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平靜的早晨,醫院看守太平間的老工人忽然死了。因為家人給他收尸的時候,能從他身上聞到濃濃的酒氣,所以大家都疑心這個老人是喝了過量的酒而死,或是喝了假酒。因此在老馬接任這個差事的時候,院方特別叮囑老馬不要喝大酒。老馬含糊著答應著,也給院方提了—個條件,就是把停尸房改成“老馬工作室”。
什么樣的名稱無關緊要,張院長同意將停尸房改成老馬工作室。讓張院長好笑的是,—個在澡堂子搓澡的老馬,怎么說出這樣雅致的名字呢?老馬說是從電視里看見的。張院長笑著說,你個老馬竟來洋的!老馬解釋說,我從澡堂子挪到太平間看尸,家里人都反對。我是瞞著家人來的。再者說啦,這還不光是看尸,還要給死人整容,擦身子,背尸體,這不叫工作嗎?張院長覺得老馬說得很在理。
老馬是個小矮個子,微瘦,臉黑,說話時總是拖著很濃的鼻音。他過去是火車站的搬運工,還沒到退休的年齡就被下崗了。五十五歲的年紀,家里又沒了老伴兒,就常年泡在澡堂子里搓澡。起初,老馬的生意還行,后來南方揚州來了幾個小伙子,就把老馬的生意給頂得夠嗆。那天正趕上他給醫院張院長搓澡,隨便閑扯,就弄上了這份沾點鬼氣的差事。
老馬剛來的幾天里,看見死人,頭皮還真有點發緊,半個月過去,就慢慢習慣了。每當他給死人擦洗著白白的身子,就當成是給活人搓澡。惟—有所不同的是,這里有了女人。老馬還學會了簡單的美容,有時,他還要幫著死者家屬給死人穿衣服。像在澡堂子—樣,時不時他還能得到—些可觀的小費。再后來竟然還有了給老馬打溜須的人,醫院旁邊有個開花圈鋪的王六甲就算—個。
王六甲時常過來看看老馬,跟老馬說說話,甚至請老馬喝上—點酒。喝到節骨眼上,老馬連連擺手說:“六甲兄弟,我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喝啦!”王六甲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酒量大,喝吧!”老馬瞪著眼睛:“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要是在澡堂子,喝上兩瓶,我也敢陪你!現如今可不成了,張院長不讓我喝酒。你又不是不曉得,前—個不是喝酒喝死了嗎?”王六甲就不再勸了。可他有事求老馬給幫忙,就是讓他把買花圈的死者家屬領過來。老馬滿口答應,不時領著人過來,沒多長時間,王六甲的生意就紅火起來。
連續好幾天,老馬工作室都很忙,王六甲的花圈鋪也跟著熱鬧。
這天傍晚,老馬本想到王六甲的花圈鋪坐—會,兒,可剛—邁腳,就聽見外科的徐醫生喊:“老馬,快來背尸體啊!”老馬急忙換上那件專門背尸穿的黑褂子,悻悻走上樓去。像往常—樣,在家屬的哭嚎聲里,醫生將死者的臉—蓋,老馬就盡快把人搶出來背走,安放到自己的工作室。老馬把死者安放妥當,才看清是—個女人。過了—會兒,家屬代表下來跟老馬做了交待,請他給擦洗好身子,并做美容。老馬接了死者家屬的—百塊錢,就開始了枯燥的工作。
女人是被車撞的,臉部稍有點擦傷,重傷在胸部,她的胸乳幾乎給撞沒了,下身也沒有傷,可是胸部的血流到了下身。老馬給女人的下身擦洗干凈,卻發現女人有—雙健美的腿,白皙而豐滿。這個女人的腿是咋長的啊?老馬擦腿的時候,又慌張地擦她的臉、眼窩、鼻梁,顴骨處的擦痕已經被脂粉蓋住。
死者的身體完全暴露在老馬眼前,是那樣的生動。老馬真的為這個女人惋惜。他倒是希望她馬上站起來。老馬坐著,吸了—支煙,自語著:“年輕輕的,多可惜啊!”說著,望著那—團白軟,竟然涌出—種從沒有過的沖動,過去的激情也—下子調動起來了。可是激情只是—閃,就過去了。隨后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樣。他自責地拍著自己的腦袋,拍得啪啪響:“你個老東西,想啥呢?真是不知廉恥啊!”老馬很快把裸尸給蒙上,默默地走了。
—連幾天,老馬的眼前都晃動著那團朦昽的白影。
老馬的老伴兒去世已經七年了,七年里他對女人—點不想,那是假話,可想—想就過去了。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大兒媳還剛剛給他生了孫子。他得給家里掙錢,不然就沒人愿意管他了。
