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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房間講給衣柜的故事

男孩住進我身體里的那個上午,很晴。在這之前的兩天,陣雨和暴雨輪番上演與狂風糾纏不清的戲碼。好不容易,夏天的尾巴肯把太陽從云室里放出來,暖烘烘的光將事物的影子們都曬得特愜意。幾公里外海水里藏匿著的咸腥掙脫水的束縛,雀躍地乘風朝我奔來,用耗不盡的歡活敲打我的玻璃窗子。

但他沒有在意我被震得生疼的窗框,他只是輕輕取出鎖孔中的鑰匙,小心翼翼地推門掩住我身體里的一切。像合上一本日記,遮住本子里的秘密。

深藍幕布一樣的窗簾被他拉起,四周塵埃開始躁動,漫上他的手臂、他的睫毛。他脫了鞋沿兒沾了泥的運動鞋,倒入深藍色一側的床心。被子裹住他,卻依然裹不住他身體一抽一抽的動作,還有嗚咽一般的低鳴。很明顯,他如果沒有在自慰,那就是在哭了。

我不喜歡他的這種聲音,像是夏季雷雨天之前給我的那種憋悶壓迫感。我很想念上一個房客,阿星。她聲音好聽,哭聲也很好聽,仿佛初秋的雨一顆顆跳跌在塑料布傘面上,崩碎的聲響。這是阿星離開我的第五天。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走了甚至沒帶走任何東西。屋里還有她吃剩的半個雪梨被拋棄在電腦桌邊緣,靠依偎吉他的變調夾才得以不掉落在地。整整五天了,雪梨都蔫癟瑟縮成褐黃模糊的一團,無奈地散出發酵將死的氣息。

我不清楚,為何這么快就換了房客。而且房主都還沒讓女孩打包行李,新的房客就這樣住進來了。

他躺了很久,久到海跟天交界處的白色薄霧都趁著黃昏漸漸變成水墨畫中墨的樣子。天黑得剔透極了,似乎只需一盞星就能讓它無比盈亮起來。他才想起要醒來,赤腳踩在白栓地板上。現在,他腳掌的位置,是阿星往日里最喜歡坐著彈吉他的地方。

她總是坐在同一個位置彈,木地板是現成的坐墊,她后背貼著床墊側面,面朝暖氣片。有太陽的日子,陽光會越過玻璃,跟雨水似的傾倒在她梳得一絲不茍的馬尾辮上。她彈吉他的時候總是穿一件純灰色的吊帶裙,頭發梳成一束稗子草。吉他的樂音從她懷里灑出來,每每這時,她看起來,都像在傳播著一簇簇的溫暖和熱烈。

燈被開關點亮后,他果然發現了床底的秘密,在他移動臟鞋的時候。他把眼前的紅色毯子拖出床底的黑暗,曝在明亮卻攜著殘酷的燈下。白光射在穿著灰裙子躺在紅毯里的充氣娃娃身上,又反射進他的瞳孔里。他還看見了那個充氣娃娃原本的包裝箱子,上面有阿星前男友的名字和地址。

那是去年單身節,她看到前男友人人狀態更新的一則:光棍節難過的不是沒有女朋友,而是原本好好的女朋友突然漏氣了。

于是,她網購了充氣娃娃準備送給前男友,結果迷糊到忘記把收貨地址改成他的。快遞打進她手機的那天傍晚,她抱著箱子從樓底爬到六層,走到我身體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忽視氣喘吁吁,而把箱子外殼上她自己的名字涂掉,改成他的名字,西拗。她本來想再寄給西拗的。但有些事情一直擱置著,拖延著,就會變得像塵封的舊木箱,即使沒有上鎖,也不再有熱忱撲掉臟灰去打開。

夏季的岸城閃爍悶潮,恰似西拗閃爍他的荷爾蒙。他在阿星宿舍樓下等她帶走第一件行李箱,再之后,很多東西將會一份一份地被帶進我的身體里,他們計劃住在一起。也許只有阿星這樣計劃著,不然西拗怎會當著她的面,朝路過的剛洗完澡的女生們吹口哨呢。他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她都知道。西拗高中時就曾在學校外的澡堂邊來回晃蕩,趁機打量每一個散著不同洗發水沐浴露味道的女孩子,遇到異常美麗的,他還會迎湊過去拿胳膊微微掠過美麗姑娘肩邊的長發。

