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出于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發不存矣。隱娘曰:“后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能躡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仆射腸中聽伺,其余無逃避處。”劉如言。
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仆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摶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愿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劉如約,后漸不知所之。及劉薨于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樞前,慟哭而去。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
語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喬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縱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姮兒明季,東越尚書某公,年六十乞休歸。筑適園于鑒湖之濱,亭臺池沼與平泉綠野比勝。有女素嫻,以中秋生,小字姮兒,姿妍性慧,公所鐘愛。垂髫自課讀書,通曉翰墨;惟選婿綦苛,故及笄猶未字也。同里奚生本舊家子,成童有聲庠序。幼失怙恃,而家甚貧,寄居孀妗家,聊藉筆耕糊口。適園花木極盛,每春花開,公必招客宴飲,賦詩為樂。
知名之士,靡不畢至。嘗賦白牡丹詩,惟生四首稱最,中有四聯云:“最好文章惟本色,是真富貴不繁華;美人原不須修飾,名士由來要率真。宜主淡妝脂不腳,太真新浴玉偏溫。
風暖膩融瑤島雪,月明濃簇玉田煙。“尤為公所嘆賞,顧謂座客曰:”諸公所作固佳,如奚生蘊藉風流,別有寄托,未免推倒一時豪杰矣。“座客唯唯,僉謝不及。宴罷,公以諸詩付姮兒甲乙,姮兒周覽一過,亦拔生詩獨冠一軍,笑謂公曰:”此生的是金華殿中人,安有吐屬名雋如此而長貧賤者?“公亦微笑首肯。自是憫生窮困,不時助以膏火,陰有東床之意。以凡事皆決于夫人,不敢遽宣于口,意俟奚生科名小就再議。姮兒雅窺公意,亦殊以為不謬;故每公欲周濟生時,必慫恿而贊成之。公幼子年十三,方攻舉業,苦無良師,欲延奚生課讀,而嫌其年太少,商之姮兒。姮兒笑曰:”昔項橐七歲為圣人師,奚生長于項橐多多矣。況吾弟非圣人比乎,有何不可?“公笑曰:”諾。“遂延奚生課其幼子。
初,姮兒第知生才,而未見其貌。家塾在適園外西偏,姮兒繡樓傍適園東角。生課讀之暇,恒攜公子來園閑眺。姮兒自樓窗窺之,見生儀容俊偉,舉止不俗,心益喜。生固早耳姮兒才貌雙絕,又聞其評詩及慫恿之言,竊幸此身得一知己,我不可以負之。又念一寒至此,豈能妄覬系援?繼又嘆曰:“此生不娶姮兒,寧終鰥耳!有志者事竟成,彼劉文叔豈非人哉。”
同邑大冢宰某公,與公同年登第,權勢赫赫,震耀朝野。公鄙其為人,交殊淡漠。其子某甲以蔭典得指揮千戶,家居,假父勢魚肉鄉里,人多側目。甲以喪偶托媒求姮兒為繼室,公雅不欲;商之夫人,夫人歆其富貴,極口允諾。公爭之曰:“甲雖一時富貴,其所行事,恐終難免于禍。”夫人怒曰:“甲與汝無仇,何得信口詛咒?且姮兒日長,似此門第錯過,更許誰耶?”公曰:“奚生年少多才,定不久于貧賤,吾意欲將姮兒妻之可乎?”夫人唾其面曰:“汝莐也耶?將愛女給乞丐,豈不畏顯者笑耶?吾志已決,汝休饒舌。”遂將姮兒許字某甲;以公有欲妻奚生之說,恐留奚生,有礙女聲名,翌日遂辭奚生去。
公無可如何,惟有垂頭浩嘆而已。奚生即辭公出,仍住孀妗家。
知姮兒已字某甲,頓觖所望;鎮日喃喃囈語,如失魂魄,眠食俱廢。妗固無子,將依生以終。見生病狀,殊切憂慮,不時就問所苦。生日加劇,自恐不起,遂將病源,備告妗氏,且謂:“此生不一見姮兒,死不瞑日。”妗慰之曰:“兒勿妄想。彼既字某甲,并世簪纓,豈復垂念寒?。以甥才華,何患不發跡?
