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友仁進京會試,主考便留在署中讀書,遂成進士。丁國棟遭此挫折,因友仁中舉之后,此事人人傳說,更覺無顏,然懊悔已是遲了。不多幾時,抑郁而死。可見占便宜者反吃大虧,肯吃虧者反得便宜。國棟貪了百兩銀子,分明賣去了一個舉人,又送了性命。友仁賠了百兩銀子,分明買著了一個舉人。看官試思,還是貪財的好,不貪財的好?此言財之關乎科名者如此。若美色當前,把得定的更難,受其累者正復不少,人能打透這個關頭,自然朱衣點頭,立致青云之上。聽下回寫來。
第二回
風清月白夜窗虛,有女來窺笑讀書。
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
這一首詩,乃古人拒絕私奔女子所作。此人后頭中了狀元。如今更說一個拒絕奔女,能使功名顛倒,禍福改移的與看官們聽。
話說明朝萬歷年間,湖南長沙府地方,有一少年秀才,姓陸,名德秀,生得人物俊雅,豐度翩翩。父親已卒,只有老母在堂。德秀十六歲即進了學,自知學問尚淺,奮志讀書,嫌家中混雜,欲覓一清靜之所,埋頭用功。有幼時吃奶的乳母王媽媽,同了丈夫,為顧氏管園。園在城外,頗覺幽僻,房舍盡多。德秀遂與乳母說知,欲借他園中居住,以便讀書養靜,茶飯托他夫婦照管。乳母即去通知顧姓,顧姓應允,隨即搬往,就在園口近處檢一書舍,安頓書箱行李。早晚服侍自有乳母承值,便也不帶僮仆。德秀一到此間,頓覺神怡心曠,正好勤讀。
園門左首側屋中,又有父女兩人居住。其人叫張大,也是借住的。此人常在外邊替人家做工,因其女無人熙管,過繼于王媽媽,取名春姐。年紀也十六歲了,身材俏麗,舉止輕盈,因他死的娘親也是大人家孔母,從幼跟去,見慣了大人家模樣,學些女工針指,纏得一雙好小腳,字也識得幾個。若賣與人家做妾,也值三五百銀子,所以就自命不凡起來。今見德秀少年美貌,衣冠濟楚,遂動了一段愛慕的心腸;又是繼母領大的相公,益發可去親熱,搬茶送水,不叫他做就做,殷勤走動。王媽媽只道替他心力,全不為意。德秀知是乳母繼女,也由他走動罷了。那知德秀一心只在書上,春姐一心又只在德秀身上。
一日早上,德秀正念得高興,春姐走來道:“相公,房內怎樣塵埃滿地?”蹺起一只小腳來點與德秀看,又道:“我的鞋墻卻弄得烏黑了,待我去取掃帚來掃掃。”德秀略略一看,仍舊讀書。春姐遂將房內四圍掃得干干凈凈,又道:“相公,你坐身下也不潔凈。你立起來,待我也掃一掃。”德秀搖頭道:“不消了。”坐著不動。春姐嘻嘻的笑道:“相公真正用功,一刻也舍不得。”把眼斜視而去。
又一日,王媽媽出門去了,春姐走進房來道:“繼娘尚未回來,我知相公床上被褥尚未鋪好,我來鋪疊鋪疊。”德秀道:“鋪好的了,不消勞動罷。”春姐揭開帳子一看,笑道:“相公騙我你看,衣服亂堆在這里,一條被弄得七顛八倒,若不鋪好,今夜如何睡法?”一面說,一面將衣服折疊起來,把被褥鋪得端端正正,然后放下帳子。又道:“相公,你今日還未吃點心,敢怕餓了?我去送點心來。”德秀見他如此殷勤,倒覺過意不去。
過了數日,回家探望母親,因說起乳母服事當心,又有他的繼女春姐亦來承值,甚是周到。其母道:“既煩他承值,應該賞他些東西,使這孩子歡喜歡喜。有一條汗巾、兩個荷包在此,你拿去送與他罷。”德秀接了,藏在袖中,坐了一回,依舊復到園來,見了乳母,便取出汗巾、荷包,道:“這是母親賞與你繼女的,知我在此煩他送茶送水。你須說明是太太的意思。”乳母道:“難得太太好意。”便去送與春姐。春姐接了,好不歡喜,忙忙走到書房,笑嘻嘻向德秀謝道:“多承相公美意,賞我東西。”德秀道:“這是太太曉得你勤謹,送與你的,不要謝我。”春姐道:“不是相公說我好,太太那里曉得?太太要謝,相公也要謝。”遂到自己房內,拿出私房茶葉,泡了一杯好茶送來,道:“相公,這茶葉顏色可好么?”德秀道:“果然好。這是那里來的?”春姐道:“前日我到宅內,宅內太太知我要吃好茶,與我一大包,我藏好在此,泡與相公吃。”德秀道:“難為你了。”呆見王媽媽送進夜飯,春姐遂走出去了。