可是這一次不太一樣,因為這一次是阿星最后一次看西拗調戲女生。

他們分手了,原因如上。

有時候一廂情愿的計劃是最能令人落寞的存在,上一秒她還在樓道里憧憬跟他的未來,下一秒走出宿舍樓就摔在他輕浮的現實面前。沒有撕扯的那種吵,她甚至沒有說話。

她只是牽著行李箱的把手,慢慢踱進他的視線里,像拉著她的所有過去或者她年幼的小孩,走到他面前。或許是她的眼神太過純善,純善得好像能夠再包容他這樣的舉動千千萬萬次。他不打自招一般,說,怎么?我這樣,你不高興是吧?可我就是這樣,我就是喜歡漂亮的女人。如果漂亮又沒什么想法那就最好不過了。不像你這樣。

“不像你這樣。”這是最后一句她聽到西拗說的話。他甚至沒有喊她的名字,就那么讓她走了,沒有任何挽留。

星兒,星兒。曾經西拗總是這么叫她。她知道自己是不被珍惜的,星星有那么多,沒必要去珍惜她這一顆。

她獨自來到我的身體里住下,帶著她所有的過去。就像帶著她年幼的小孩。她把相冊、筆記本擺在衣柜里,長長的風衣和羽絨服下擺擁抱被她高摞起的回憶。

筆記本里藏著無數幀往事,它們被歲月抹去了時間的先后順序,忘記自己本該定格在哪一個坐標點。

也是從這些她常常翻開來讀的日記里,我看到了她跟西拗的故事。

記憶是從前所有日子的靈魂。她擁有兩套相同模樣的靈魂,一個在她的腦子里,一個在她的本子里。好像這樣一來,她可以顯得不那么孤單。

她最喜歡看第一本日記的第一頁。那一頁被她手捏得泛起細碎的毛邊,像一小方暖茸茸的手帕。

六歲那年某個冬天,阿星跟媽媽在菜市場賣海鮮。媽媽要刮魚鱗,讓她遞刀。可是嘈雜中,她慌亂去碰刀的手指被刀刃劃破個口子。痛得一瞬間即將涌出的眼淚,被媽媽不耐煩的眉頭和厭惡眼神給嗆回進眼底。然后她看見媽媽把刀面在圍裙上蹭了蹭,就要用更大的力氣去忍住眼淚。她的血留在了臟膩的圍裙上,也留在了混著海鮮尸氣的土里。

那天晚上,她跟媽媽搬到新家,她們以前住的房子附近,動遷面積越來越大,像人越來越膨脹的欲望。

她趿著新拖鞋,踏踏踏地跟在媽媽身后去對門的新鄰居家問好。鄰居家的暖氣把屋子里初冬的冷氣味全都烤焦了,她聞到綠豆燉排骨的香。這是她第一次遇到綠豆同別的食物一起燉,之前她所接觸的綠豆都是和大米一起燉的。這第一次,是她在西拗家里遇到的。

大概就是從此,西拗在她心里成為唯一溫暖的新奇存在。也不是單因為綠豆排骨香吧,還因了西拗發現她手指上早就凝成血痂的傷口。

雖然他在屋子里左刨右翻也沒有找到一片創可貼,可她至今仍記得,西拗那時候滿臉歉意的空手走回她身邊,握起她的右手放到嘴邊輕輕呼氣的神情。鄭重其事的,一點也不含糊更加沒有厭惡的。其實她的傷口早就不疼了,被西拗一吹反倒痛起來。然而那一刻她多希望西拗就那么一直握著她的手,即使疼。

她以為自己是被這溫潤的氣息給拯救了,她以為不再深陷媽媽的冷漠態度里。可,只不過是從一個深淵被拽到了另一個漩渦中。她一開始的以為,錯了。

在我身體里住的第一年,她大學休學,四處找兼職工作。她在人很少的街邊貼過幾張尋工作的廣告,但沒貼幾張,她又返回把它們從凹凸不白的墻上扯了下來。沒想到第二天會有人打電話找她去教小孩子英語。

