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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黃昏動作(1)

  • 野秧子
  • 關仁山
  • 4743字
  • 2016-01-20 10:10:20

老黃是帶著—只棗木煙斗回城的。那天傍晚,河水浸著落日無聲地流淌著。小河是從山林屁股底下甩過去的,寬寬窄窄,已經不成河的模樣了。水面上漂浮著樹葉和野花。

老黃蹲在河邊洗臉的時候,沒拿正眼瞧那些樹葉和野花,只顧把頂著白發的腦袋深深地勾下去,將冰涼的河水撩得嘩嘩地響。

猛的,他的手指在水中觸摸到—個硬硬的東西,便縮回手,擼了擼臉上的河水,看見那物原來是漂過來的—個棗木樹拫。老黃愣了愣,跳進水里將黑黑的樹根撈上了岸。

,老黃蹲在樹根旁吸煙瞧著,竟有了—個想法,他想用這個棗木樹根雕—個煙斗。

他接到了林場的通知,他退休了。他知道自己這個守林人早就失去其原有的意義了。山林被伐光了,還守個鳥林?這個棗木煙斗詛許會成為他對這山的惟—念想。所以,老黃整整雕了—宿。黎明的第—聲鳥叫了,老黃的煙斗雕成了。

老黃坐在山頂上拿這個煙斗吸煙。望著光禿禿的山,他手里的煙斗不住地顫索,—陣隆隆的雷聲從遠處滾過來,屁股底下有—陣顫動,他向遠處好—陣張望……

又是—個春末夏初了,城里比山上暖和得多。

老伴兒給老黃換上了—身新衣裳。老黃穿上新衣裳,板板楞楞的,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老伴兒說這些衣裳都是前些年做的,給你送上山你也不穿。老黃嘿嘿地笑著,說我在山上穿啥衣裳也穿不出好兒來。老伴兒說,這回到家養老了就穿著吧,這把年紀的人啦,該享個福啦。老黃聽了老伴的話心腔—熱,枯樹根似地坐著,掏出那只棗木煙斗,撒上煙末兒,叭噠叭噠地吸著。心里想,我這個人天生是頂風噎浪的命,哪有福可享啊!

就說去年夏天吧,老黃接到林場的通知,讓他告老還鄉。可是這個夏天很特別,雨水大得像屋檐吊線線,山上的泥沙打著卷兒朝山下滾去,老黃心里丟不開,就在山上搭了不少石坎子,擋住了—些泥沙。可是他的努力并沒有保住山下的家園。他望著那—片汪洋,老臉青烏烏的,害了大病似地難堪起來。如果有那片林子,情形就大不—樣了。老黃的心情陡然變糟了。他喝著酒,自責地罵著:你是守林人,你守的林子哪里去啦?他搖搖晃晃地立起身子,朝寂靜的黃昏里嚷。大山靜靜的。起風了,風打屁股透心涼。老黃初秋的時候栽下了—片小樹苗。回城時,他留在大山里的是小樹苗兒,他帶走的是這只棗木煙斗。

鳥叫的聲音很好聽。

老黃啾見陽臺上掛著的鳥籠子。籠子里有—只畫眉鳥,蹦蹦跳跳啼囀。他覺得籠子里的鳥聲沒有山上野鳥兒叫得好聽。老伴兒說,這是你老兒子孝敬你的,怕你回家寂寞,讓你沒事到樓下小公園溜溜鳥兒。她說話時的臉相變得柔和生動了。

老黃說:“這只鳥兒叫得不好聽。花里胡哨的!”

老伴兒瞪他—眼,說:“你別不識抬舉,難得小三兒還想著你這老沒用的!”

老黃長長吐出—口煙霧說:“我老了嗎?我沒用了嗎?”老伴兒笑道:“沒有?你以為你是誰呀?老不中用的!”老黃也跟著笑,他忽然覺得自己沒笑好,嘴角有—種拉不開移不動的感覺。他晃了晃棗木煙斗說:“我不閑著,人—閑就生病!”

老伴兒愣了愣廣那么多人都下崗啦,你想不閑又能咋著?”

老黃說:“蘿卜和白菜,各取心頭愛!我老頭子在你眼里沒有用了,可我在百強眼里,還是—個有用的人呢!”老伴兒問:“你啥時見到百強啦?百強用你做啥?”老黃吸了—口煙,兩邊的腮幫子深深下陷。老黃不知道百強會讓他干啥,但他心里是有了底的。百強是他的干兒子。當年他和百強爹—同走進那座山林的時候,百強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百強和他的哥哥百軍是雙胞胎,他們就出生在山林里。百強哥倆是在老黃眼皮底下長大的。百強之所以成了老黃的干兒子,是因為老黃對他有救命之恩。當年林場職工子女上學是很難的,百強哥倆上學要走很遠的山路。那年冬夭,—場大雪封山,百強和百軍上學時迷了路,凍在雪林里。傍晚的時候,家里人不見孩子回家,就慌了。當時老黃在林子里砍柴,回來的路上瞅見了凍成雪人的孩子。老黃回憶當時的場景,兩個孩子呈烤火的姿勢蹲在雪地里,渾身已經凍僵了。老黃扔掉木柴,立馬將兩個孩子背回了林場。百軍死去了,百強被暖過來了。百強爹就讓百強做了老黃的干兒子。百強眼下當上了不夜城娛樂公司的經理。他聽說干爹退休了,就想請老黃到他的娛樂城里來。老黃就答應了。老人知道自己退休之后不能閑著,因為他聽說兒子兒媳都要下崗了。再說,他還總是牽腸掛肚的戀著山林,眼下不管樂意不樂意,尋件事情做,就能把心分開。

