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甲戌季冬,方伯晹谷方公、憲長西巖顧公、大恭同野李公、禹江張公、憲副漸江張公偕予集會五華書院,進三生講書――初“仕而優則學”,次“顏×××(此缺三字,觀下文意,疑為‘淵季路’三字――標點者注)侍”,又次“富與貴是人之所欲”――畢,眾求晹谷公××(此缺二字――標點者注)啟迪。公作而嘆曰:“仕之與學分作兩事,此在后世則然,若圣人立教,則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無須臾不是道則無須臾不是學,無須臾不是學則又何分仕與不仕耶?況子夏他日又曰‘事君能致其身,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事君能致其身’者,即是仕之優處,‘吾必謂之學’者,即是仕而能優處則其能學處也。朱子因前章先儒謂‘推子夏之言,其流將至于廢學’故此章雖主張分看,卻不知合而言之其流弊也小,分而言之其流弊也大?!?
予承公之意,因進諸生而前曰:“汝曹今日且須究竟圣賢平生所學者為學個甚么?所仕者為仕個甚么?如《大學》誠意正心修身是所謂學,而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所謂仕,中間貫串一句只說‘明明德于天下’,至其實實作用則只是個孝者所以事君、弟者所以事長、慈者所以使眾,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悖。細細說似有兩件,貫通實為一事。故孔子言志,獨以‘老安’、‘少懷’、‘朋友信’為個話頭??此救绱耍瑒t學便是學這個,仕便是仕這個,此外更無所學、更無所仕,亦更無所謂志也。夫子此志,從十五歲便曉得要緊此孝弟慈的矩,至六七十歲與顏淵、季路言志之時,便自許得隨心隨意、隨處隨人皆隨所愿而不逾此矩也。隨心而絜,則上便上得其所,下便下得其所,左右便左右得其所。上下左右皆得其所乃謂之仁。圣人之志,常常不違此仁,蓋自終食中間起以至終日終年、而直至于七十終身,其心念念以天下為一家而不計自己之家,以中國為一身而不顧自己之身。如此而貧,亦如此而富,而無心于去貧處富也。如此而賤,亦如此而貴,而無心于去賤處貴也。漢高祖只是一代英主,且云‘為天下者不顧家’,況圣人仁天下之志、思欲老老以及人之老、長長以及人之長、幼幼以及人之幼,其決烈勇猛,如火之必熱,如冰之必寒,如江河之必于沛然赴海,則其一身之貧賤富貴又安足系累毫發也哉?時常自道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為天下之志直是如此其切!為身家之意直是如彼之輕!所以可仕則仕而可止則止,可久則久而可速則速。彼少有系累,又安能超絕千古、獨異群圣而昭顯時中之心矩于萬世無疆也哉?”
西巖諸公咸相與稱善,命諸生歌《南山》五章以頌祝太平云。
武定諸生講“天命之謂性”一章、“舜其大知也與”一章、“天下國家可均也”一章,既畢,乃進而謂之曰:“圣賢置此經書,不是徒資吾輩詞章,而國家立學養士,亦非徒以詞章望于吾輩。須是悉心體認,俾窮則足善其身,達則可善天下也?!?
有問“如何體認”?
曰:“此書須要先認‘中庸’二字。蓋‘中庸二字’,即是平常二字也。故其首章語道即曰‘率性’。率性者,自然而然、不別加意思是也。又曰‘不可須臾離’。不離須臾者,自朝至暮,無時而非率此性也。又曰‘喜怒哀樂’。喜怒哀樂者,隨感而見、無事而非率此性也。故此個道理充滿于日用,發舒于情性,圣人與愚人一般,今人與古人一般。故善求道者,不求諸古,只求諸今,不求諸圣,只求諸愚。蓋識得今時愚人所知能的,便通得古時圣人所知能的了。夫子以世之學者不曉得如此求道,往往慕于高遠而失之,故將大舜來做個則樣說道。天下皆稱贊舜帝是個大知,而不知舜之所好問而察者,每在淺近之言,而其所循執而用者,又只是下民之中。蓋言有淺近而理無淺近:淺近之言即理也。民有卑下而中無卑下:卑下之民亦中也。試看今閭閻之間,愚蠢之婦,無時不抱著孩子嬉笑。夫嬉笑之語言最是淺近,閭閻之村婦最為卑下,殊不知赤子之保、孩提之愛,到反是仁義之實、而修齊治平之本也。且細細論之,則不惟舜之用中于民而已――鳶魚飛躍而上下察焉,又用中于鳶魚也;庭草意思自家一般,又用中于草木也。吾輩有志在家要做好人,只是循著良知良能以孝親敬長而須臾不離,便做得好人。在外要做好官,只是循著良知良能以率民孝親敬長而須臾不離,便做得好官。若人人如此,便中庸可能矣。奈何管商之徒,惟以法制把持天下,且個個爭效法之,是做好官的不以中庸做好官矣。長沮桀溺以高潔而辭爵祿,荊軻聶政以意氣而蹈白刃,且個個爭效法之,是做好人的不以中庸做好人矣。此夫子所以重嘆‘中庸之不可能’,乃是就以前數等之人說他不能,非謂中庸之果難能也。夫以前數等之人,原生學問不明之時,委無足怪。若今我明圣諭,首先以孝弟慈和為治,而先儒陽明諸老又拳拳以良知良能為教,則諸生視前人已是萬幸。正好趁此發憤,做個真正好人,做個真正好官,以光顯此地新辟之學宮,而仰副君長師友作興之美意也。豈非一大快事耶?勉之!勉之!”