她背著空蕩蕩的書包,邁進溫暖的房子。那不像我身體里的暖氣,永遠不夠熱。她的日記里記著,2012年11月30日,岸城的初雪。她講完兩個小時的英語還是忘不了小男孩在她摘下口罩那一刻說出的評價。那個小男孩說,她長得好像駱駝啊。

這世界最能令人心傷的字句,莫過是小孩無顧忌的真話和成年人輕易編造的謊話。

她也沒法忘了小男孩媽媽急忙用食指點他腦袋的那一下,這讓她想起十幾年前,她在學前班每次被大家嘲笑時,西拗都慌亂地去敲每個哄笑她的同學的額頭。西拗不是沒說過她像駱駝,只是他說她像駱駝的時候,都那么溫柔還給她甜頭。

高一時,她聽班上女生說用一種眼霜睫毛就變長了不少。胸還沒發育完全的她趕忙買來,每天涂在眼睛周圍。然而過了一陣子后,她發現眼睫毛不僅長長了,眼皮上還生出了第二層稍短的細密睫毛。她最不想這被發現的人卻是第一個發現的。那天也下著那一年的初雪,不是很冷,雪跳在她睫毛上,西拗幫她撲掉雪花的一瞬間撲哧地笑了,口水差點濺到她眼睛里。她被笑得尷尬又惱羞,西拗還加倍譏諷,說她變兩層睫毛了就更像駱駝。她差點哭出來,盈滿水的眼眶不敢看雪地也不敢瞧西拗,眼睛找不到一個落點令她更加委屈。但是,西拗笑夠之后,吻了她的眼睛,她閉眼的時候,眼淚從縫隙里溢流到下巴,涼冰冰的,可是西拗的嘴唇暖得足以讓一切結痂的疤都恢復到完好。她略微睜眼又迅速闔起眼皮,用迅速積攢起的勇氣想要去吻西拗的嘴。然而,她太緊張了,單有勇氣也是不行的。很快的一下踮起腳,即便閉著眼她還是覺察到自己鼻梁貼上了西拗的唇,而她親到了他的下巴尖。

雪越落越密集,西拗越笑越放肆。她始終沒能完成一個主動的吻。

第一份家教結束后,她走著回到我身體里的路上,雪已止住。她想了很多,卻不明白,究竟是從何時,西拗變了。她知道一切變化都不會是突然之間,都會有著過渡有一個漸漸。可她特別想搞清楚到底漸變區都堆在了過去的哪個地方。她忽然想起中學時代做的許多幾何證明題,證明兩線平行或證明倆三角形全等。明明那樣顯而易見的東西,明明一眼就可以看出而得到結論的事情,為什么還要去證明呢?就像西拗明明已經討厭她了,同樣無須證明就能夠清楚確定那被討厭的感覺,可她仍然一次次去自討苦吃地用很多去證實那感受的正確無誤,做很多徒勞的事去固實那使她絕望的種種線索條框。讓西拗不再喜歡她這件事終于變成事實。

可,她還不知道,這世上大部分事實并不意味著真相。

來到我身體里之前,她執拗得非要記得西拗所有似溫水一般的潤透眼神,而把他越來越寡淡的漠然刪進垃圾箱。可,回收站總有堆滿的一天,滿到她不得不眼睜睜看到溢出的不美好。

住進我身體的第二年,她開始有穩定的自由工作,是教幾個不同年齡的女孩子彈吉他。她每周被挑出幾天,背著吉他,在岸城地圖上的街巷中穿行。不出門的日子,她總是睡很多,夢很多。也許她喜歡睡很多的原因就是可以夢到很多西拗。三年級還沒她高的西拗,六年級不舍她轉學走的西拗,初三臉頰冒出細細絨毛狀胡須的西拗,高二成績變得很差勁卻拒絕她給補課的西拗。

偶爾地,她夢到小學的西拗也會夢到媽媽。從她11歲之后就再不對她過問的母親。夢見媽媽的夢,都是發生過一遍的。

那一年,樓上搬來幸福的一家三口。她很喜歡樓上的小女孩來找她幫忙撐住橡皮筋,小女孩有著比她漂亮許多的臉,尤其是眼睛,美得是眨上一下就能讓她縱容她所有的任性。第一次見小女孩,她是來向她借三年級的課本。她很快把數學和英語書找到給小女孩,但是在床底翻找了好久也找不到舊的語文書。盛夏中的風扇已失去作用,她悶在床底,一手擎著手電筒一手尋找著語文三年級上。汗將她腦門的細碎短發黏成一綹綹暗枯黃的秸稈,癢絲絲的,她沒有手去撓。她讓小女孩坐在風扇對面吹了半個多小時的風,才終于把皺巴巴的有很大霉味的語文書遞到她的小手里。

