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羅近溪先生明道錄
- 羅汝芳
- 3273字
- 2015-12-26 15:53:09
曰:“觀之孟子謂‘知皆擴充’,即一知字果是要光明顯現,但吾心覺悟的光明與鏡面光明卻有不同。何則?鏡面光明與塵垢原是兩個,吾心先迷后覺卻是一個。當其覺時,即迷心為覺;則當其迷時,亦即覺心為迷也。夫除覺之外,更無所謂米;而除迷之外,亦更無所謂覺也。故浮云天日、塵垢鏡光俱不足為諭(‘諭’原字如此,通‘喻’――標點者注)。若必欲尋個譬喻,莫如即個冰之與水,猶為相近也。若吾人閑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則冰之遇寒凍而凝結成冰,固滯蒙昧,勢所必至。有時共師友講論,胸次瀟灑,即是心開朗,譬則冰之遇暖氣,消融而解釋成水,清瑩活動,亦勢所必至也。況冰雖凝而水體無殊,覺雖迷而心體具在,方見良知宗旨,真是貫古今、徹圣愚、通天地萬物而無二無息,孔孟之功,真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開太平于萬萬世也。”
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可安心者也。
問:“今若全放下則與常人何異?”
曰:“無以異也。”
曰:“既無以異,則何以謂之圣學也哉?”
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可安心者也。故圣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為圣人矣。常人本是圣人,因其自昧,故本圣人而卒為常人矣。”
諸生請訓迪。曰:“圣賢拳拳垂教天下后世,有許多經傳,不為其他,只為吾儕此身,故曰‘道不遠人’。且不在其他,而在于此一時,故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夫此身此時立談相對既渾然皆道,則圣賢許多經傳皆可以會而通之。如《論語》所謂‘時習而悅’、‘朋來而樂’,《中庸》所謂‘率性為道’、‘修道為教’,《大學》所謂‘在明明德’、‘在親民’,《孟子》所謂人性皆善而浩然塞乎天地之間,字字句句,無一不于此身此時相對立談而明白顯現兼總條貫矣。由此觀之,天下之人只為無圣賢經傳喚醒,便各各昏睡,雖在大道之中而忘其為道,所以謂‘百姓日用而不知’。及至知之,則許多道妙、許大快樂卻即是相對立談之身,即在相對立談之頃現成完備而無欠無余。如昏睡得喚之人,雖耳目醒然爽快,然其身亦只是前時昏睡之身而非有他也。故曰‘天之生斯民也,以先知覺后知,以先覺覺后覺’。諸生能趁此一刻之覺而延之刻刻,積刻成時,又延一時以至時時,積時成日,又延一日以至日日,久之以至終身歲月,皆如此今相對立談而不異焉,則原(‘原’原字如此,通‘源’――標點者注)泉涓滴,到海有期,核種纖芽,結果可待。生意既真,便自久久不息,而至誠純一之境,只在此時一覺之功以得之而無事旁求也已。諸生勉之,予日望之!”
問:“晚來所教,尚求而未得。”
曰:“子于所求未得而心即知之,未嘗或昧,是汝心之本然明否?”
曰:“是心之本明也。”
“心知未得而口即言之,未嘗或差,是汝口之本然能否?”
曰:“是口之本能也。”
曰:“心本明而知未嘗或昧,口本能而言未嘗或差,則此身此道果不離于須臾也。”
曰:“今蒙所教,果然如睡,既喚而醒然有所得矣。”
曰:“子之心不特昨日之未得知之,而今日之既得亦復知之,子之口不特昨日之未得言之,而今日之既得亦復能言之,則此身此道又果不止不離于須臾,而可引之終身也。況以圣賢經傳而會通之,則心之未得已得而一一知之不昧,即所謂‘明明德’也。口之未得已得而一一言之不差,即所謂‘率性之謂道’也。以心之所明者、以性之所率者彼此相與切磋講究,即所謂‘在親民’而‘修道之謂教’也。學者如是學,即所謂為之不厭而時習而悅也。教者如是教,即所謂誨人不倦而朋來而樂也。然則孟子所謂人性皆善者,固于是益信其不誣,而所謂浩然以塞乎天地之間者,亦可立待以觀乎至誠無息之妙矣。到海之水,寧不出諸涓滴之泉?碩果之結,寧不本諸纖芽之種也耶?諸生其益勉之,予日益望之!”
問:“諸生此時聞教不止昏睡獲醒,且覺志意勃勃興動而不能自改矣!”
曰:“此道生機在于吾身原是至真無妄,至一無二,故雖不及近世訓詁之學有幾許義理可以尋思,亦不及近世把捉之學有幾許工夫可以操熟,然而些子良知之知、些子良能之能,卻如有源之泉,涓涓而不斷,有種之芽,滋滋而不息,可以自須臾而引之終身,從今日而通之萬世。彀足受用,固無甚剩余,亦無甚缺欠也。”
曰:“先儒謂隨時體認天理,恐亦是此意否?”