他日茍得志,又何患無美婦人哉?“生搖首曰:”妗言非也,姮兒我知己,非世俗巾幗可比。彼若知兒病,必蒙垂憫。但苦無人為通消息耳。“姮兒之乳母王媼,與妗比鄰,素甚契洽。
聞生病,間來省問;妗不得已,以生所語告媼。媼嘆曰:“以汝家郎君配我家小娘子,大好事耳。夫人憒憒貪富貴,許某公子,以鳳偶雞,誠可惜!妗不知我家小娘子,亦非尋常人物,此段姻緣,甚非所樂。容老婦見時試以郎君言告之。倘蒙垂憫,未可知;然不敢必也。可慰郎君,勿自苦,老婦自有以報命。”妗稱謝,堅托而別。姮兒知奚生因己辭去,心殊不忍,又知夫人已將己許某甲為繼室。稔知甲固紈袴惡少,自念終身失所托,意忽忽不樂。某甲喜聘姮兒,早涎其美,以中饋需人為詞,親迎之期甚迫;委禽納采,備極豐腆。夫人大喜,日督趣姮兒檢點汝奩。姮兒本系愛女,一言一笑,皆能博堂上歡;近忽神情懶惰,日復一日,慚難蝭持,夫人頗深詫異。
乃命之曰:“男婚女嫁,人之大倫也。我為汝擇配不易,今幸許某公子。此邑中第一等大紳士,其父氣焰炙手可熱,朝廷向用方殷,指日可望枚卜。不似汝父,老不長進,但圖逸樂,遽爾乞休。即論某公子家道,豈止百萬!汝嫁去便督家政,一呼百諾。似此大富貴,何尚郁郁不樂耶?若難舍我二老,幸在同邑,時可見而。為汝計,當無不樂也。汝日來歡少愁多,我殊不解,豈需何衣物而赧于啟齒耶?盍為我言之。”姮兒不答。
再三研詰,卒顰眉不發一語。夫人無奈,只得曲意諭慰而去。
他日姮兒晨起較遲,尚未曉妝,侍兒為具早膳,悉卻勿用。蓬頭對鏡,脈脈若有所思。王媼適至,驚曰:“幾日未見娘子,何忽清瘦若此?”姮兒嘆曰:“我亦不解何忽若此,但覺此心毫無生人之樂。古人有言:憂能傷人。我其不能久于人世矣,奈何?”王媼曲為勸慰,因笑謂曰:“可賀!娘子喜期已近;某公子是吾邑第一等人家,指日娘子過門,榮華富貴,享用不荊不知老婦登門,尚可望見顏色否也?”姮兒不待言畢,即正色側身向壁,怒容可掬。王媼自知失言,默坐移時,又問:“近日可否游園?園中有何花開?曾作詩詞否?作畫否?彈琴否?”姮兒但搖頭不語,色稍霽。媼因言昨有某秀才攜一古琴,玉軫金徽,據稱是甚管夫人舊物,腹并有善畫馬之趙孟瞓手刻多字。央老婦攜至貴宅求售,以其索價太昂,又恐損壞,難以賠償,故未將來。姮兒笑曰:“姆無論如何,早晚能將來一看否?”媼笑曰:“可。”因稱綵走近姮兒身旁,低聲笑曰:“尚有一可笑事,容寬老婦罪,方敢陳說,愿聞之否?”姮兒笑曰:“有何可笑事,姆試言之,或可破悶,決不汝罪?”媼曰:“可笑奚生的是書癡,不時自說娘子是渠知己,不可負之。
此生除卻娘子,誓不他娶。前自宅中辭出,渠鎮日如失魂魄,眠食俱廢,看來難以醫治,渠言死不足惜,及生不一見娘子,斷不瞑目。旁人多斥其妄。渠泣謂娘子非世俗巾幗可比,若知渠病,必蒙垂憫。但苦無人為通消息。老婦憐而多情,給其代為轉達。天下竟有此種癡情之人,不真令人發笑乎?“姮兒聞之,始則涕淚滿面,繼則吞聲哽咽。及聞贊其非世俗巾幗可比,卻喜奚生真不愧知己。平日一片垂憫奚生熱心,不覺一時感觸,幾至放聲痛哭矣。媼見姮兒此狀,果信奚生之言不謬。少間姮兒啜泣已,自以羅巾拭淚。媼復進曰:”奚生如此多情,無怪娘子垂憫。老婦明日薄暮送琴來,即暫屈奚生偽為奚奴,污面易衣,負琴而至,藉使一見娘子可乎?“姮兒不語,意似首肯。
媼會意,少坐興辭。姮兒曰:“姆須識之,勿忘明日薄暮務將琴來,切勿失信,勞我盼望!”媼點首者再曰:“諾。”比歸,具告奚生,生霍然興曰:“我言何如?娘子命我死,且不敢辭,何況奴乎?”日籦,媼令奚生以土污面,衣以須捷,授以琴,負之而趨,儼然奚奴。
