亦從游偽山門下，好誦讀經卷，泥紙上塵言，昧心中會悟。偽山激之云：“吾不問汝卷冊上所記得者，但問汝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本分內事，試道一句來。”香嚴本日懵然莫知所對，沉吟久之進數語，偽山皆不許。香嚴曰：“請禪師為弟子說。”偽山曰：“吾說得，是吾之見解，干汝何益？”香嚴被偽山一駁，即回轉山房，檢遍所集諸經，無一語可為酬對。乃自嘆曰：“畫餅不可充饑。”于是盡焚諸經，自言曰：“且作個長行粥飯僧，免役心神。”遂辭偽山而去，直抵南陽，見忠國禪師遺跡，遂于其祠憩止焉。晚間夢見忠國禪師，慈容如活，直呼其名曰：“子性慧，何不慧？近前來，聽吾偈。”偈曰：法法法，元無法。空空空，亦不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里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上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香嚴弟子，一日因山中芟草木，以瓦礫擊竹作聲，俄然失笑，忽然省悟。遂歸，沐浴焚香，遙禮偽山。贊曰：“和尚大悲，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則心已明白，安有今日？”乃作一偈云：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下機。

至是，偽山禪師見尊者桃花有悟，開田有悟，意香嚴向日不得于言，間別多年，必有所感發開悟，如尊者明慧，未可知也。遂問曰：“香嚴弟子近日見處何如？”尊者答曰：“某甲卒說不得。”乃呈一偈云：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無卓錐之地，今年連錐也無。尊者此言，一謂香嚴學幾于化，一謂自己學難強同。二意相關也。偽山不覺大笑曰：“聞子偈言，其得如來禪，未得祖師禪乎？”戲其見遠遺近，詞雖抑揚，其實乃深喜之。尊者師事偽山前后共十五載，凡有吐譚皆悟后禪語。從游眾徒，無不嘆服，俱記載為修持要旨。尊者傳了偽山正法，遂遷止仰山，從游之徒日益眾盛，共稱為仰山上人。尊者道雖超悟，工夫猶自檢點不輟，日與諸徒講解，循循不倦，且善于接機利物。當時演偽山之道為禪門標準，四方誰不服之。年七十七，同弟子往韶州行化，抵東平山。某年月日，因謂門人曰：“時至矣，吾將歸矣。”遂于東平山抱膝而逝。臨終有偈云：我年七十七，老去是今日。任性自沉浮，兩手抱雙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