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麗容將血書付于馮才,要送給李玉郎,叫他以為永訣之計。誰知事不湊巧,那李玉郎只因晝夜想著麗容,不得再會,真是無計可施。忽一日,聽得他父親出門赴席,他就大著膽越墻而出,急上去尋那麗容。穿街過巷不多時,來到麗容門首,將門敲得數下。馮才出來開門,看是李相公,說道:“我正為著相公去見你,不意到得府上,說相公不在書房,不知往那里去了。如今來的正好,請里邊坐。” 玉郎進門,說:“快請姐姐來見我。”馮才說:“姐姐?姐姐因想得你,系吊死了。媽媽如今已走了。” 玉郎一聽,說:“ 天那!麗容 既 死,我 何 以 生 為?” 說 罷 就 要 撞 死。馮 才 說:“相公不要如此,姐姐雖死,到在我這袖里。”玉郎說:“一個人怎么反在你袖里?”馮才說:“有我姐姐的書在我袖里,如同他在一般。”玉郎急說道:“快拿來我看!”馮才將書遞過去,玉郎打開一看,是一幅霞箋,后有詩一首:
死別生離莫怨天,此身已許入黃泉。
愿郎珍重莫相棄,擬結來生未了緣。
玉郎看完,細詳此詩,說道:“你姐姐尚是未死,如今卻往那里去了?快對我實言,決不肯相忘。” 馮才說:“ 實不相瞞,媽媽只因他戀著相公,不肯接客趁錢,這里阿魯臺老爺要選姿容絕色的女子,進與伯顏丞相,媽媽已將千金彩緞收下,將他賣去了。”玉郎說:“ 果然賣去了?” 馮才說:“ 難道哄相公不成。”玉郎說:“可恨!可恨!你快去將媽媽找回來,我與他講話。” 馮才說:“ 媽媽自從打發姐姐去后,只恐相公前來胡纏,他已搬到他方,叫我在此暫守幾日,那里去尋他?”玉郎說:“你不還我大姐,我要送到官去。” 馮才道:“ 相公,這是阿魯大老爺,極有官勢的,如何終用,勸你不要想罷。我還有話告訴你,那日開船之時,姐姐只因放你不下,就要投水自盡,虧我救得他。因此修書一封,著我報與你知道。如今兩只大官船,一只是鐵木兒參將伴送的,一只是姐姐在里面坐著的。如今開船不過一兩日,相公快快趕上前去,倘然會他一面,也未可知。” 玉郎聽說,就叫馮才跟他同去趕。馮才說:“我是不去的,你自己去罷。”玉郎無奈,說道:“且喜我帶得些銀子在此,如今也顧不得爹娘了,連夜趕上會他一面,再作理會。”有詞為證:
恨殺我侯門天樣,羞殺我陌路蕭郎。偷想怎到天臺上,嬌麗質在何方?渭水折柳愁蕭玉,珠掌何能遇鳳翔?忙追上,顧不得風餐露宿,水遠山長。———右(上)調《解三省》
話說李玉郎聞聽麗容已去,恨不能插翅飛到船邊會他一面,方才是好。此時心忙意亂,疾走如飛,那里怕前途遙遠,道路高低,沒命的往前去趕。走至一個官碼頭,不見動靜,前邊有一擔柴的人來了,這玉郎就問子一聲:“ 老官,可見張麗容么?”那老人說:“山里紅?沒有。”玉郎見他年老耳聾,隨大聲問道:“我問的是翠眉娘。”老人說:“大尾羊?在山里。” 玉郎便指說道:“你從那里來的?” 老人說:“我是沿河來的。”玉郎說:“你可見有兩只大船么?” 老人說:“過去多時了。” 玉郎又問:“過去了有多少路途?” 老人道:“過去有兩站多路了。”玉郎心忙說:“老官,起動你指引,陪我走一走何如?”老人說:“相公,我一日不趁錢,一日便忍 饑,我 是 不 去 的,還 要 到 山 上 打 柴,沒 有 閑 工夫。”玉郎說:“老人家,我有銀子送你。” 老人說:“ 銀子倒是小事,但是過去一兩站路,只恐趕不上,空勞腳步。銀子我也不要,你自去罷。” 玉郎無奈,只得又往前趕。走了數日,到得徐州地方,玉郎說:“且喜此處埠頭多有牲口”,隨叫了趕腳的牽驢兒過來。