曰:“‘天理二字,是某自家體貼出來’,此明道先生語也。蓋明道之學先于識仁,其謂‘不須窮索,不須防檢’,直是見得此理與天同體,沖漠而無朕,如何索得?運行而無跡,如何執得?然孩提不慮而知是與知,孩提不學而能是與能,則又天之明命在人自爾虛靈,天之真機在人自爾妙應。故只從此須臾之頃悟得透、信得及,則良知以為知,若無知而自無所不知,良能以為能,若無能而無所不能。所謂明德也者,應如是而明;所謂率性也者,應如是而率。赤子之心不失而大人入圣之事備矣。不然,從思索以探道理,泥景象以成操執,彼方自謂用力于學,而不知物焉,而不神跡焉,而弗化于天然自有之知能,日遠日背,反不若常人――雖云不識向學,而其赤子之體渾淪于日用之間,若泉源雖不導而自流,果種雖不培而自活也。”
諸生咸踴躍再拜曰:“吾儕自昨晚以逮今日,反求諸心,果然未嘗頃刻而不明白,亦未嘗頃刻而不活潑也。雖居人世,實與天游矣!夫子之造化吾儕也何其大且遠也耶!”
問:“諸生領教于天機之妙固已躍然,但不徵人事,又恐或涉于虛玄也。何如?”
曰:“天機人事原不可二。固未有天機而無人事,亦未有人事而非天機。只緣世之用智者外天機以為人事,自私者又外人事以求天機,而道術于是或幾乎裂矣。此孔孟之立教所以為天下后世定下一個極則,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孝也者,孩提無不知愛其親者也;弟也者,少長無不知敬其兄者也。故以言其身之必具則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焉,以言其時之不離則曰‘一舉足而不敢忘,一出言而不敢忘’焉。‘邇可遠’,在茲也則廓之而橫乎四海;‘暫可久’,在茲也則垂之萬世而無朝夕。此便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之實理實事也。后世不察,乃謂孝之與弟,止舉圣道中之淺近為言。噫!天下之理,豈有妙于不思而得者乎?孝弟之不慮而知,即所謂不思而得也。天下之行,豈有神于不勉而中者乎?孝弟之不學而能,即所謂不勉而中也。故舍卻孝弟之不慮而知,則堯舜之不思而得必不可至。舍卻孝弟之不學而能,則堯舜之不勉而中必不可及。即如赴海者流須發于源泉,而桔槔沼渚縱多無用也。結果者芽須萌于真種,而染彩鏤畫徒勞而鮮功也。其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豈是有意將淺近之事以見堯舜可為?乃是直指入道之途徑、明揭造圣之指南,為天下后世一切有志之士而安魂定魄、一切拂經之人而起死回生也。諸生能日周旋于事親從兄之間以涵詠乎良知良能之妙,俾此身此道不離于須臾之頃焉,則人皆堯舜之歸而世皆雍熙之化矣!”
時方久旱而沛然下雨,諸生咸舉手加額曰:“天之降茲時雨也,其為茲會之發榮充滿而顯諸象也歟!”吾見淵泉之出于是益資其深、圣果之圓于是益速其成矣,請次第其說以傳。
客有因予論書稍不費力,徐為嘆曰:“程子見張子《正蒙》云‘片片赤心流出’,朱子見周子《太極圖》云‘分更分漏’。先生苦心,在堂諸生止覺公祖之流出者赤心片片,而未知公祖之分更分漏,原曾經無限苦心來也。”
予感君之言,將備述先君先堂教育之勞與從前愚頑之狀,真是萬苦盡嘗而猶未免于不肖之歸者,情亦凄切,諸公皆同聲和曰:“古今人品,但獲有所成立者,未有不本諸學習;古今之求學習者,未有不經夫苦楚。固不止我公祖一人已也。”
予曰:“學必以習,習必以苦,果真如諸公所云矣。但世間百樣難事皆有人百般苦習,某嘗在靜地旁觀:極險之地如過海通番、極危之技如走索飛槍、極微之術如占角讖驗,最艱最妙,而世上諸人處處時時未嘗乏絕。此何故哉?亦只緣其初一念精專,便自然各各會到家矣。奈何眼前有兩場事,較之以上諸般更是平順簡易,卻乃未見一人肯上心者。”
眾皆愕然問曰:“是那兩場事?”
予曰:“為學而做圣人,為治而開太平也。夫以上諸般艱難,只因人有個念頭要做,便就諸般皆會,此兩場簡易直截,比之諸般尤為百倍,若人果肯上心主意,則豈有帝王以后更無善治、而孔孟以后更無真儒也哉!此決知非圣人之難做、太平之難開,但只緣吾人一年之未切耳。”
于是諸君皆憮然動色、惻然興懷而慨然命予書之,以為立志之盟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