德秀用過夜飯,燈下坐了一回,將近二鼓,解衣就寢。春姐受了汗巾、荷包,只道德秀有意于他,乘他父親不歸,正好圖個春宵一刻,動了邪念,翻來覆去,那里睡得穩?披衣起身,悄悄開出房來,一步一步輕輕走到德秀臥房門口,將門輕輕彈響。
德秀方欲睡去,忽耳邊有彈門之聲,便問何人。外邊低低的應道:“是我,送一杯茶在此。”德秀聽是春姐聲音,便道:“我已睡了,不用茶了。”外邊又道:“相公開了門,還有一句話要與相公說,莫負奴的來意。”其聲婉轉動人。德秀不覺欲心頓動,暗想道:“讀書人往往有干風流事的,況他來就我,不是我去求他,開他進來何妨?”遂坐起披衣。才走下床,只見月色照在窗上,皎亮猶如白日,忽然猛省道:“萬惡淫為首今夜一涉茍且,污己污人,終身莫贖。”把一團欲火化作冰炭,縮住了腳,依舊上床睡下。
春姐伏在門上,聽見德秀拔衣起身,走下床來,只道就來開門,心中大喜。側耳再聽,門不來開,依舊上床去睡了。一時發極起來,便道:“相公如何不來開門,反是安寢?”德秀道:“你想,我是孤男,你是寡女,暮夜相見,必被旁人談論,所以不開門了。”春姐道:“不過你我兩人,有誰知道?”德秀道:“人縱瞞了,天是瞞不過的,你去罷。”春姐再求開門,德秀假妝睡著,只做不聽見了。春姐淫心如火,等了一回,見里邊全無聲息,只得恨恨回房,又氣又羞,頓足嘆道:“天下有這樣呆子,湊口饅頭不要吃的”睡在床上,胡思亂想了半夜,到天明時,反沉沉睡去了。
德秀絕早起身,對乳母道:“吾身子有些不快,到家將息幾日。有人來取行李,就打發他拿來。”王媽媽道:“相公本來用功太過了,自然身子不快起來,回去將息將息的好。”德秀別了乳母,悄然竟去。春姐起來,心中想道:“待我慢慢的偎他轉來。”及知道德秀已去,老大吃驚。又恐怕德秀到家,說出情由,面上不好看相,弄得羊肉吃不得,惹著一身騷了,心中悶悶不樂。那知德秀到家,在母親面前只推身子不快,回來將養,絕不提起別的緣故。此是德秀能隱人過處。
再說德秀有一同窗的好友,姓潘,名再安。年紀不滿二十,頗有文名,也是一個翩翩秀士。只是一件毛病不好,見了美貌女子,便如蒼蠅見血,割舍不得。德秀園中讀書時,常來探望,見過春姐幾次,心甚愛戀,只礙著德秀的眼,不好十分勾搭,屢以微言諷德秀道:“兄的讀書堂,還可作溫柔鄉。”見春姐走來,微吟道:“野花偏艷目,村酒醉人多。兄對此能無動心否?”德秀聽了,只做不解。春姐亦因有一陸生牽在心上,見了潘生,絕不為意。
那一日,再安又來探望,不見德秀,因問何往。王媽媽道:“我家相公因身子不快,回家去了,相公要會,到他家里去會罷。”再安躊躇了半晌,便道:“我此來本欲與陸相公作伴用功,今日歸去,書房左右空著,我即在此暫居讀書,飯金房錢,加倍奉償,未識可否?”王媽媽聽見“加倍”兩字,便欣然應道:“屋內床鋪桌凳現成,相公竟來住便了。”
春姐坐在房中,正做一雙鞋子,聽見外邊有人說話,要來借住,探頭一望,恰就是常常來的潘相公,心內想道:“此人才貌也好,做人活動,決不像姓陸的呆子。他要來住,莫非到有意于我么?”欣然走出。因是熟人,便插口道:“陸相公怕冷靜,回去了。相公,你不怕冷靜么?”再安道:“怕甚冷靜?”一頭走,一眼看著春姐道:“我明日準來也。”到家,在父親面前,只說與德秀結伴共讀,叫人挑了行李書箱,竟來住下,無人處便與春姐眉來眼去,約定夜來開門等候。正是干柴烈火,一拍就合了。德秀聞知再安住下,料他必有不好的事情。他一心專圖上進,不去管他長短。正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其年,正值大比,到了八月初六,德秀即便入場。再安亦隨眾應試。三場已畢,各人靜候榜發。德秀入場時,適染微疾,勉強進去,文字甚不慊意,場后終日悶坐。其母勸道:“你年紀尚小,今科不中,自有來科,悶他則甚?”再安文才本來去得,又遇著做過題目,寫出來,父親看了,許他必中,甚是得意。偷空去望春姐,許他中后,娶他為妾。春姐也歡喜不了。
