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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曲律
  • 王驥德
  • 13388字
  • 2015-12-25 14:34:28

論用事第二十一

曲之佳處,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積;無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讀書,多識故實,引得的確,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隱事顯使,務使唱去人人都曉,不須解說。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西廂》、《琵琶》用事甚富,然無不恰好,所以動人。《玉玦》句句用事,如盛書柜子,翻使人厭惡,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為愈也。又用得古人成語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許單用一句,要雙句,須別處另尋一句對之。如《琵琶》【月云高】曲末二句,第一調“正是西出陽關無故人,須信家貧不是貧”,第二調“他須記一夜夫妻百夜恩,怎做得區區陌路人”,第三調“他不到得非親卻是親,我自須防人不仁”,如此方不堆積,方不蹈襲,故知此老胸中,別具一副爐錘也。

論過搭第二十二

過搭之法,雜見古人詞曲中,須各宮各調,自相為次。又須看其腔之粗細,板之緊慢;前調尾與后調首要相配葉,前調板與后調板要相連屬。古每宮調皆有賺,取作過度而用。緣慢詞(即引子)止著底板。驟接過曲,血脈不貫,故賺曲前段,皆是底板,至末二句始下實板。戲曲中已間賓白,故多不用。諸宮調惟仙呂許與雙調相出入,其余界限甚嚴,不得陵犯。惟《十三調譜》類多出入,中商黃調以商調、黃鍾二調合成,高平調與諸調皆可出入;其余各調出入,詳見《十三調譜》中。或謂南曲原不配弦索,不必拘拘宮調,不知南人第取按板,然未嘗不可取配弦索。又譬置目眉上,置鼻口下,亦何妨視嗅,但不成人面部位,終非造化生人意耳。凡一調中,有取各調一二句合成,如【六犯清音】【七犯[王靈]瓏】等曲,雖各調自有唱法,然既合為一,須唱得接貼融化,令不見痕跡,乃妙。何元朗謂:北曲大和弦是慢板,花和弦是緊板。如中呂【快活三】臨了來一句放慢來,接唱【朝天子】,皆大和,又是慢板。緊慢相錯,何等節奏。南曲如【錦堂月】后【僥僥令】,【念奴嬌】后【古輪臺】,【梁州序】后【節節高】,一緊而不復收矣。然戲曲亦有中段卻放緩唱者,不可一律論也。

論曲禁第二十三

曲律,以律曲也。律則有禁,具列以當約法:

重韻。(一字二三押。長套及戲曲不拘。)

借韻。(雜押傍韻,如支思,又押齊微韻。)

犯韻。(有正犯——句中字不得與押韻同音,如冬犯東類。有傍犯——句中即上去聲不得與平聲相犯,如董東犯東類。)

犯聲。(即非韻腳。凡句中字同聲,俱不得犯,如上例。)

平頭。(第二句第一字,不得與第一句第一字同音。)

合腳。(第二句末一字,不得與第一句末一字同音。)

上上迭用。(上去字須間用,不得用兩上、兩去。)

上去、去上倒用。(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活法,見前論平仄條中。)

入聲三用。(迭用三入聲。)

一聲四用。(不論平上去入,不得迭用四字。)

陰陽錯用。(宜陰用陽字;宜陽用陰字。)

閉口迭用。(凡閉口字,只許單用。如用侵,不得又用尋,或又用監咸、廉纖等字。雙字如深深、秾秾、懨懨類,不禁。)

韻腳多以入代平。(此類不免,但不許多用。如純用入聲韻,及用在句中者,俱不禁。)

迭用雙聲。(字母相同,如[王靈]瓏、皎潔類,止許用二字,不許連用至四字。)

迭用迭韻。(二字同類,如逍遙、燦爛,亦止許用二字,不許連用至四字。)

開閉口韻同押。(凡閉口,如侵尋等韻,不許與開口同押。)

陳腐。(不新采。)

生造。(不現成。)

俚俗。(不文雅。)

蹇澀。(不順溜。)

粗鄙。(不細膩。)

蹈襲。(忌用舊曲語意。若成語,不妨。)

沾唇。(不脫口。)

拗嗓。(平仄不順。)

方言。(他方人不曉。)