這腳夫答應一聲,說:“相公要往那里去?” 玉郎說:“我要趕鐵木兒的座船,你可見過去么?”腳夫說: “ 那鐵木兒可是兩只大座船么?” 玉郎道:“正是。”腳夫又說:“ 如此過去有兩三日了,如何還趕得上?”玉郎說:“你既看見,那船中可見有甚么人么?” 趕腳的說:“不見什么,只見船艙里面坐有一個婦人,聲音不知是唱曲,不知是哭泣,又聽的只顧叫道:‘ 停長,停長。’且是聲音凄涼。在那里尋死覓活哩。” 玉郎一聽,心膽俱裂,說:“你的驢兒快些雇于我,俺要速速趕上救他性命。若是趕得上,重重有謝。” 掌鞭的說:“ 不敢言謝,只給我一兩銀子罷。” 玉郎說: “ 就是一兩,只要驢兒快些就是了。”腳夫牽過驢來,這玉郎即便騎上,急急去趕那麗容。有詞為證:
趁清晨跨上寶雕鞍,急煎煎揚轡去加鞭。你道是蹇驢行須漫,怎知熱心腸不放寬。加鞭趕上了翠眉娘,重相見傳也么言,愿贈你揚州十萬錢。———右(上)調《雁兒落》
且說這玉郎心急如箭,將驢騎上,不住的加鞭去趕那麗容。這驢夫說:“相公,你下來罷,打壞了我的驢兒,將什么趁錢?” 玉郎說:“你的驢兒不快,只得要打。” 驢夫說:“這叫做心急馬行遲。”又走了數十里,玉郎說:“前面是什么山?”驢夫說:“ 是望夫山。” 這玉郎觸目驚心,不覺說道:“ 我那翠眉妻呀,不知你可望我否?” 正在感傷之際,那腳夫說:“相公,快將銀子與我,買草料與驢兒吃。” 玉郎即將一兩銀子遞與驢夫。這驢夫心生一計,竟將銀子收下,騎上驢兒跑開了。此時丟下玉郎,走又走不動,趕又趕不上,不覺眼淚汪汪,說道:“我那可意的眉娘已竟拋我幾程,如今又無腳力,如何趕得上?囗囗只得挨上前去,到得前途,再作區處。驢夫,驢夫,你哄的我好不苦也!” 誰知天意注定有這場分離,偏偏的濃云四布,大雨傾盆。荒野之間那里躲避,只得冒雨而行。此時神疲力倦,又值地上泥濘,黃昏黑暗,說不盡跋涉的艱辛,路途的苦楚。只是電光一照,看見了前面有座莊村,少不得一步步挨到莊上。此時大雨淋漓,那里有人可問,只得敲門,說道:“ 有人么?”里邊有一位老者聽見,說:“此時大雨,什么人叫門?” 出來開看,見是一位相公,說道:“ 如今風在雨緊,有何急事?相公這等自苦。” 玉郎說:“ 老丈,學生行路天晚,不意遭此大雨,乞老丈方便,銘佩難忘。” 老者說:“ 相公不必著慌,請到里邊去避一避。” 玉郎隨著老者到一草堂,謝了又謝,隨即脫下溫透衣服,求老者與他烘干。五更就要起程,這老者見他少年孤身,心忙似箭,便有可疑,隨說道:“我看相公這等狼狽,老拙備有夜膳,聊可充饑,幸勿見哂。還有言相問:如此天氣竟冒雨而來,所為何事?這等要緊,望相公說明,致免疑惑。” 玉郎說:“ 事到有一件,只是說起來話長,難以言傳。” 老者道:“ 相公,莫怪我說你是來歷不明之人,若不說與老拙知道,不便容留,反覺得罪。”這玉郎一聽此言,無可奈何,只得以實言相告,說:“老丈,晚生實有一段心事,難以出口,求老丈海涵。” 老者說:“相公自管講來,老夫愿聞。”玉郎道:“說來倒惹老丈一場好笑。”老者說:“ 豈敢!豈敢!” 玉郎說:“ 實不瞞老丈,學生與一青樓女張麗容情投意合,結為姻緣,誓同生死。忽被讒人離間,用計將俺夫妻拆散,今又唆撥他媽媽圖恨,賣于阿魯臺老爺,戒送京師進于當朝伯顏丞相。如今坐船由水路去了,學生故此急急趕來,只求見他一面,以決死生。乞老丈留宿見憐。”老者一聽,說:“相公莫怪我直言,此乃無益之事,你那人總然依依難舍,可惜一入樊籠,如何能見,況又是進于伯顏丞相之人,他如今有利有勢,我看相公乃一介書生,難以與他計較,勸相公不如回家去罷。” 玉郎說:“老丈之言自是金石,奈學生與那人恩情難斷,況是前途非遙,任他飛上焰魔天,也要騰云趕上去。” 老者見勸他不住,只得留他一宿。明日玉郎謝了老者,又趕去了。正是:
