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雅堂文集
- 連橫
- 2972字
- 2015-12-26 15:09:13
今之青年多不讀書,但閱二三講義,便以通人自命,且欲舉至美至粹之文學而破壞之。人不滅我而我自滅,天下之喪心病狂,莫甚于此。郁可哀矣!
梁鈍庵先生曾謂林南強:人生世上,何事多求?但得一間小茅屋,一個大腳婢,一甕紅老酒,足矣。林無悶聞之為下轉語曰:一間小茅屋不破,一個大腳婢不丑,一甕紅老酒不竭。余更為之注曰:不破易,不丑易,不竭難。
文人著書,嘔盡心血,必須及身刊行,可方自慰。若委之子孫,則每多零落。蔡玉屏山長以儒素起家,積資三十余萬,身死未幾,而產已破。叢桂山房之詩集不知能保全歟?或曰:玉屏死而有知,不哭其詩之不傳,而哭其財之不守。
浪吟詩社之時,余年較少,體亦較弱。余嘗戲謂諸友,使余不先填溝壑,當為諸公作佳傳,一時以為醉語。乃未幾而吳楓橋死,蘇云梯死,張秋濃、李少青、陳瘦痕相繼死。今其死者唯余與蔡老迂而已。歲月不居,頑健勝昔,諸友佳傳,迄未草成。每一思及,為之悵然!
二十年前,余曾以臺灣詩界革新論登諸南報,則反對擊缽吟之非詩也。中報記者陳枕山見而大憤,著論相駁,櫟社諸君子助之。余年少氣盛,與之辯難,筆戰旬日,震動騷壇。林無悶乃出而調和。其明年,余寓臺中,無悶邀入櫟社,得與枕山相見。枕山道義文章,余所仰止,而詩界革新,各主一是;然不以此而損我兩人之情感也。
夫詩界何以革新?則余所反對者如擊缽吟。擊缽吟者,一種之游戲也,可偶為之而不可數,數則詩格自卑,雖工藻繢,僅成土苴。故余謂作詩當于大處著筆,而后可歌可誦。詩薈之詩,可歌可誦者也。內之可以聯絡同好之素心,外之可以介紹臺灣之作品。
詠物之詩,最難工整;而細賦熨貼,饒有余味,尤堪吟誦。頃閱高吹萬感舊錄載華亭張詩舲尚書白丁香二首,亟錄于此:
繁蕤簇簇發濃馨,點綴晴光屈戍屏。艷雪攢枝春瑣碎,暖煙接葉玉伶俜。緘情粉結搜奩具,扶病香閨檢藥經。弱質不禁風力甚,祗宜輕絮罩閑庭。
釵朵分明異樣妝,隔簾偷舞白霓裳。洛妃攘腕垂垂潔,玉女傳言叩叩香。幾處冰蟾添夜朗,一年粉蝶送春忙。略無羞澀青衣態,瑤館開時并海棠。
春柳秋柳之詩,作者多矣。曩讀粟香隨筆,有蔣鹿潭冬柳四首,為錄其一:
營門風動冷悲笳,臨水堤空盡白沙。落日荒村猶系馬,凍云小苑欲棲鴉。百端枯莞悲心事,一樹婆娑驗歲華。往日風流今在否?江南回首已無家!
鹿潭,江南人。時當洪楊之役,干戈俶擾,身世凄涼,固不覺其言之痛,然詠物比興,此為最工,非僅剪裁字面,以藻繪為能事也。
臺灣雖稱文明,而藝術方面微微不振;演劇也,音樂也,書畫也,皆藝術之最真最美者也。而今之臺灣,無演劇家,無音樂家,無書畫家。則有一二之士抱其天才,成其絕學,以發揮其特色,而不為社會所重,又何怪其微微不振。
黃君士水以雕刻之術名聞海內。黃君本居東京耳,使在臺灣,將與庸俗伍,又何能發揮其特色,而尊之為藝術家耶?
夫以臺灣山川之美麗,風景之清幽,自然之變化,千奇百態,蘊蓄無窮,必有大藝術家者出,以揚海國之雄風。而今日尚無有起而作之者,則社會不以為重,獨唱寡和,闃乎無聞。
伯樂一過冀北而馬群皆空,冀北非無良馬也,非得伯樂之賞識,又安能于牝牡驪黃之外,知其良馬?故士之遇合亦然。
雖然,藝術家固不以窮通得失縈于胸中也,獨往獨來,超乎象外,不為利趨,不為名誘,而藝術之價值乃為算數譬喻所不能及。
今臺人士之所尚者非詩乎?詩社之設,多以十數,詩會之開,日有所聞,而知之真意義,知者尚少。夫詩者,最善最美之文學也,小之可以涵養性情,大之可以轉移風化,其用神矣。而今之詩人知之乎?能不以詩為應酬頌揚之具乎?