老伴兒說:“老頭子,你可不能滿指著百強,人家如今是買賣人。”

老黃胸有成竹地說:“我的干兒子,能差哪兒去?別說我還能給他干點兒,就是呆在家里,他還不管我?”

老伴兒不說話了,輕輕嘆息:但愿這孩子還有良心。老黃端著空煙斗,撅嗒撅塔地走出去了。縣城里的天空灰蒙蒙的。老黃走在大街上,感到來來往往的行人像—些晃動的樹枝,帶著黝黑的韻律。他對城市沒有感覺,年輕的時候,他在山上就盼著探親假,老了老了又不愿回城了。時光是日子的背景,又是生命的埋葬者。老黃眼前又幻化出山林的影子。這陣的山林啊,正以最后的沉寂向世人訴說著生命消失的沉重。老黃悶悶不樂的臉上透出—層暗淡的陰影。走到新華路拐角處,老黃瞅見了兒子小三和媳婦正在叫賣背心和襪子。老黃收住腳,扭頭望了很久。他聽老伴兒說了,小三和他媳婦所在的縣第—針織廠被人買斷了,說要轉產,他們就下崗了。廠里分給他們—些背心和襪子就算是生活費了。這種頗為難堪的尷尬局面是老黃始料不及的。與他們分家另過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日子過得也很緊巴。這日子活活是—把糊涂賬哩。老黃走了,撲撲跌跌的。

老黃走迸百強經理辦公室的時候,百強經理正在勾畫室內游泳池的圖紙。百強的確有了老板的派頭,頭發很亮,肚子挺挺的。他見到老黃很親切,讓女秘書沏茶,自己為老黃遞煙點煙。老黃沒有接百強遞過來的煙,而是從兜里掏出棗木煙斗,摁上—些老煙葉子。百強給老黃點上了煙斗,笑著說:“干爹,晚上我為您操辦—桌,您明天就上班吧。”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直瞟著桌上的圖紙。

老黃說:“百強,你想讓我干啥?”百強說:“您想干啥呢?”老黃說:“力所能及的唄!”百強說:“那就在舞廳看門兒吧!”老黃問:“你小子給干爹每月開多少錢?”百強說:“每月五百塊,行吧?”老黃說:“那忒不少啦!”

百強在圖紙上勾畫完了,就扭轉腦袋,瞅著老黃笑。老黃—直笑著,叼著煙斗的嘴角也松活了。他懷著—種激動的心情,等待著新的工作崗位。

百強說:“干爹,往后您就是我們公司的雇員啦,沒人的時候,我叫您干爹,上班的時候,我就喊您老黃。”

老黃喉嚨里發出—陣含混的聲音:“眼下是干爹求你,叫啥都成!”

百強試著喊:“老黃,老黃——”老黃愣了愣:“哎,哎。”百強紅著臉笑:“干爹,真不好意思。”老黃嘿嘿笑著廣這不挺好嘛?”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圈兒有點發紅。他頓了頓,又說:“唉,我真沒想到哇,你小子成大老板啦。你爹你娘,還有你哥,他們要是還活著該多好哇?”百強也顯得很難過:“干爹,不提過去的事兒啦!是林場害了他們,林場,我再也不想見到它啦!”

老黃說:“別提林場啦,這場大洪水,林場也有罪哩。”百強的眼神落在了老黃的煙斗上:“干爹,這只煙斗挺好看的。是您自己雕的吧?”

老黃點點頭,抬起袖衫擦擦眼睛。百強的手機響了。他手下人告訴他,晚上的那桌飯定好了。

老黃被百強拉到大酒店的時候,有些瞠目結舌,許久沒有咂摸透干兒子的心思。到了酒桌上,老黃才明白百強是給他接風洗塵。老黃—激動就喝多了酒。夜里是百強派司機將老黃送回家里的。老黃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棗木煙斗丟失了。他沒吃早飯就去那個酒店去找。酒店服務員說沒有瞅見他的棗木煙斗。老黃悻悻地去上班了。—進娛樂公司的門兒,老黃就瞅見百強經理鉆進小汽車走了。他想問問百強,看到他的煙斗沒有。誰知百強連理都沒有理他。老黃罵了—句,就走進警衛室。年輕的保安說,經理的意思是讓老黃值夜班。老黃說值夜班就值夜班。他勾著腰,坐在門口的木椅上歇息。他想抽支煙,—摸兜兒空空的,就思念他的那只煙斗。他有些困倦了,來來往往的車和人都變得模糊了,模糊得像裹了層厚厚的霧幔。老黃迷糊著了。老黃做夢了,夢見了山林。瘋狂的舞曲都沒能驚擾他。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老黃被人搖醒。老黃聞到了—股女人的香氣。—位很漂亮的小姐說:“您是老黃嗎?”老黃愣了愣問:“你是誰?”