她很不好意思的不是她讓她等了這么久,不是她的舊書有霉味,而是她寫在課本上的字真是丑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其實她悶在床底快喘不過氣的時候,也想到可以問西拗借書,再者西拗的字是那么好看。但她心里有個特別篤定的聲音告訴她不要,不要西拗見到這個漂亮的小女孩。

她開始經常往樓上跑,賴在那家吃晚飯。小女孩的媽媽更漂亮又溫柔,總是輕言輕語地讓她多吃菜多吃水果。她五年級的暑假充滿了瓜果清香還有噴香的飯菜氣味。可是秋天的某一天,媽媽突然把她塞進這個家里,讓她喊小女孩的爸爸叫爸爸。那個一向對她無言的男人竭力擠出慈愛的笑,對她點頭。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鼻梁甚至自己假笑時訕訕的眼神與這個男人是那樣的相似。

原來有些時候,身份變了那么一切就都變了。小女孩卸下對她活潑可人的面目,也可能是涂上偽裝遮蔽住所有對她的真誠。她開始不拿水靈的眼看她,只用輕蔑的笑去瞟她。小女孩的媽媽雖然仍舊輕言輕語的,但語氣里都帶著尷尬和小心翼翼。這些都令她變得誠惶誠恐。這年的秋天之后,她再也沒見過自己的媽媽。西拗家對面住進一對年輕的夫婦,樓下女人一天天隆起的小腹和爸爸每次與妹妹的媽媽爭吵摔東西的爆裂聲響都讓她覺得可怕。

初中她隨爸爸一家搬到岸城的另一邊,她為了常常都見到西拗,每天起很早坐很久的車去學校。她從小學時回回考試倒數,被人稱作“拉不丟”,漸漸成為可以跟西拗競爭前幾名的好學生。她好像突然長大了不少,每日的察言觀色去生活的確會催化人成長。她發現成績好了之后,譏嘲也沒有了。幾乎沒人再喊她駱駝,盡管她身高一直在突飛猛進,讓她看起來更像是某種高高卻傻傻的動物。

幼兒園時,她午睡時尿床的事跡被小朋友們傳頌成人人可娛可貶的笑話。后來同班有個漂亮小女孩也尿褲子到了凳子上,但沒人笑話她,大家好像有種一致緘默的默契,對這件事絕口不再提。她很有幾次想猙獰地再講一發那個女孩尿褲子的事,但她又懼怕。懼怕所有人都站在那個女孩的陣營,將她一個人淪為眾矢之的。她更恐懼的是,西拗看到她這個掙扎扭曲的想法。

有無數條扭曲的情緒如藤蔓般狠勁兒纏住她的心,怦怦跳的心揣著向往新鮮自由的希冀卻往往嚴重的不能呼吸。孤獨讓她不能呼吸,落寞讓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去吃自助餐,不能吃火鍋,不能生厲害的病,不能睡到昏迷,不能忘帶鑰匙,因為她是孤單單的一個人。

早在高中時,她就一個人照顧自己了。爸爸在高中學校附近給她租了間房子,套上一個完美的托辭——家離學校實在太遠,課業繁重,坐車著實浪費時間。有次周末放假,她需要去拿回落在爸爸家的化學參考書,惴惴不安爬上頂樓后,不用進屋子就聽見里面在唱生日歌。怔住的腳步又呆滯了好幾分鐘,直到屋子里傳來妹妹曼妙的嗓音向爸爸撒嬌要長裙和吉他時,她才拖著軟綿綿的腿下樓去。下到二樓她還是走不動了,癱在瓷磚臺階上,她看見樓梯間窗戶外的迎春花黃嫩嫩,美得慘絕人寰。她想,她的生日之所以在夏天,就是為了給人遺忘的吧。萬花繁盛的喧鬧中,人人匆忙觀景看影,誰會想知道她來到這個豐盈綽約無比迷人的世界究竟是哪一天。連她自己都忘了是哪一個具體的日子,她只記得這個毫不特別的日子是夏天。