次日,太守請觀鄉約,父老子弟群聚聽講,乃進而謂之曰:“汝等聽此圣諭也,覺動心否?”
咸同聲應曰:“豈惟心動?且均欲涕下也?!?
蓋此土原是夷地,而其守又是女官,以殺戮為家常,以戰斗為美事。吾民無老無少,若蹈水火,欲需旦夕之命而不可得。乃今變夷為華,已去危而即安矣,況又復得與沾圣明之化而共享太平之福地也。即因顧太守而嘆曰:“此方人民其胥而為夷者,不知其幾千年矣。今觀老幼之忻忻向善,其良心感發,比之他郡更為加切。是雖饑渴之人易為飲食,而良心同然則固不容以地之中外而有毫發之間也。然則鼓舞振作以全其興起之美者,故汝郡守之責,而善推所為,使合滇省之華夷而共歸于大同之化者,尤為吾臺司之功而不容自諉也已?!?
彌勒諸生講“為政以德”一章、“道之以政”一章,既畢,進講者問之曰:“汝講‘為政以德’的‘德’字、‘道之以德’的‘德’字,說許多以內圣為外王、以精神心術為倡率化導,已是詳備可聽,但不曉得個著落,則理會處便不切實。既欠切實,則講貫處便不精神。我且問你:‘為政以德’的‘政’字,可就是‘道之以政’的‘政’字否?”
曰:“即是此個政了?!?
曰:“‘無為而民自歸’的‘民’字,可就是‘民免而無恥’的‘民’字否?”
曰:“即是此個民了。”
曰:“政為民而立,則政之所云必民間之事。政既是民間之事,則‘為政以德’之‘德’、‘道之以德’之‘德’便須曉得圣人說的亦就是民間日用常行之德也。民間一家只有三樣人:父母、兄弟、妻子,民間一日只有三場事:奉父母,處兄弟,養妻子。家家日日能盡力干此三場事,以去安頓此三樣人得個停當。如做子的便與父母一般的心,做弟的便與哥哥一般的心,做妻的便與丈夫一般的心。恭敬和美,此便是民三件好德行。然此三件德行卻是民生出世帶來的。孟子謂孩提便曉得愛親,稍長便曉得敬兄,未學養子而嫁,便曉得心誠求中,真是良知良能而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也。但這民眾中無上人與他說明此是人家第一好事,大家該做。即說與他聽,叫他去做,又無人做樣子與他看,便說也不信。所以人家父子兄弟夫妻之間不免相忤相爭,本來美德卻反成惡俗矣。故圣賢為政,不徒只開條設款、嚴立法令叫他去孝弟慈,而自己先去孝弟慈。如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父之則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人自法之,便是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悖。果然有恥且格,若北極一旋而眾星自環拱之,更不待上之人去刑罰他、追究他,自然大順而大化也。若泛然只講個德字而不本之孝弟慈,則恐于民身不切,而所以感之、所以從之亦皆漫言而無當矣。若論以德為政卻又有個機括。俗語云‘物常聚于所好’,又曰‘民心至神而不可欺’,今只為民上者實見得此孝弟慈三事是古今第一件大道、第一件善緣、第一件大功德,在吾身可以報答天地父母生育之恩,在天下可以救活萬物萬民萬世之命,現現成成而不勞分毫做作,順順快快而不費些子勉強。心心念念言著也只是這個,行著也只是這個,久久守住也只是這個,則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焉者矣。今日閭閻豈不可并于虞唐三代而無難也哉?大眾其共圖之!”
臨安諸生講“顏淵問仁”一章、“子路問政”一章、“仲弓問仁”一章、“子適衛”一章、“子路人告之以過則喜”一章、“君子有三樂”一章,時兵憲定齋許公同在,因語予曰:“年丈平日最善理會經書,請發揮所講為訓,何如?”