臺北雖號文明,而文化施設尚多未備。則以稻市一隅觀之,尤形落寞。夫稻市固商業繁盛之區,人民殷庶,行旅駢填,而一入其中,無圖書館,無閱報室,無講演堂,無俱樂部,乃至一小公園亦不可得。吾不知稻人士何以消遣乎?而市議員何以不言耶?
娼寮也,酒肆也,戲園也,均為行樂之地,而實銷金之窟。都市發展,雖不得不設此種,而非公眾消遣之法。故夫一都一市,以至一鄉一村,而無公園,無圖書館,無閱報室,無講演堂,無俱樂部,則謂之無文化之施設亦不為過。又況為大名鼎鼎之大稻埕乎?
艋津之繁盛,不及稻市,則其文化之施設,當亦不及稻市。然聞艋人士將于龍山寺前籌辟公園,且有俱樂部矣,可以讀書,可以閱報,可以講演。而稻市無有也。稻人事事爭勝,不落人后,而文化施設竟不及艋津,清夜自思,寧不慚愧!
炎暑熏蒸,熱且百度。居是閑者,皆感困苦。彼紈褲兒、大腹賈雖可消夏于草山、北投,挾妓遨游,翛然塵外;否則北窗高臥,電扇乘涼,雪藕調冰,自適其樂,亦可以消永晝;而窮檐之子、食力之徒,驕陽鑠背,污汗滿身,欲求一清涼世界而不可得。然則稻人士而為自樂共樂之計,當先籌辟公園。以市稅充之,固非難事。若更進一步,則利用淡江為水上公園。兩堤植樹,設置茶亭。當夫夕陽欲下,夜月初升,畫船小艇,泛乎中流,清風徐來,波光蕩漾,豈非暑國之水都,而塵世之凈土也哉?此議若成,樂且無極,吾當先作淡江雜詠,以與秦淮、珠江并傳宇內也。
臺灣漢文,日趨日下。私塾之設,復加制限。不數十年,將無種子。而當局者不獨無振興之心,且有任其消滅之意。此豈有益于臺灣也哉?
夫漢文為東洋文明之精華,而道德之根本也,中國用之,日本亦用之。歐戰以后,思想混淆,日本有識之士,多謀振興,而雅文會尤鼓吹。其發行之大正詩文(十五帙第七集)有時事瑣言二則,為藤本天民所撰。錄之于左:
一曰:今人較有氣節有識見者,不向其業之同異,皆有漢素養者也。試執初刊以來之大正詩文閱之,其人歷歷可指數矣。但怯懦浮薄之徒,動輒嘗歐米之糟粕,畏漢學如蛇蝎。此由不解漢學之如何物耳。后生其不惑而可矣。
又曰;文部省私制限漢文為一千九百六十一字。大阪每日、朝日兩新聞改為二千四百九十字,用之普通教育則可,用之高等教育則不可。國家各有古史古典,則莫非漢字;故不識漢字,則無古史古典,其害甚于秦焚書坑儒,可不思乎哉?
烏乎?臺灣青年聽者!臺灣之排斥漢文者其一思之!
臺北附近之山,以大屯、觀音為最。兩山屹立,外控巨海,內擁平原,中挾一水,蜿蜓而西者,則淡江也。山水之佳,冠絕北部。蒼蒼郁郁,氣象萬千,地靈含蘊,積久必宣,宜其有此巨大之都會也。
觀音之高,海拔二千二十余尺,而大屯則三千五百余尺,層巒聳翠,上薄云霄。余居淡江之畔,時與兩山相對,山靈有知,招之欲往矣。
觀音山上有凌云寺,本圓和尚卓錫其間。余歲必往游,游輒數日,得詩頗多。而大屯以無東道,尚未至。然開門見山,已作臥游之想矣。
李君金燦居稻市,性風雅。昨年筑室大屯山上,顏曰「大觀閣」。又于山之勝處,各擇一景,遍求名人題石,飭工刻之。慘淡經營,迄今始竣。李君邀余往游,余遂杖策而行,宿于大觀閣上。
閣在譜茶坡,坐大屯而朝觀音,因名大觀。俯視閣下,平疇萬頃,新綠如氈,而碧潭、劍潭諸水,匯于關渡,以出滬尾。入夜則北淡各處電燈燁爍眼底,恍如萬點明星,輝映天河,誠大觀也。
余既宿閣上,遂得遍覽山中諸景。兒子震東隨行。翌早,更登絕巘,俯瞰滄溟,上臨仰天池。池深七百余尺,大約三十畝,昔之噴火口也。今雖久旱,水尚數尋。震東沿壁而下,以掬其泉。
大屯諸景,李君已自記之,不復贅。顧念我輩蟄居稻市,炎暑熏蒸,塵氛擾攘,欲求避世而不可得;今乃承李君之招,獲飽山中清氣。余別有詩,以留鴻爪。寄語山靈,須再來也。
莊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語海,拘于墟也;夏蟲不可以語冰,篤于時也』。今之妄人而談文學,直無異于井蛙夏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