而今年夏天,她在一個飯店哭了。旁邊剛剛給女兒唱完生日歌的父母朝她探來不解又反感的眼神,她實在哭得太大聲了,正想給生日主角送上祝福的服務員們食客們也無奈且驚訝地偷瞄她。飯店落地窗對面是她當初買化學參考書的書店。她想起那個下午她來到這個書店又買了一模一樣的參考書,她想起那時候她才了解《菊次郎的夏天》里,小男孩看見媽媽有了新家庭的那種難受。要如何用什么字眼才能把這些落寞難受記在日記里呢。小男孩至少可以回到奶奶身邊,可她能夠回到誰的身邊呢。她無數次體會到的無家可歸都沒有那一瞬間更深刻。

西拗不清楚她為什么會買兩本一樣的參考書,也許他是知道點什么的吧。他在兩本書里頁腳右下方,每一頁都畫不同的小圖畫。盡管翻頁時都連不成動畫,但是阿星還是笑了。

新房客在我身體里呆了兩天,沒有吃喝任何。他很古怪,居然不開窗也不拉開窗簾,白天我的身體里暗作一團,暗得連我自己都嗅到一股潮悶的霉味。好想有個人來救救我啊,我體內已經一周都沒有透過新鮮空氣了。

那天,他把充氣娃娃身上的裙子扒下,我以為我就要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但是沒有。這個男人把充氣娃娃又擺回床底,而緊緊抱住裙子躺在床上。我不知這么多天過去了,他還能不能聞到阿星的氣味。是啊,這裙子就是阿星每次彈吉他都要穿的那條。

阿星也是個怪女孩,每次在我身體里彈吉他都要這樣穿,不論春夏秋冬,不論暖氣有無與否。值得一提的變化,就是她后來才在手腕紋的文身。

她弄文身,是為了遮住左手腕內側被煙頭燙出的疤痕。那個疤已經有十多年了,她經常把玩一樣的撫摸。她手腕處的血管很明顯,深紫的青藍的繚繞并一起延伸到手掌,像光禿禿的枝椏。而那枚淡褐紅色的疤恰恰像那些光禿樹枝上的最后一片枯葉。大概是把玩膩了,她在手腕一周紋了一圈柵欄圖案。而后她每次彈吉他,那圍刻在她皮膚上的柵欄都隨著她左手換和弦的節奏蹦跶跳躍。不知怎的,每每看到這一跳一頓的柵欄,我都會想起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兒。

她文身那天才在日記里提到疤痕的由來。是在火車站候車廳被陌生阿姨用煙頭燙的。六歲之前有一年,她記不清自己幾歲時候,她跟著媽媽準備坐火車南下。她記得那是個凌晨,火車站沒什么人。媽媽買票,把她一個人擺在候車廳金屬長椅里。對面走過一個被陌生女人牽著的小男孩,他看中了她手腕的表。她真的很拼盡全力保護這塊新表,但還是被煙頭燙得松了手。她至今也不懂,是什么原因讓有的人為了討好自己珍貴的人或是捍衛自己珍惜的東西就去傷害另一個人。

她跟媽媽沒有南下。在公用電話亭,她聽見話筒里傳出沙啞的男人聲音,然后媽媽就哭了。她蹲在路邊,空蕩蕩的街開始迎來拂曉,她不敢安慰媽媽,怕媽媽發現她空空的手腕已沒有手表的存在。她呼著哈氣,看見眼前有公交車駛來。

本子里寫道,她早就記不得那塊表長什么樣子,但她還記得陌生女人的煙都快燃到盡頭卻還是成功地燙了她,還記得,黎明霧氣中的公交車把她一站站地帶到了西拗身邊。

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工作結束,背著吉他站在能帶她回到我身體的輕軌里。經過隧道的十幾秒,她望著黑黑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輪廓,突然明白了。這些年,西拗慢慢變得平凡,而他并不甘愿淪為平庸,所以他才要讓自己的面目可憎起來,可怖的人總會令人難以忘記,這樣也許比平凡得讓人不屑至淡忘來得好。可是,她只想平淡如水地藏起她所有的丑陋不堪,跟西拗一路平凡下去。她不想自己是面容丑陋的,甚至不想自己是優秀非常或卓越特別的,她寧愿自己有張平凡的臉有個平凡的人生。