予為作而嘆曰:“適聽諸生講說六章,似章各一義。予即圣賢先后語言對滿堂上下意象,則若合群流而為巨浸汪洋活潑于吾目中,欲少分異而不能然者?!?
許公暨諸生咸樂有所聞,予因進講者問曰:“子初開講,謂孟軻氏見得天下只有一個善,圣學只是一個為善。此個善,斂之一心而不見有余,放之六合而不見不足,極是說得好聽,但不知也曾理會此個善是甚么善?”
生無以對。予曰:“此個善是個性善。孟子言善只道性善,其言為善只稱堯舜。故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堯舜與人同耳’。且觀此時堂上堂下,人數將近千百,誰不曾做過孩提赤子來?誰人出世之時,不會戀著母親吃乳,爭著父親懷抱?又誰的父親母親不喜歡抱養孩兒?誰的哥哥姐姐不喜歡看護小弟小妹?人這個生性,性這樣良善,官人與輿人一般,漢人與夷人一般,云南人與天下人一般,大明朝人與唐虞朝人也是一般。但堯舜生來見得這個是我的天性,亦是人的同性,既以之自盡,亦以之盡人。但人有一句善言入耳便歡然覺,如己的善言。人有一件善行入目便歡然覺,如己的善行。不用去取而無善不取,不用去樂而無取不樂。所以能底豫克諧而致天下之善士皆歸,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無人無我而渾然天下皆定皆化,會歸于大同也。仲尼祖述堯舜,卻指出個仁來立教,其自注解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當時弟子除顏曾外,更無一個肯信。后來卻得一個孟子走將出來,便一口道盡,說‘仁之實,事親是也’。故今細看兩人精神,但有問答言詞,每每貼在各人身上。才說各人自已便關連著天下人身上,總是他見透了那堯舜善與人同的根源下落。所以才教顏子‘克己復禮’便曰‘一日而天下歸仁’,才教仲弓‘所惡勿施’便曰‘在邦在家無怨’,教子路以為政者即是躬行孝弟于上,教冉有以富而教之者即是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也。即如君子三樂一章,亦是要以首章為主。蓋父母俱存是樂于盡孝,兄弟無故是樂于盡弟。能以孝弟為樂方仰無愧于好生之德,所謂在家邦為孝子,在天地為仁人也。方俯不怍于人,而孩提無不愛親、無不敬長、不失赤子之心而名為大人也。方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家邦自此而無怨,天下自此而歸仁。家邦天下咸歸乎仁,則可盡得一世明睿之賢才,覿德觀風踴躍興起以與人為善而歸于大同也。不曰‘人人皆可以為堯舜’而何哉?”
于是合堂貴賤凡千百之眾皆同聲感嘆,謂:“果然我等人人皆可做得?!?
予復申而告曰:“此時諸人各各信得,極是古今稀有之事。當時孟子一生之言未曾得一個相信,有個樂正子雖是見得此個東西可欲可愛,然問他是自己性生的,便不免有疑。夫有諸己之謂信,蓋能信得有諸己也。此信字對疑字看,是說樂正子半疑半信,所以說他只在善信之間。此處既信不透,則隔礙阻滯,決不能得黃中通理。黃中所通者,即一陽真氣從地中復,所謂克己而復者也。中通而理者,即陽光而明,所謂復以自知而文理密察、以視聽言動而有禮者也。故從此而美在其中,從此而暢于四肢、發于事業便是以所可欲而先諸己、施諸人、通諸天下、及諸后世,方可以望乎大而化、化而神也。樂正子之后,則孔孟此路真脈斷絕不談。及宋時乃得諸儒興起,中間也不免疑信相半,至有以氣質來補德性,說是有功于孟子,看來還于性善處有未吻合。至我太祖高皇帝挺生圣神,始把孝順父母六言以木鐸一世聾聵,遂致真儒輩出,如白沙陽明諸公,奮然乃敢直指人心固有良知以為作圣規矩。英雄豪杰,海內一時興振者不啻十百千萬,誠為曠古盛事。今日諸君欲見如何為顏冉家邦天下之人,只此堂便是。如何為魯衛先勞教養之政,只此堂便是。如何為君子三樂,只此堂便是。如何為唐堯虞舜與人為善、翕然大同,亦只此堂便是。蓋此一個性善,平平地鋪在滿堂,高也高不得,低也低不得,也不許你有余也,也不使你不足也,更不要說先時,也更不要說后日,只各各在于當人,人人在于當處。所以謂之曰平常,又謂之曰中庸。以此中平之理常在于身便曰平心易氣,以此中平之理施之于人便曰平易近民,以此平政率民而民從之便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太平也?!?
許公乃遍呼堂中諸人而警之曰:“汝等各各須歡天喜地以共享我太祖高皇帝與今皇上太平之福于無疆無盡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