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能飲,自入吾門,見余量不勝蕉葉,遂罷飲,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而嗜茶與余同性。又同嗜界片。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文火細煙,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余每誦左思《嬌女詩》 “吹噓對鼎[金歷]”之句,姬為解頤。至“沸乳看蟹目魚鱗。 傳瓷選月魂云魄”,尤為精絕。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嘗,碧沉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東坡云:“分無玉碗捧峨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名香。宮香話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沉香堅致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隔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父又沉水結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見煙,則閣小皆如風過伽楠(枷楠——佛教寺院的通稱)、露沃薔薇、熱磨琥珀、 酒傾犀斝(犀牛角制的酒器)之味,久蒸衾枕 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外此則有真西洋 方,得之內府,(內府——皇宮的倉庫、后通稱皇宮的物品為內府之物。) 迥非肆料。(肆料——市場上可購得的物品。) 丙戌客海陵,曾與姬手制 百丸,誠閨中異品,然熱(草頭)(——點燃之意)時亦以不見煙為佳,非姬細心 秀致,不能領略到此。寅初出 諸番,而真臘為上,(真臘——即柬甫寨。)皮堅者為黃熟桶,氣佳而通;黑者為隔棧(竹頭)黃熟。近南粵東莞茶 園村土人種黃熟,如江市之藝茶,樹矮枝繁,其香在根。 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盡削,油尖鐵面盡出。 余與姬客半塘時,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價數購之,塊者 凈潤,長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結處隨紋縷出,黃 云紫繡,半雜鷓鴣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幃四垂,毾 (登毛)(——即毛毯)重疊,燒二尺許繹蠟二三枝,陳設參差,堂幾錯列, 大小數宣爐,宿火常熱,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 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歷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氳,純是糖結。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梨蜜脾之氣, 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恒打曉鐘尚未著枕,與 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我兩人如在蕊 珠眾香深處。令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 房扃室中也!
一種生黃香,亦從枯腫朽癰中取其脂凝脈結、嫩而未成者。余嘗過三吳白下,遍收筐箱中,蓋面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攜歸,與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錢,盈 掌者僅削一片,嵌空鏤剔,纖悉不遺,無論焚蒸,即嗅之, 味如芳蘭,盛之小盤,層撞中色珠香別,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講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又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蓋土人揀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塊,暗易油粉,好事者復從油粉擔中易出。余曾得數塊于汪友處,姬最珍之。
余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時,先相枝之演斜與幾上軍持相受,(軍持——梵語,意為凈瓶或澡罐。)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清,使冷韻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霏微——猶彌漫。)至[禾農]稼艷肥紅,則非其所賞也。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剪桃紅——名貴菊花名)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啊哪,枝枝具云罨風斜之態。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白團——扇子的一種)圍三面,設小座于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回視屏上,顧余曰:“菊之意態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畫。
閨中蓄春蘭九節及建蘭。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澤之韻,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藝蘭十二月歌》皆以碧箋手錄粘壁。去冬姬病,枯萎過半。樓下黃梅一株,每臘萬花,可供三月插戴。去冬姬移居香儷園靜攝,數百枚不生一蕊,惟聽五鬣濤聲,增其凄響而矣。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夏納涼小苑,與幼 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半榻小幾,恒屢移以領 月之四面。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干枕簟間,月去復卷幔倚窗而望。語余曰:“吾書謝希逸《月賦》,古人‘厭晨歡,樂宵宴’,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凈, 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 出己[鼻句]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與子長歷四序,娟秀濱潔,領略幽香,仙路禪關,于此靜得矣。”李長古詩云:“月漉漉,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復回環,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復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淡泊,于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 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余飲食最少,而嗜 香甜及海錯風黛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與賓客共賞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潔,出佐盤盂,種種不可悉記,隨手數 則,可睹一斑也。釀飴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 皆于初放時采漬之。經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而 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艷,非復恒有。最嬌者 為秋海棠露。海棠無香,此獨露凝香發。又俗名斷腸草,以為不食,而味美獨冠諸花。次則梅英、野薔該、玫瑰、丹 桂、甘菊之屬。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櫞,(香櫞——一種水果,又名枸櫞)去白縷絲,色味更勝。酒后出數十種,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醒消渴,金莖仙掌,難與爭衡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 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煉,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糖,每酷暑,姬必手取示潔,坐爐 邊靜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桔,分濃淡為數種,此尤異色異 味也。制鼓,取色取氣先于取味,豆黃九曬九洗為度,果 瓣皆剝去衣膜,種種細料,瓜杏姜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數,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后剝其膚, 益之以味,數日成者,絕勝建寧三年之蓄。(建寧——縣名,在福建省西北部,農產品豐富)他如冬春水 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治(草頭)。蒲藕筍蕨、(蒲——香蒲,供食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 者無油,有松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肉,(火肉——熏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蟲昌]如鱘魚,蝦松如龍須,上 兔酥雉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脯如雞粽,腐湯如牛 乳。細考之食譜,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即加訪求,而 又以慧巧變化為之,莫不異妙。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崇幀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領導 的農民起義軍攻占北京,崇禎帝在媒山(今景山)吊死} 余邑清和望后,(清和望后——陰歷四月十五日之后) 始聞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邑之司命者——邑,舊時縣的則稱;司命,星官名,在此借指地方官吏) 豺虎猙獰踞城內,聲言焚劫,郡 中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興平兵——指興平伯高杰的部下) 同里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 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賢里,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 閱數日,上下三十余家,僅我處有炊煙耳。老母、荊人俱, 暫避郭外,留娘侍余。姬扃內室,經紀衣物、書畫、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諸仆婢,皆手書封識。群橫日劫,殺人如 草,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只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沖險從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 抵泛湖州朱宅,江上已盜賊蜂起,先從間道微服送家 君從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無從 辦。”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 數百小塊,皆小書輕重于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家君 見之,訝且嘆,謂姬何暇精細及此!