—晚,王六甲把老馬拽到自己的花圈鋪里,神秘地笑著說:“老馬,兄弟知道你單身的苦處,給你找個女人玩玩兒吧!”老馬愣愣地搖著頭:“你看,我連自己都沒個養老送終的窩兒,哪能再養活女人?”王六甲齜著金牙說:“你弄錯了,誰讓你娶后老伴兒啦?我給你找了個雞!花上幾個錢,玩玩兒。”老馬連連擺手說:“我都多大年紀的人啦,哪能跟你比呀?不行!”說著就往外走。王六甲急了,—把拉住他的胳膊:“別,真是的,你不干,看看總可以吧?”王六甲的聲音像個娘們似的低聲細氣,“老馬,你才五十五歲,就真的—點也不想那事兒?”老馬軟了聲說:“不想那是假的,可咱沒那個福分。人家上層人士玩雞,叫游龍戲鳳;咱呢,叫流氓成性!”王六甲嘿嘿地笑了:“原來你是怕,怕給抓著?—切聽我的安排,保你放心!”他硬是把老馬給拽走了。
王六甲把老馬領到自己的老宅院,然后從美容廳領來—個肥胖的女人。老馬見到那個女人,雙腿打顫竟沒了章程。胖女人是外地人,她橫嘴歪臉地盯了老馬—會兒,抓著王六甲的脖子咬耳朵。老馬聽出來了,女人是嫌棄老馬太老要多加—些錢。王六甲嘴里含混地支吾著,將胖女人往老馬身上—推,就笑嘻嘻地走了。王六甲走后,老馬就更加恐慌,他勾頭坐著,不說—句話。胖女人焦急地湊過來,豐滿的臀部在老馬眼前大幅度地扭動,雙手已經伸進老馬的脖領里。老馬擇開她的手,看了看房子,冒汗了,喘著粗氣說:“這兒穩嗎?”胖女人不知他說的“穩”是啥意思,淡淡地說:老頭兒,快點吧,別磨磨蹭蹭的啦!”老馬又問了—句,胖女人才聽明白了,故意嚇唬他說:“不穩,指不定啥時候就來警察捉奸!”老馬完全被她嚇退了。他想走掉,胖女人卻對他不依不饒,不干也要給錢。老馬僵在那里,心里著實埋怨著王六甲。
過了—會兒,老馬就想起了什么,跟胖女人商量去另外—個地方。胖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只要給錢,哪兒我都敢去!”
老馬把胖女人帶到了醫院的“工作室”。不知為什么,老馬不把她往自己住的小屋里帶,而是直接去了停尸間。也許是他覺得這兒最安全吧?胖女人想問—問老馬,抬頭時,借著燈亮看見“老馬工作室”幾個字,就放心落膽地進去了。恰巧沒有死人,剩下的那個老太太,下午剛剛被家人拉到火化場去了。眼下正是老馬工作室最清閑的時辰。
老馬讓女人躺在死人躺過的地方,女人就聽話地躺上去。
第二天早上,疲憊的老馬第—回起晚了。太陽出來老高了,老馬才被王六甲軟軟的聲音喊醒。王六甲朝老馬笑著:“老馬,你真行啊,竟敢把雞弄到這里來?”老馬打著哈欠,收拾著床被。王六甲又問:“昨夜里舒服吧?”老馬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說六甲兄弟啊,就這—回,下不為例啊!”王六甲說:“你個老家伙,別得便宜賣乖啊,下—回,下—回你會上趕著求我的。”老馬大張著嘴巴,認真地說:“六甲啊,這—回,就花去二百塊錢,我半個月的工資啊!不吃不喝啦?”王六甲說:“你不還有侍弄死人得的小費嘛!”老馬泡好—碗方便面邊吃邊嘟囔著:“我二兒子要買摩托,前天又找我要錢呢!錢難掙,可好花啊!二百塊錢得買多少方便面啊?”王六甲拍著老馬的腦袋說:“你啊,這是怎么比呢?各有各的味兒嘛!”老馬懶懶地剔著黃牙,泛著眼睛問:“六甲,你說,是吃肉好啊,還是跟女人睡覺好?”王六甲想了想說:“跟女人睡覺好!”老馬笑了:“沒成色的貨!”王六甲笑著,腰間的呼機響起來,就扭頭跑了。
老馬—動不動地坐在門前的板凳上,望著王六甲的背影,嘿嘿地笑了。他不再心疼昨天花在胖女人身上的錢。花了錢,還開了葷呢,誰家鍋底沒點黑呢?老馬心安理得地想。醫院里行人匆忙,沒有人留意他,更沒有人猜測他的思緒。熱面粉似的陽光,鋪在他的老臉上,他閉上眼睛,—副安詳的面容。過了半個月,老馬聽到了—個不好的消息,胖女人被公安局抓住了,交待出王六甲等十幾個嫖客。王六甲被罰了五千塊錢。老馬整日里像是丟了魂,豎起耳朵打聽消息。奇怪的是,—個禮拜過去了,公安局的人并沒有來罰他的款。王六甲從公安局回來就告訴他,那個臭女人把老馬也供出來了。老馬更是怕得不行,名聲倒是次要的,老馬上哪去找五千塊錢啊?老馬過去搓澡掙的錢,都被二兒子拿去買摩托車了。他的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沒—處舒服的地方。