語病。(聲不雅,如《中原音韻》所謂“達不著主母機”,或曰“燒公鴉亦可”之類。)

請客。(如詠春而及夏,題柳而及花類。)

太文語。(不當行。)

太晦語。(費解說。)

經史語。(如《西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類。)

學究語。(頭巾氣。)

書生語。(時文氣。)

重字多。(不論全套單只,凡重字俱用檢去。)

襯字多。(襯至五六字。)

堆積學問。

錯用故事。

宮調亂用。

緊慢失次。

對偶不整。

右諸禁,凡四十條。在知音高手,自然不犯。如不能盡免,須檢點,去其甚者,令不礙眼;不爾,終難為識者,非法家曲也。

論套數第二十四

套數之曲,元人謂之“樂府”,與古之辭賦,今之時義,同一機軸。有起有止,有開有闔。須先定下間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調,然后遣句,然后成章。切忌湊插,切忌將就。務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又如鮫人之錦,不著一絲紕颣。意新語俊,字響調圓,增減一調不得,顛倒一調不得,有規有矩,有色有聲,眾美具矣!而其妙處,政不在聲調之中,而在句字之外。又須煙波渺漫,姿態橫逸,攬之不得,挹之不盡。摹歡則令人神蕩,寫怨則令人斷腸,不在快人,而在動人。此所謂“風神”,所謂“標韻”,所謂“動吾天機”。不知所以然而然,方是神品,方是絕技。即求之古人,亦不易得。金在衡謂古散套無佳者,僅北調“萬種閑愁”一曲。何元朗以為秪得“馬上抱雞三市斗,袖中攜劍五陵游”二句差勝,乃用晚唐羅隱詩。其余蕪淺,殊不足觀。余謂北曲尚有佳者,惟南曲最不易得。弇州謂“暗想當年羅帕上把新詩寫”,是元人作,學問、才情足冠諸本。是大不然。此曲首調第一七字句,便下五襯字,既已非法;第三句多了一字,語亦無謂;第四五句“軟玉溫香,嫩枝柔葉”,空無著落;末二句“琴瑟正和協,不覺花影轉過梧桐月”,意復不接;第二調【沉醉東風】又起一頭。特此后語意頗佳,至末段,詞亦爛熳奔涌,然只是一意敷演,又不當與前【忒忒令】“燕山絕,湘江竭,斷魚封雁帖”三語相妨,無足取也。無已,則陳大聲“因他消瘦”一曲,又首調“羞問花時還問柳”數語秪是請客,次調【懶畫眉】“繡戶輕寒透,十二珠簾不上鉤”二句湊插,第三調【金索掛梧桐】“黃鶯似喚儔”四句又是請客;只【浣溪沙】以下數調,語意流麗,頗自可人,前段終非完璧;才難之嘆,于斯益信。大略作長套曲,只是打成一片,將各調臚列,待他來湊我機軸;不可做了一調,又尋一調意思。《西廂記》每套只是一個頭腦,有前調末句牽搭后調做者,有后調首句補足前調做者,單槍匹馬,橫沖直撞,無不可人,他調殊未能知此窾竅也。

論小令第二十五

作小令與五七言絕句同法,要醞藉,要無襯字,要言簡而趣味無窮。昔人謂:五言律詩,如四十個賢人,著一個屠沽不得。小令亦須字字看得精細,著一戾句不得,著一草率字不得。弇州論詞,所謂宛轉綿麗,淺至儇俏,正作小令至語。周氏謂樂府小令兩途,樂府語可入小令,小令語不可入樂府,未必其然,渠所謂小令,蓋市井所唱小曲也。

