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頓首謝。左右導至客房,供給精美。惟見諸人行蹤詭秘,無從詰其端緒。時切憂疑,吉兇不能自決。一夜漏二下,將就枕,忽兩婢秉燭叩門,傳夫人命,召某入內室。見夫人頻蹙危坐,某屈膝欲拜。夫人急止之,并賜隅坐。夫人問曰:“汝知此為何地?此間主人翁為何如人耶?”某對曰:“不知。”夫人曰:“主人某甲,固海盜之魁也。此山名有外山,人民多穴居,房舍甚少;物產豐饒,家給戶足,向無統屬。主人翁近以威脅之,令歲供賦稅。
此山縱橫四萬余里,主人宮室凡三十二處,每處或歲一二至,或間歲一至。主人初號有外山主,近號有外山王。其人孔武有力,日行可二千余里。明能察遠,身不在此,此間事纖未俱知;即君此來,當已備悉。“因問某:”究為何事?質言勿隱。“某窺夫人意不惡,遂以直告。夫人嘆曰:”我家大同城內,父富有巨萬。以春日郊游,被主人飛劫至此。
今年二十有七,已閱十一寒暑矣。他日君歸,能為寄語父母,感且沒齒。“某起立曰:”倘托夫人福庇,萬一生還,敢不如命!“夫人曰:”主人去此年余,默計旦夕且至。汝見時,須道其實。主人尚質,稍涉虛言,恐察及隱情,則齏粉矣。切記勿忘!“囑畢,仍命前婢送其歸寢。亡何,西南風大作,聞眾嘩言:”大王行且至矣!“蓋某甲制鐵甲一領,能避五兵,上綴鐵鈴一百八顆,名曰鐵鈴甲。每披甲,順風凌空行,五十里即聞其聲,使人預知有備。鈴顆重一十二兩。摘鈴擊人,百步之外,百不失一,亦絕技也。時天色微默,新月東上,某伏暗地窺之。見鋪毯張幔,燦列燈燭;夫人華妝,率眾環跽門外。
但聞空際鈴聲瑯瑯,自遠漸近。
約二刻許,一莽男子自空而下。紫而虬髯,貙目鳥喙。脫去鐵甲,內著繡褲襠,足著吉莫靴,仗劍,昂然觀眾,略一點首,夫人率眾環拜,歡呼簇擁入門。殿下鼓樂傖佇,肆筵設席。
某甲上坐,夫人跪進三爵,起坐左側侍飲。少選,庖人進蒸豚;甲拔佩劍,臠切大嚼。徐問別后事,夫人唯唯以對。又問:“有遠人來未?”夫人謂某月日有某至此。甲笑謂:“我固早料及之。”即命某來問話。某至,但長揖不跪。甲問:“汝居何官?”某憶夫人所囑,直答曰:“忝官游擊,殊不稱職。”
又問:“汝來何為也?”曰:“巡撫某公,慕大王威名,欲一望見顏色;故使末將為致殷勤。”甲冷笑曰:“此燕藩之命,某公焉足知我?”某曰:“末將實奉某公令,不知其他。”甲曰:“汝膽亦非小弱,居然不遠而至。豈謂我劍不利也?”某對曰:“某公將令素嚴,大王所知也。明知違令死,奉令而犯虎威亦死,等死也。違令其死速,奉令而乞憐于大王。倘憐末將之死,肯賜一行,以大王神威,行止可以自由,某公又將奈之何?且大王若去,某公方將結納之不暇,豈敢有他圖哉。果爾,則大王不過一舉趾,而末將即可因之不死;他日余生,皆出大王之賜矣。惟大王憐之!”甲沉思久之,曰:“汝且退,容細思之。”某拜謝而出,甲亦罷席。越數日,某見甲曾不述及前事,亦不敢促迫,姑耐候之。一日,忽聞甲大宴賓客,為某祖餞。某竊自慶。頃之,使者來召,某喜從而去。見甲冠服立阼階,某至,笑執其手,迎入大殿。殿中凡設數十席,所謂三十二夫人,及部下謀士武夫,濟濟畢集。甲一一指姓道名,某俱與為禮。中一席,某坐客位,甲坐主位,余席按班環坐。
甲飛三巨觥相酬,甲飲訖,乃掀髯謂眾曰:“我忝據此山十余年矣,本期與爾曹共圖大事。今燕藩其署粗定,已洞悉我底蘊,我復何望?茲某巡撫使某來通殷勤,是必燕藩所指授。
已許同某一行,我其不歸也矣。“夫人及眾聞之,皆掩面而泣。甲曰:”我意已決,業許之矣。爾曹毋得多言!惟與爾曹約,此去如某巡撫執禮甚恭,則已;不然,我匝月必歸,再作別計。或未知鹿死誰手?如匝月不歸,諸夫人等,俱聽自便;所環子女玉帛,爾曹可瓜分之。或入海,或入山,各自為計。
慎勿系念瞻顧,徒自取苦也。“眾默默相視,不置一詞,俱飲不盡歡而散。越日,甲召某登舟,并戒眾勿送。
比至舟中,則大同之夫人在焉。甲指謂某曰:“是與君同鄉,煩為寄語其父母,好好安置,渠所攜金玉珠寶,一生吃著不荊”某姑漫應之,問甲:“共有幾子?”甲謂:“諸夫人類生而不育,今有娠者尚八人,然我躬不閱,遑恤我后,君亦何必多問也?”某深嘆其豁達,于是相與沿途共覽山川形勝。