一夜,再安父親夢見無數報人擁進門來,報道:“潘再安已中第二名舉人。”正在歡喜,又見一人走來,將報條奪去,道:“潘再安做了虧心事,舉人已讓與陸秀才了。”報人紛紛而散。夢中拖住那人道:“那個陸秀才?”那人答道:“就是與你兒子同窗的陸德秀。”忽然驚醒。明日便問兒子:“你做下什么虧心事?”再安極口分辯。其父道:“若是發榜后,第二名不是陸德秀便罷,若是陸德秀,我再問你”再安默默吃驚,自忖道:“我就不中,陸德秀也未必果中。”那知開榜后,報人報到陸家,德秀果中了第二名舉人。再安父親將兒子責問,不臚吐實,遂將他鎖在書房,不許出門,連春姐也不能去望一望了。
再說德秀年才十七,中了高魁,合家歡喜,親友皆來稱賀。連乳母王媽媽也歡喜個不了,回來說與春姐知道。春姐問:“潘相公可曾中?”王媽媽答道:“不中。”春姐默然無語。那知潘再安一個舉人已輕輕送在他身上去了。
德秀中后,見主考,見房師,謝賀喜,張樂設飲,上墳祭祖,忙了兩個余月,打點進京會試,擇了吉日,拜別母親,起身進京。一到京中,終日在寓讀書,絕不出外閑游;會試榜發,中了進士,殿試在二甲內,點入翰林,人人稱羨;凡公卿大僚有女兒的,無不要招他為婿。德秀以未奉母命,不敢輕許。其后接母到京,聘定了劉通政女兒。因女年太輕,須二年后成婚。按下不表。
德秀散館后授為編修。一日,有一同官,請他飲酒,席上有官妓數名,內一妓叫春娘,敬酒上來,便問:“陸老爺,可認得賤妾了?”德秀茫然不識。妓女道:“妾曾服侍者爺數月,難道老爺忘了?”眾人都撫掌笑道:“陸老先生,你說足不入妓家之門,如何春娘認得你?今日與舊人相遇,不要假道學了。”德秀問道:“你果是何人?何處服侍過我?”春娘下淚道:“奴即王媽媽繼女張春姐也。”德秀忙問:“何以至此?”春娘低聲說道:“那年自老爺去后,有一潘相公來住,與奴私下往來。其后潘相公不中,影也不見。忽一日,有人送一封書來,說他要進京,在途等候,教奴悄悄趕去。奴一時聽了,便瞞了父親,跟了來人就行。那知書是假的,被他拐到京中,賣入娼家,流落在此。親人永不見面。”說罷,淚落如珠。有的道:“陸年兄,你可憐念此女舊日情分,收他做一小星罷。”德秀只管搖頭。春娘道:“從前妾系閨女,老爺尚且閉戶不納;況今日敗殘花柳,焉敢奢望得侍枕席?只求提出火坑,得見父親,作一良人婦便好了。”說罷,淚流滿面。德秀見其有深悔之意,便道:“你若果肯改悔,這還容易。你的繼父母都在我身邊,我叫他贖你回去便了。”春姐聽了,即忙跪下叩謝。眾人道:“春娘,陸老爺已許贖你身子,快快揩干眼淚,敬一杯酒。”德秀道:“如今倒要看弟面上,免他在此伺候罷。”眾人道:“也說得是。”遂打發開了,再飲香醪,直至更余方散。
德秀回去,即向母親、乳母說知,明日即與他落了藉,院中亡八送到春娘,一面償還他身價,一面叫他繼父送歸長沙。人始曉得陸翰林果是見色不亂的男子。后來春姐嫁一鄉人終身。
德秀娶了劉小姐,夫唱婦隨,連生貴子,官至尚書,告了終養歸家。只因德秀做了這樁陰騭,功名顯達,較之潘再安圖了數夜歡娛,遂至終身淹蹇,得失奚啻天淵?觀此者可不急自猛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