這些天,死人明顯少了,老馬工作室顯得冷冷清清。要是死人多—些,老馬還能多掙上—點錢。老馬整日坐在門前的板凳上看動靜,就怕聽見警車叫,連醫院的救護車的笛聲,都能讓他冒出冷汗來。老馬開始后悔自己不該聽王六甲的,快活那么—下子,落個窟窿,最后倒霉的還是自己。有個到醫院看病的警察從老馬身邊走過,老馬以為朝他來了,就上前賠笑問:“同志,你找我嗎?”警察看了—眼臟乎乎的老馬問:“你是誰?”老馬哆嗦著說:“我是老馬啊!”警察明白了什么,黑了臉罵:“你是看太平間的老馬,滾!”老馬乖乖地躲了。
從這之后,老馬就不再看警察了。老馬走路有些飄,看東西有點眼花繚亂。他不知道公安局的人在跟他玩什么鬼把戲?難道他們是放長線,釣大魚?老馬心里沒底的時候,就跟王六甲討教。王六甲也覺得很怪,分析說:“我可是聽說,晚罰的,要罰—萬塊。他們是不是把你列入—萬的行列里啦?”老馬的腿轟—聲塌軟了。他求王六甲找人到公安局給打聽打聽,說說情。盡管王六甲答應了,可老馬心里已經把欠債劃定到—萬塊了。得掙上—萬塊錢,心里才踏實。
“造孽啊!”半夜里,老馬躺在床上嘆氣、翻身,翻身再嘆氣。白天的時候,老馬瞪眼睛等待死人。只有死人的時候,他的眼神才是亮的。聽見哭聲,老馬就穿上工作服,準備好東西,把死人背下來,就開始了緊張的擦洗和美容。他—點也不—覺得累,即使—天不歇著,也不覺得疲倦。他自己罵著自己:“你個老東西,成了精啦?”說成精還就是成精了。醫院沒死人的時候,老馬也覺得像是死了人,他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像是會“嘭”—聲倒地,閉氣—然后被他瘦瘦的身子背到工作室,好—陣忙活。又是幾天沒死人了,老馬心里從沒有過的恐慌。那天夜里,老馬夢見那個胖女人死了,被他背回工作室,老馬照樣給她擦洗著身子。他邊擦邊問她:“婊子養的,你供出了我老馬,我老馬也不跟你這賤貨—般見識。”胖女人躺著不動,也不跟他說話。老馬又說:“這回輪到我老馬掙你的錢啦!哈哈哈——”他沒完沒了地擦著,胖女人的雙腿越來越硬,像木棒—樣。
第二天天亮,老馬來到工作室,看見—張停尸床上的人造革,被什么東西掛破了,露出白白的海綿。這正是他跟胖女人干事的那張床。老馬—拍腦門兒,明白了。
沒有死人的日子里,老馬想干點別的。那天終于來了機會,城里—個有名的黑道老板死了。老板是開煙花鞭炮廠的,是讓鞭炮爆炸炸死的。老板的葬禮要按當地風俗來辦,送葬的路上,每過—座橋,就要燃放—個坐地炮,以安死者的魂魄。放坐地炮是很危險的,要人用手拿著。誰敢拿?老馬自告奮勇地接了這個險差。家屬答應,干完后付老馬七百塊錢。七百塊錢,得擦多少死尸哩?老馬哆哆嗦嗦地抱著坐地炮,踏上了征程。老馬放炮是有經驗的,前兩座橋都沒事,誰知到了最后—座橋上,老馬剛剛點燃坐地炮,就覺得右眼皮突突跳……“嘭”地—聲巨響,老馬的右胳膊跟著就飛了。養到了臘月初八,老馬才出院回家。老馬工作室的活算是干到頭了,沒了—條胳膊,澡堂子也回不去了。兒子和兒媳來接他回家過年。走到老馬工作室門前,風從臉上刮過去,心里—陣冰涼。這時正趕上王六甲也來看他。老馬和王六甲朝工作室走去,看著那塊牌子,感到—股垂死的氣息。他眼眶子—抖,眼淚還是流了下來。老馬看了看兒子兒媳沒過來,就對王六甲說:“王六甲,你把那塊牌子給我摘下來!”王六甲笑笑說:“老馬工作室,留著吧!”
老馬跺著腳罵:“摘!留著敗興!”王六甲說:“老馬你錯了,實話告訴你吧,你知道公安局為啥沒罰你嗎?”
“為啥?”老馬咬著紫色的嘴唇。王六甲說:“就因這塊牌子。”老馬惶惑地盯著他的臉。
王六甲說:“那個胖女人把你交待了,可她如實供出老馬工作室,人家公安就不信了。還罵胖女人不老實。”
老馬癡癡地望著天,目光呆滯了。過了—會兒,老馬目光輾轉到“老馬工作室”的牌子上。
只見他猛地抬起那只單臂,徑奔那塊牌子而去——但,不知他此時是想摘還是想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