由適園入,媼先見姮兒。問:“琴曾將來也未?”媼點首,招奚生入。奚生置琴幾上,見姮兒淡妝靚服,病容滿面,而光采照人,罄折欲拜。姮兒急止之,命坐。憐其為己,不惜破衣垢面,不禁雙淚承睫;顧素性英爽,尋即收淚,笑謂生曰:“君之癡情,妾已盡知之矣。以君之才,寧長貧賤?天下美人,勝于妾者甚多,何患不有嘉偶?妾自知薄命,日來心緒惡劣,慵如中酒,病頗綿胣,其不能久于人世也必矣。君幸努力自愛,好自為之,何必抵死與人爭骷髏哉?”生聽姮兒言,淚下涔涔,方欲有言,忽侍兒報夫人至。姮兒大驚,急匿生復室中,自扶王媼出戶相迎。夫人問幾上何來一琴?姮兒謂是王媼將來求售者,彼稱是管夫人舊物,兒尚未審定。夫人命將宋錦弢解開,就燭下諦審,見金徽玉軫,斷紋甚好。又視其腹鐫隸書兩行云:“翳龍門兮無枝,妃玉軫兮冰絲;與子期兮靜好,偕百年兮友之。”旁行楷書署款云:“皇慶元年中秋,天水子昂為仲姬夫人銘于漚波館。”夫人贊曰:“銘字刻手俱好,的是魏公舊物無疑。魏公人品雖不免后人訾議,然究不愧一代才人。此物可留為妝奩之助,愿吾兒他日能效魏公夫婦足矣。”顧謂王媼:“索價幾何?我處付給。”媼笑曰:“諾。”夫人又與姮兒嘵嘵絮語,久之始去。
漏已初下,宅門前后盡頲.姮兒問王媼:“奚生在此,將焉置之?”媼曰:“事已如此,娘子不用憂慮,可暫藏婢女房中,老婦再伺隙攜出。”姮兒無奈,只得命諸婢同伴己宿,即以婢房暫置奚生。姮兒待侍女素寬,諸婢樂為之用,凡事多不回避。時公冢子已由詞館晉大司成,遠官京郟聞妹已字某甲,心殊不慊。素敦友愛,又以妹系兩親愛女,特遣妻杜氏歸,為妹料理嫁事。杜本岐公嫡裔,明察剛斷,勝于男子。到家數日,見姮兒情狀,心竊詫異。又聞某甲所為多不法,亦甚腹非翁姑鹵莽錯配。偶至姮兒處,適奚生在婢房。開半窗外窺;見杜至,遽掩其窗。杜眼明,已瞥見之。
默謂姮兒素讀書,以節義自許。何忽有此曖昧事?殊切驚疑。姮兒素與杜極相得,見杜至,立身含笑。杜執手慰問:“近日眠食如何?”姮兒笑曰:“不過爾爾。”杜見王媼笑曰:“我家小姑子好期在邇,未免難舍兩大人膝下。汝來作伴解悶,亦大好,”姮笑曰:“唯唯。”杜見房中圖書滿架,案上一帙,恰是姮兒以烏絲闌手寫蠅頭小楷。自選唐人樂府,內夾近作一首,是擬李長吉《宮娃歌》。并次原韻云:“捧心一顧粉黛空,先施要寵壓六宮;凝脂中酒白玉暖,鶯兒教歌蝶拍板。歡娛不足忘朝昏,纖纖新月愁眉痕!煙波一舸誰曾見,好事誣同賦感甄。滿溪香水枯春渚,響屜廊荒草鋪路。不如老浣越中紗,白頭不到吳中去。”杜氏閱畢,又信手一翻,是張文昌《節婦吟》,見通首丹黃。起四句密圈,上二句旁評云:“既知有失,似可不贈珠矣。偏贈珠以表其情。可謂癡絕。然不可不謂知己。”
下二句旁評云:“既知有失,似可不接珠矣。乃感其纏綿之意,暫且系之。
可見人生不外一情。雖節婦一時亦難恝然拒絕,亦以知己難得也。“中四句單圈旁評云:”四句湊泊無理,良人既非庸流,尚貪與人絮語,有愧羅敷多矣。“末二句密圈旁評云:”賴有此耳,馬到懸崖,不得不勒,然亦無可奈何時也。“總評云:”此婦已嫁,猶與外人殷殷通詞,將置良人于何地?作者且以節字標目,可見古人之恕嘗見。世有男才女貌,往往限于門第,而不能如愿者,處此境地,尤要確有把持。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也。司業此詩,大約有為而言,究不可以為訓。“
杜氏讀所擬近作,并細味評語;見姮兒立論正大,當不至于茍且,因借以諷之曰:“適讀賢妹大作,為先施翻案極妙,不知果有說乎?”姮兒笑曰:“據《春秋》三傳、《國語》,先施本不知所終,以有裹鴟夷沉江之說,后人便附會偕鴟夷泛五湖矣。即《洛神賦》而論,不過陳思脫胎宋玉《神女》、《好色》等賦,偶爾遣興。留枕之說,荒謬不經。考阿甄與陳思年齒懸殊,況魏文猜忌異常,陳思避嫌不暇,敢賦感甄乎?才人信口雌黃,可恨可畏!然二人亦自有暇可摘,如先施果是范大夫妻,即不當再事吳王;阿甄既為袁婦,即不當再適曹氏。大抵女子須要守禮謹嚴,稍失防檢,即不免后人唐突,是不可以不慎!”
杜氏聽姮兒所論,殊深欣佩,因又謂:“賢妹大作,命意之旨既聞命矣,敢問所評《節婦吟》,文昌以節許之名,果能稱實乎?”姮兒笑曰:“此婦妙在多悄而不肯失身,守得身住,便是守得節祝”曰:“然則古人所謂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以此婦律之,毋乃過乎?”曰:“此為泛泛者言之也。若彼此亦既覯止,兩相慕悅;外言無翼自能飛入,內言無翼自能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