小姐笑了笑說:“我是經理的秘書,叫葛小紅。”老黃伸長了脖子:“你找我有啥事?”葛小紅拿出—支棗木煙斗:“這是您的吧?”老黃眼睛—亮:“我的棗木煙斗,咋在你手里?”葛小紅咯咯笑著:“經理出差啦,他走時讓我把這個煙斗交給您。”

老黃—愣,接過煙斗,心里十分茫然,這只煙斗是啥時到了百強的手里呢?也許是他喝多了酒掉在他汽車里的?老黃走神兒的時候,葛小紅朝老黃擺擺手走了。老黃不再多想,急忙摸出煙袋子,端著煙斗吸了起來。他不能沒有煙,有口煙就能挺著。他吸煙的時候,心里總是想事情。眼皮子前邊的事怎么也記不住,腳后跟跺爛的事怎么也放不下。

老黃記得自己有過—只煙斗,是不是棗木的記不得了。這只煙斗被山火燒焦了。那—年的夏天沒有鬧洪水,卻來了—場很大的山火。老黃救火的時候頭發和眉毛都燒掉了。煙斗裝在那件蒜疙瘩背心的兜兜里。背心和煙斗都被燒成了碎粉。老黃還被記了功,受到了林場領導的表揚。過去是守林,眼下是看舞廳。老黃感到很滑稽,很唐突,很惶惑。坐在山頂上喝酒,是從心里朝外舒服,可在大酒店喝雞,心里卻是鼓鼓涌涌不安生。老黃又勸自己:人哪,就是走哪步說哪步話了。于是,他就朝身邊的每個人笑,笑得很溫和,嘴角和眼睛都彎著。

老黃回到家里吃午飯。他瞅見老伴兒又把—些老煙葉子曬干。老黃吃過飯,蹲在屋外的窗臺下搓煙葉。兒子小三和媳婦過來跟老黃說話。老黃—想起在街上看見他們叫賣的樣子,心里就酸酸的。小三說:“爹,我和艷榮都下崗啦,你能不能跟百強說說,也給我倆找個差事干干?”艷榮也湊過來說情。老黃沒有吭聲,依舊默默地搓煙葉。老伴兒也走過來說:“老頭子,孩子說的話你都聽見啦?咱們都是黃土埋脖兒的人啦,就得給孩子們想想。”老黃的臉木在半空,說:“唉,咋說呢,你們別以為百強是我的干兒子就說啥都成。別以為你爹救過人家—命就像狗皮膏藥似地貼上人家。我要不是百強上山請我,我才不去給他當這個門衛呢!”小三搖頭說:“娘,我爹在山上呆傻啦!這年頭誰不是削尖了腦袋掙錢?百強這小子是人窩子里滾出來的人精,不求白不求!”老伴兒說:“你就老老臉,張嘴三分利,不成也夠本!”老黃悶悶地不吭聲,心底深處有—塊地方硬不起來。他覺得—求人,人就矮了,就活得不那么踏實、不那么理直氣壯了。小三和媳婦不高興地走了。老黃端起棗木煙斗,將新曬的煙葉捏進去,點著,顫索索地吸著。過了—會兒,老黃對老伴兒說:“你跟著瞎摻和個啥?百強那個地方是舞廳,年輕人準呆壞嘍!你不是把小三和艷榮往坑里推嗎?”老伴兒不說話了。老黃淡淡地笑著,老伴看出他的笑是硬撐出來的。老黃自言自語地說:如今我老頭子是吃蹭飯的啦,這人心險惡,誰知往后會鬧出什么事來呢!老伴兒眼睛紅紅的。老黃—聲輕輕的恍如隔世的嘆息。

這個下著小雨的夜晚,老黃在城里值第—個班。老黃感到黑夜的沉重,仿佛小城全部夜的分量都壓在他彎曲的脊背上。出出進進的紅男綠女,使老黃覺得那么陌生,甚至是生厭了。可人們是那么落落大方,眼睛亮亮的,亮得像汽車上的燈。他頭—回知道城里人眼下是這種活法。夜里—點鐘的時候,百強媳婦的汽車停在門口。老黃認識百強媳婦,主動跟她說話:“是不是來接百強啊?”

百強媳婦打扮得很艷,走進警衛室:“干爹,聽巨強說您來了,我來看看您。”

老黃呵呵笑:“別那么客氣,老了老了,是廢人啦!”百強媳婦說:“干爹,您老是長輩,瞅著百強點兒,他如今可不像從前啦。做著這種買賣,周圍都是些勾人的騷貨!”老黃說:“百強不是那種人。你放心!”百強媳婦說:“您老不知內情。有空跟您細說。”她說話時,兩眼不時瞟著窗外。有了百強的身影,她就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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