維時(維時——此時)諸費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遲一日以 百金雇十舟,百余金募二百人護舟。甫行數里,潮落舟 膠,不得上。遙望江口,大盜數百人據六舟為犄角。守隘 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負浪踏水馳 報日:“后岸盜截歸路,不可返,護舟二百人中且多盜 黨。”時十舟哄動,仆從呼號垂涕。余笑指江上眾人曰: “余三世百口咸在舟。目先祖及余祖孫父子,六七十年來 居官居里,從無負心負人之事,若今日盡死盜手,葬魚 腹,是上無蒼蒼,下無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 值,便是天相。爾輩無恐,即舟中敵國,不能為我害也。” 先夜拾行李登舟時,思大江連海,老母幼子,從未履此奇 險,萬一阻石尤,欲隨路登岸,何從覓輿輛?三鼓時以 二十金付沈姓人,求雇二輿一車、夫六人。沈與眾咸 詫異笑之,謂“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 難尋無益之資?”倩榜人募輿夫,觀者絕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時雖神氣自若,然進退維谷,無從飛 脫,因詢出江未遠果有別口登岸通泛湖洲者?舟子曰:“橫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余急命鼓揖至岸,所 募輿車三事,恰受俯仰七人。余行李婢婦,盡棄舟中。 頃刻抵朱宅,眾始嘆余之夜半必欲水陸兼備之為奇中 也。大盜知余中遁,又朱宅聯絡數百人為余護發行李人口,盜雖散去,而未厭其志,待江上法網不到,且值無法 之時,明集數百人,造人諭余議千金相致,否則意圍朱 宅,四面舉火。余復笑答曰:“盜愚甚,爾不能截我于中 流,乃欲從平陸數百家中久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 人名雖相衛,亦多不軌。余傾囊召闔莊人付之。令其夜設 牲酒。齊心于莊外備不虞。數百人飲酒分金,咸去他所,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從莊后竹園深轡中蹣跚出,維時更無能手援姬。余回顧姬日:“汝速蹴步,則尾余后,遲不及矣!”姬一人顛連趨蹶,仆行里許,始仍得昨所在輿輛,星馳至五鼓,達城下,盜與朱宅之不軌者未知 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脫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愛盡失焉。姬返舍謂余: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午節返 吾廬,衽金革與城內梟獍為伍者十旬,(金革——指戰爭;梟獍——比喻忘恩負義之人) 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南都——即南京,李自成攻占北京后,馬士英擁立福王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權) 別姬五閱月,殘臘乃回,挈家隨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鹽官。因嘆姬明大義、達權變如此,讀破萬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鹽官,五月復值崩陷,余骨肉不過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緣仆婦雜沓奔赴,動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車,故不能輕身去。且來窺[目間],此番決計置生死于度外,扃戶不他之。乃鹽宮城中,自相殘殺,甚 哄,兩親又不能安,復移郭外大白居。余獨令姬率婢婦守寓,不發一人一物出城,以貽身累。即侍兩親、挈妻子流離,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紛沓違命而出。 大兵迫檇李,(檇李——嘉興別稱) 雉(草頭)發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復失去 惹山,內外莫知所措,余因與姬決:“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舍子,不若先 為之地。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復相見, 當結平生歡,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為念。”姬曰:“君言 善。舉室皆倚君為命,復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我 隨君友去,苛可自全,警當匍匐以俟君回;(匍匐——竭力,全力) 脫有不測。 前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否葬身處也!”方命之行, 而兩親以余獨割姬為憾,復攜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轉深 林僻路、茅屋漁艇。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數徙,饑寒風雨,苦不具述,卒于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飛渡,骨肉得全,而姬之驚悸瘁,至矣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