甲喟然嘆曰:“實不相欺,我初據此山,聞燕藩抗命,屢欲興一旅之師,前往問罪。既思故王出亡,神器有主,一家之物,仍歸一家。天命有歸,豈人力所可爭哉?”及將至登、萊,乃謂某曰:“計日達岸,煩君先馳報巡某公,須從我三事,可則行,否則止。”某請其說。則曰:“一,我登岸后,某公須率所屬文武郊迎于五十里外。一,我此去即于巡撫署棲止,進署時,我乘輿,某公騎馬作先導,洞開重門,由中道直入宅門。
一,飲食務極豐腆,每日須擇好梨園,演劇侑觴,所需犒賞,不得少吝。只此三事,可則行,否則止。“某曰:”諾。“達岸,即先馳報;尋復命,曰:”某公聞大王至,大喜;所約三事,無不惟命是聽。“進署后,某公果執禮甚恭,曲盡綢繆。
甫匝月,甲忽謂某公曰:“聞諸公子甚佳,愿請一見。”公即令六子出拜。甲一一相之,曰:“某清貴,某方面;某民社;某部曹,某卿貳;惟四公子頭角崢嶸,勛業在公之上。”指所佩劍曰:“此出自吳大帝冢中,當日六劍之一,所謂流星者是也。當以相贈。”公為稱謝。甲笑謂四公子曰:“今夜與老夫抵足如何?”公笑曰:“童子何知?合當遣事長者。”是夕,果使同寢。平明甲起,喚四公子曰:“為我謝爾翁,吾事畢矣。”
拔所佩劍曰:“請以相贈。”遂自剄而死,撒手以劍授公子;頭雖斷,而身不仆。四公子大駭,趨以告公;公喜,以禮殯殮之。據實入告,帝大喜;爵某公以國公,某游擊超擢總戍,并予伯爵。大同夫人以父母命,歸某游擊。
后四公子,由詞館出入將相;以征虜功,封爵國公。余公子所官,亦俱如甲言。
吳生唐盧龍節度使李公,精星學推算,窮通壽夭,百不爽一。
有愛女美且慧,公推算當封夫人。非公侯之命,不許占鳳;故及笄猶未字也。有吳生者,固世家子。素游惰,而性儇巧;涎欲系援,又不敢遽通媒妁。密以百錢賄日者,為捏造一極貴之格,書于紅箋。乘公出行。故犯鹵簿。公怒叱虞候拘至輿前,厲聲問故。生叩頭曰:“小人以貧困不能自存,特占休咎于日者,謂貴不可言。自念一寒至此,何由發跡?緣俯觀所評命紙,沉吟猶豫,不虞節鉞忽臨,致誤冒犯,罪萬死。”公索評箋,推之良然,顏色頓霽;詳詰世族,大喜。命載之后車歸,為薰沐更衣。問:“娶妻否?”對曰:“以貧故,尚未婚配。”公益喜,遂筮吉以愛女妻之。
一介措大,一旦坐享富麗,頓增驕蹇。左右之人,妒而且恨,交譖于公。久之,公亦察其無他能,陰悔而厭薄之。欲殺之,苦無其法。會吐蕃大入寇,朝廷憂之,詔各路節度使舉將才。公遂抗疏,特薦婿吳生,固世家子,素習韜略,可勝將帥之任。疏上,召生告之。生知借刀殺已,然不敢辭;且佯喜再拜,深謝汲引。及御旨下,生拜辭公,內與妻訣。
女固賢淑,以父將不利于婿,心殊不慊,乃勉生曰:“男兒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安知非福?努力為之,不立功歸,勿相見也。君其懋哉!”生曰:“諾。”既至戍所,諭部曲將弁,詰旦登場閱武;有不至者,殺無赦。至期,一一閱畢,各厚犒之。且笑謂諸將弁曰:“爾曹各有所長,果同心戮力,蠢爾蕃虜,何難殄滅。幕府少不更事,頗好馳馬試劍;敢獻薄技,以助諸君一笑!”僉曰:“唯唯。愿幸寓目!”少選,數健兒共舁一大刀至,約重千鈞。生乃著戎服,跨駿馬,持所舁大刀,下抑上揚,左蕩右決,輕如揮扇,易若折枝。舞畢下馬,毫不竭力。合營羅拜,歡聲雷動,賀曰:“公神威,真天人也!”
生命以刀懸諸營門,擇日撻伐。初,生閱武時,吐蕃潛遣諜者偵之。見生舞刀,大驚,舌撟幾不能下,深夜,悄就營門舉之,直如蚍蜉撼樹,牢不能動。諜報吐蕃聞之,相顧失色,君臣籌議,以為不早自量力,強與交綏,是螳臂當車,徒自取死。急上表謝罪,歲歲朝貢,永誓不反。捷聞,朝廷嘉悅。以李公所薦得人,晉左仆射,封代國公。以生征虜有功,授嶺南節度使,封萬戶候;妻封涼國夫人。至是生得官歸,遂為翁婿夫婦如初。
后女問生,始知前所舞大刀,以木片飾錫箔為之;又預如式鑄千鈞鐵刀,使懸營門,故令其諜者偵報,以懾其心,而投誠輸款也。
里乘子曰:或謂吳生一生工于用詐:始也以詐得婦,卒也以詐得功。亦何狡獪乃爾也。予謂必其命應如此,故天牖其衷,福至心靈。向使吐蕃之役,應變無謀,則翁將借刀以殺其婿,夫且不能終有其妻。匪寇婚媾,能不為生危乎?方入贅時,公雖信命,竟不免為人言所搖;賴女也能賢,安命不貳,安知非福?一言幸中,果爾塞上捷聞;朝中命下,翁既徼寵,妻亦分榮。自是生得官歸,遂為翁婿夫婦如初。
是蓋有幸存焉。予舊過盧生祠,見題壁詩甚伙,類皆艷羨盧生得遇呂仙,作此一場好夢。予謂盧生若無封侯骨,何能入夢?因口占三絕,以調侃之。有云:“盧生自有封侯骨,才得邯鄲夢一常”即此意也。武侯嘗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即命也。否則,命之不猶,而妄希非分。天下之百般奸巧,百般窮者,豈少也哉?況就用兵而論,所謂兵不厭詐。此事即采入智囊,亦奚不可?
卷四聶隱娘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年方十歲,有尼乞食于鋒舍,見隱娘,悅之,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柜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后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齲”尼欻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學。曰:“初但讀經念咒,余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曰:“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于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專刂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后,刺猿狖百無一失。后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后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
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梁上。至暝,持得其首而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后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后,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見。’“鋒聞語甚懼。后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
其夫但能淬鏡,余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外室而居。數年后,父卒。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
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衙將受約束。
遇之,隱娘夫妻曰:“劉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合負仆射萬死。”
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令與許何異。愿請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仆射左右無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之不及劉。劉問其所須。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后潛收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劉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發,系之以紅綃,送于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仆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于床四隅。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