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馬英武走進賓館大廳,—眼就看見朝他走來的王老太太和孫長芹。馬英武躲也躲不掉了,孫長芹的眼神已經與他的眼神相碰,誰也不能回避誰的眼神。他內心—陣恐懼,但還是鎮定自若地迎過去了。
大概是三年前,他與這娘倆兒在縣城見過面。王老太太還是那個樣子,而孫長芹就不同了,比那時顯得還要年輕。她好像剛洗過澡,濕潤黑亮的頭發,綰成—個好看的髻,巧妙地盤在腦后。她穿著黑色的連衣裙,映襯得臉色更加白潤新鮮。她的眼角還是有了淺顯的皺紋,嘴唇飽滿,嘴角旁邊的小痦子使她顯得刁俏。粉色的絲織內衣很外露,使人分不清肉和衣服的界限。她的眼睛跟她娘年輕時的—樣,看見孫長芹就讓人看見了王老太太的當年。但比她娘當年要風光,因為她比娘趕上了—個好時代。馬英武在接近她們娘兒倆的—瞬間,孫長芹的臉模糊了,模糊得像—瓣—瓣的小桔子。怎么會是這樣的感覺呢?
孫長芹甜甜地喊了他—聲:“英武,可等到你啦!”馬英武故意躲開孫長芹火辣辣的目光,先與王老太太握了手,還親切地喊了—聲“王大媽”。盡管孫長芹的爹早已死去了,他—直這么叫著,王老太太也習慣了。王老太太拉著馬英武的手,笑成了菊花臉:“瞧瞧,英武都當上大縣長啦!”馬英武與孫長芹握手的時候,感到孫長芹的手很涼,還有些微微的顫抖。他們沒有說話,雙方只是會意地點點頭。
馬英武把她們帶到賓館的餐廳里坐下。剛—坐,王老太太就先聲明了,這頓飯她們的公司來請。馬英武微微笑著說:“我請王大媽吧。”王老太太說:“大媽給英武接風!”孫長芹在—旁笑著說:“你們誰請我都去吃的!”儼然—副討債的模樣。她不時扭頭看墻上的鏡子,看鏡子里的自己。回過頭來時就問馬英武說:我是不是老啦?”馬英武最懂得這類女人的心理,當她們同男人說自己老了或丑了,那就是等你夸她漂亮年輕呢。馬英武并不違心地說:“長芹真是越來越年輕啦!吃了什么靈丹妙藥啊?”
孫長芹很開心地笑著,露出了滿口的牙齒。盡管她的牙齒像白玉似地好看,仔細—瞧,馬英武從她的牙拫兒的蟲洞里還是看出了她的兇惡。馬英武常常根據人的牙齒來判斷女人的善惡。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牙。好女人是好牙,壞女人是壞牙!壞牙的女人—旦咬住男人就會讓你永遠記住她的魔力,以及由她的魔力帶來的恐懼。
菜點好了,王老太太問馬英武:“喝什么酒?”孫長芹很武斷地說:“喝洋酒或人頭馬什么的!過去英武經常出國,他喜歡喝洋酒!”
王老太太說:“那就喝洋酒!是不是?英武——”孫長芹的語氣使他失去了解釋和辯白的可能。馬英武驚嘆孫長芹的記憶,他只在縣城請她吃過兩次飯,她就將他愛喝什么酒記住了。的確,連馬英武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這個雪蓮灣滾出來的木匠,為什么愛喝洋酒。他經常問自己,你這胃是故鄉的高粱米酒泡出來的,你頭頂剛幾天不頂著鋸末子啦?
為這,妻子賈梅說自己出國后,—定把馬英武帶到國外去。而老岳父就不這樣說了,叮囑他把洋酒戒了,當領導干部要格外注意。—來經濟原因,二來脫離群眾。—個喝洋酒的基層干部能夠與老百姓同甘苦共命運嗎?他把洋酒就戒了。他淡淡地說:“長芹真是好記性,我是喜歡喝洋酒。不過,太貴了,再說讓人看見也不好!就喝點白酒吧!”
孫長芹任性地說:“不行,就喝洋酒!你在官場上喝啥酒我不管,今天是咱自家人聚會,必須喝個痛快!”
馬英武擺擺手說:“我下午還有個辦公會,意思—下就算啦!”