乍得相逢結好盟,相逢又早別離情。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夢魂驚。
話說李玉郎去趕麗容,那知鐵木兒將他羅到手中,恨不能一步送到京師,早早獻于伯顏丞相,以完其事。他便日夜催趲船戶行走,不得少停。這玉郎那里還趕得上,這話暫且不講。
再說麗容與玉郎有生死之約,豈肯遠去京師。但見他整日哭天哭地,幾番要去投水自盡。這鐵木兒干系不小,因命幾個侍女輪班小心防守。張麗容總然要死,也就無計可施。惟有悲傷落淚而已。及到京中,鐵木兒打點要進美人。先將禮單開寫珍奇寶物,料理停當,到得相府門首,見一長官,說道:“俺是守蘇松都統阿魯臺麾下參將鐵木兒,求見丞相的,要煩 通 報,見 有 黃 金 四 十 兩,望 氣 笑 留。” 長 官 說:“你可見得丞相么?”木兒說:“見得的。”長官又道:“你且暫在此處等侯,待俺與你去稟。”
且說左丞相伯顏乃天子之股肱,朝中之耳目,生殺予奪無不由他,升官加爵盡出其手,真乃是品居一人下,權尊百僚上。他的那赫赫威名震宇內,巖巖氣象遍乾坤。正值理事,這長官上前稟道:“今有蘇松都統阿魯臺差參將鐵木兒要見。”伯顏說:“他如今鎮守蘇松一帶地方,甚是一個美缺。從沒見他有什么物件貢獻于我,今來求見,有何話說,即命他進來。”長官傳出鈞旨,說道:“ 丞相爺命你進去。”那鐵木兒就往里走,長官說:“此乃相府,不比別處,須要小心。”木兒拿著禮單到得堂下,說:“ 參將鐵木兒叩頭。”伯顏丞相說:“你是阿魯臺差來的么?” 參將說:“ 是。” 丞相道:“你那本官屢報虛功,外邦尚未臣服,差你來何干?”鐵木兒稟道:“本官久失敬儀,罪不容辭。聊具珍奇數件,美人一名,少伸犬馬,現有禮單奉上。” 這伯顏丞相乃是灑色之徒,見有美人一名,便就中其所好,不覺滿心歡喜。隨吩咐道:“鐵木兒,你說有美人一名,可曾進來否?” 鐵木兒說:“美人現在外廂,只因未蒙鈞旨,不敢造次。” 伯顏說:“既在外廂,快備彩輿接進府來,休得遲延。” 木兒即命侍女服侍麗容進府。這麗容總想著那霞箋之事,只可付之流水。況且山高路遠,做夢也不知玉郎前來趕他,遂跟著侍女到得丞相臺下,說:“ 張麗容磕頭。” 伯顏丞相說:“ 美人,抬起頭來。”麗容將頭一抬,丞相將麗容細細打量了一番,說道:“妙哇!天姿國色,絕世無雙。鐵木兒,你本官真是一個妙人,他既是用心如此,封侯進爵指日可望。你還有甚么話講?”木兒說:“俺本官仰伏天恩,坐鎮蘇松,四國盡皆納降,故特遣小官獻納美人來供歌唱,以覘升平之樂。”丞相說:“ 我堂堂廣寶,畫棟雕梁,只少金釵十二,今喜得娉婷到此,滿堂生香,豈是尋常佳貺。我將美人貯之金屋,早晚服侍于我,可以曲盡人生之樂矣。” 這丞相正與木兒說到快活處,忽有圣旨來到,丞相擺了香案接旨。叩拜已畢,內史開讀,說曰:“‘丞相伯顏所進番僧,教演宮女已熟,朕在便殿詔丞相同觀。’謝恩!”伯顏說:“萬歲,萬歲,萬萬歲!”謝恩已畢。伯顏丞相吩咐說:“ 方才進的張麗容,甚可吾意。我與他正好快樂,誰知忽有圣旨命俺入朝,似此好事多磨,令人傷感,也罷,先令侍女將麗容送與后堂,令夫人暫且收管,侯俺回朝再作理會。”正是:
君命來召不俟駕,玉踵連步急速行。
要知麗容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