隧道外面的天慢慢暗淡下來,暗淡也悄悄籠住了她的心。她左手握住扶手,右手握成拳頭,到站了才都松開。攤開手掌,像攤開一堆疑慮跟愁緒。她發現手心里躺著四扁指甲造就的小舟,在掌紋中深刻地睡著了。

她歸來的這個夜晚,夢很多。

小學英語課上,她走神喜歡咬筆頭,但那次走得太遠,咬的是筆尖兒,被老師揪起來提問。全班都在笑她滿嘴的藍黑色墨,只有坐在她右邊的西拗一本正經地找紙巾,找不到就用校服袖子幫她擦嘴。

有年初中秋天的長假,西拗把她帶到奶奶家。一炕炒過的花生的皮幾乎能做成被子鋪在躺著的西拗身上。她踩著酥酥的花生皮蹦跳出一陣沙沙的落葉聲,太久太久西拗才舍得去握住她的腳踝說,別跳了,炕快塌了。

高考一模之前,好多同學為了沾第一名的好運,爭著要摸她的手摸她的頭。她像打游戲關卡一樣過關斬將跑到西拗身邊,牽他的手。西拗卻立刻彈開,她覺得他小時候躲沙包都沒這樣迅速過。

夢里的她終于覺得,她像是他的一場瘟疫。

夢醒來,阿星離開我。并且沒再回來過。

終于有人來拯救我了。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女人敲我的門,大聲喊著,奧奧。

男人正咬著已經放置七天的大半個雪梨,等門外的女人敲了好幾分鐘才極其不情愿地去開門。女人應該是被我身體里的陰潮氣息給嗆到,拿手掩住口鼻,又來扯開窗簾。男人剛想阻止扯窗簾的行為,但已經太晚。并且大概用力過猛,窗簾被拽下,跌在地上。光一瞬間充斥在我身體的每一寸,我感覺到救贖的力量。女人又打開窗,新鮮的咸腥奔涌進來各自尋覓陳舊的霉味做舞伴。

男人突然怒吼,“你要干什么?”歇斯底里的樣子,像女人剛剛毀了他努力搭建的家。他把窗拉上,把衣柜移到窗前試圖擋住那些光。衣柜被移動時,灑出了一攤阿星的日記本和相冊。我第一次見到相冊里面的模樣。而男人怔成一粒釘子,釘在木地板上,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樣子。的確啊,他忘記自己從前是什么模樣已經太久了。

當天晚上,有個年輕姑娘來找他。這個姑娘我認得,在阿星離開的下午,她用鑰匙打開我的門,我以為她是小偷,偷了阿星的鑰匙。但是她在我身體里轉了轉,只拿走了桌上的一瓶櫻桃酒。

她跟西拗坐在門口擺鞋子的地方。西拗時而盯著衣柜,時而偏過頭耷拉下眼皮,呼吸著女孩口中噴薄的煙霧。

“西拗哥,你媽媽拜托我找你回家。”

沉默很久。

“我曾經愛過的一個男孩說,如果心里打了結,那就讓它越來越緊,最后它只變成一個點。人生就是這一個個點連起來的……”

沉默很久。

“其實我好討厭她。可是我,也很愛她。你愛她嗎?”

哭氣氤氳鎖住女孩的鼻腔,她毫不掩飾地用被煙和淚夾擊的聲音緩緩念,“嗯對了,她有本語文書一直在我那兒,書里夾了一張寫滿你名字的紙。其實我認識你的名字先于見到你。書我可得留著。明天把那張紙拿來給你吧。”

“西拗的回答呢?他愛不愛她?還有后來呢?”衣柜問我。

“后來那個舊的衣柜被西拗整個搬走了,然后你才能住進來,跟我遇見啊!”

“你為什么不回答重點!”

“后來他也離開我了,我怎么知道后來。剛才我說此時此刻最重要,可是你說舊時光是比現在和未來都重要的存在。我不想初次見面大家就鬧僵,所以講個從前的老故事來討你開心。但你居然開始追問結局,好奇后來,難道你開始覺得過去不是最重要的了?”

品牌:記憶坊
上架時間:2019-04-11 14:52:29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記憶坊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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