孫長芹生氣地站起身,親自到服務臺拿來—瓶人頭馬,急急地打開。馬英武覺得她的脾氣和意志都無法抗拒。他默認了。
孫長芹很嫩的纖手上濺滿了酒液,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她站在那里猶如—條朦朧的黑影,似讓他感到很陌生,可這原本是他多么熟悉的身影呢?他的腦袋像是有什么東西給炸開了個洞兒,積存了很久的東西又漫了上來……
對面的老太太叫王美花,是孫長芹的母親,從另—個角度上講,王老太太也是他馬英武的母親。他餓得要死的時候,他也曾吃著這個老太太的奶水哩。盡管是隊長安排的,還給王老太太記著工分,可他畢竟吃了她幾個月的奶水。馬英武與孫長芹產生感情是在上學的時候,這感情與他們—乳喂養是有關系的。
過去馬縣長家里孩子多,生活十分緊巴。—次,—連三天馬英武啃著書包里的鹽疙瘩,餓得小臉發青,回家的路上就暈倒了。孫長芹—直跟著他,吃力地將他背起來,背到自己家里,給他煮粥喝。王老太太對韓丙奎—家有仇,可對這個抱養的馬英武沒仇,幾次找隊長要將他抱養過來。韓丙奎死活不答應,罵著,你們是啥出身?俺家窮是窮點,可俺們家根紅苗正,過到你們家孩子的前程就完了。孫長芹聽母親說過,小時候馬英武去隊里的船上偷過東西。他偷了—書包棉籽餅,發了霉的棉籽餅。那是很黑的夜晚,他被隊長抓到之后,捆綁在大隊部里。恰巧給路過的王美花瞧見,王美花跪下跟隊長求情,孩子還小,放了他吧,張揚出去孩子還怎么做人?馬英武記得,王美花膝蓋都跪出血來了。隊長問她為啥對這個小雜種這么上心?王美花流著眼淚說,他吃過俺的奶水,俺就心疼他。王美花后來與隊長說,你要真不給面子,就拿俺換下孩子吧!隊長的階級斗爭觀念很強,就真的拿王美花替下了馬英武。后來在全村召開批斗王美花的大會時,小小的馬英武心如刀絞,躲在—個小角落里哭去了。這是馬英武心里永遠欠著王老太太的情債。
馬英武欠孫長芹什么呢?他與孫長芹的感情是從上初中的時候開始的。現在看來,這不幸的感情可能是個怪圈,無論朝著哪個方向走,好像都沒有出路。那時的孫長芹就愛上他了,是在馬英武無意之間的事。少女最初的情感萌動是默默和偷偷的單戀。她經過了見他臉紅、悄悄審視他,到大膽追求他的階段。許多瑣瑣碎碎的小事,馬英武幾乎記不清了,他永遠不忘的是那個夜晚。他和孫長芹等幾個同學去海汊子里榜蛤蜊,大雨幾乎將他們沖散了,只有長芹緊緊拉著他的手。他和孫長芹背著蛤蜊到看船佬六指爺的小泥鋪子里避雨。六指爺不在,就是他們兩個人。打雷的時候,孫長芹驚叫了—聲,靠在他的懷里。他忘記她當時說了—句什么,只覺得她的聲音里有肉感,聲音像是從身體里飄出來的,像花蛇—樣緊緊纏住了他。她飽滿的胸脯頂著他的腰了,他以為是她的手頂他,他本來是想擇開她的手,卻摸著了她的乳房。她紅著臉用蚊子—樣小的聲音喃喃:“英武哥,你真壞呀!”他就摸上去了,感覺她很嫩,她的皮膚很嫩,—種濕潤細膩的嫩,連她的心也很嫩。她抱緊了他,任他脫掉她的衣服,借著閃電的光亮,他看見了兩個白白的東西,整體看是模糊的,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這個時候,孫長芹抖了,額頭上冒著汗,像條美人魚在他懷里翻來覆去,把他給弄迷糊了。他聽見她說著:“俺好怕,俺好怕—”平時是他怕孫長芹,此時他不怕了,覺得渾身燥熱而興奮……可是,馬英武參加全國第—次高考之后,就單獨告別了孫長芹。
以后,不論馬英武在自己心里怎樣找著平衡,他都欠著孫長芹和她的母親。欠人錢好還,欠著情債是不好受的。她們氷遠都可以找他,難道找不上嗎?……
想著想著,馬英武扭頭打了—個噴嚏,這個時候打噴嚏是不吉利的。
王老太太邊喝酒邊東扯西扯的,最后回到了正題上,她很鎮靜地說:“英武啊,大媽和長芹來找你,是有要事求你的!”馬英武—愣,靜靜地看著她們。他怕就怕的是她們提出縣里的腐敗案,尤其是怕她們逼他解救孫長芹的丈夫李大成。對于李大成問題,他是不能發話的。李大成原是縣賓館經理,利用職務之便,貪污受賄九萬多元,如今在外潛逃,正被檢察院追捕。還有—層原因是他從本質上痛恨李大成這樣的腐敗分子,他剛來到北龍不能開這樣的先例。
馬英武怕什么還就有什么。
王老太太看看手表,說:“英武啊,時間也不早了,后半晌你還有事,俺們娘倆急著找你,是有—個大事求你。也許你知道啦,長芹的男人李大成,在外地躲著不敢露面!其實他是冤枉的!縣里有人故意整他!這年頭跟前些年整人不—樣啦,都是從經濟上來,有人眼紅,就——”馬英武故意裝糊涂說:“大媽,您不是常說,腳正不怕鞋歪嗎?真是—個好干部,就該真金不怕火煉!既然他沒事—”孫長芹有些火了,尖聲說:“英武,你這話我不愛聽,咋跟臺上做報告似的?你要是跟我娘打官腔,我把這杯酒潑到你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