論詠物第二十六

詠物毋得罵題,卻要開口便見是何物。不貴說體,只貴說用。佛家所謂不即不離,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驪黃之外,約略寫其風韻,令人髣髴中如燈鏡傳影,了然目中,卻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元人王和卿《詠大蝴蝶》:“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誰道風流種,諕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搧過橋東。”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勢如破竹,卻無一句不是俊語。古詞《詠柳》“窺青眼”,開口便知是柳,下“偏宜向朱門羽戟,畫橋游舫”,又“倚闌凝望,消得幾番暮雨斜陽”等,皆從柳外做去,所以渺茫多趣。他如祝京兆《詠月》、陶陶區《詠雁》、梁伯龍《詠蛺蝶》等,非無一二佳語,只夾雜凡俗,便是不成片段。小令北調,王西樓最佳,如《詠浴裙》、《睡鞋》等曲,首首尖新。王渼陂、馮海浮《鞋杯》諸曲,亦多巧句。海浮“月兒芽彎環在腮上,筍兒尖穿破了鼻梁”,及“環兒腳一彎,花兒瓣兩邊”,又“心坎兒里踢蹬,肚囊兒里款行,腸[衤貴]兒里穿芳徑”等,尤稱妙絕;亦未免間以粗豪語,不無遺恨耳。問:如何是說體?如昔人《詠柳絮》“一似半天飄粉,遶樹疑酥,不地飛瓊堵”是也。如何是說用?如《詠草》“斜陽外,幾家斷橋村塢”,又“池塘雨歇,夢回南浦”,又“王孫何事在長途,好歸去,又驚春暮”是也。

論俳諧第二十七

俳諧之曲,東方滑稽之流也,非絕穎之姿,絕俊之筆,又運以絕圓之機,不得易作。著不得一個太文字,又著不得一句張打油語。須以俗為雅,而一語之出,輒令人絕倒,乃妙。元人《嘲禿指甲》詞:“十指如枯筍,和袖棒金尊。搊殺銀箏字不真。揉癢天生鈍。縱有相思淚痕,索把拳頭搵。”《中原音韻》及弇州皆極賞之,然首語及“揉癢天生鈍”句,尚覺著相。此體亦是西樓最佳,如《失雞》、《轉五方》等曲,皆極當行。吾鄉徐天池先生,生平諧謔小令極多,如《嘲少發大腳妓黃鶯兒》中二句“妝臺上省油,廝打處省揪,未下妝樓,金蓮一步,占著兩塊大磚頭”,《嘲瘦妓》“四兩面條搓,抹胸膛三寸羅,俏郎君一手撟(平聲)三個”,《嘲歪嘴妓》“一個海螺兒在腮邊不住吹,面前說話倒與傍人對,未抹胭脂,櫻桃一點搓(去聲)過鼻梁西”等曲,大為士人傳誦,今未見其人也。

論險韻第二十八

作曲好用險韻,亦是一僻。須韻險而語極俊,又極穩妥,方妙。《西廂》之“不念《法華經》,不禮梁王懺”,及“彩筆題詩,回文織綿”,何語不俊,何韻不妥!又國初人《蕭淑蘭》劇,全押廉纖、監咸、侵尋、桓歡四韻,亦字字穩俏。近見押此等韻者,全無奇怪峭絕處,只是湊得韻來,便以為難事。夫欲借險韻以見難,而只是平通趁韻,無以異于人也,亦何取此等韻為耶!故知百尺竿頭逞技,非古所謂“肉飛仙”手段不可,庸眾人故當以此為戒。

論巧體第二十九

古詩有離合、建除、人名、藥名、州名、數目、集句等體。元人以數目入曲,作者甚多,句首自一至十,有順去逆回者。《輟耕錄》載【折桂令】起句“博山銅細裊香風”,一句兩韻,名曰“短柱”,為極難作;虞邵庵作“鑾輿三顧茅廬”一曲擬之,則二字一韻,蓋尤難矣。喬夢符有“當時處士山祠”一曲,亦用此體。嘉靖間,北都有劉憲副效祖者用此體,凡平聲每韻各賦一首,可稱一癖。《詞林摘艷》有【粉蝶兒】“從東隴風動松呼”長套,句句兩字一韻,然不見佳。藥名詩,須字則正用,意卻假借,讀去不覺,詳看始見,方得作法,如所謂“四海無遠志,一溪甘遂心”是也。陳大聲有《藥名》散套,首句“今年牡丹開較遲”,便是直用其名,更無別意。又后多借同音字為用,如借“霜梅”為“雙眉”,“茴香”為“回鄉”,其語猶俏;至借“白芨”為“北極”,“滑石”為“化石”,政可發一胡盧矣。今《紅蕖》用藥名、牌名、五色、五聲、八音及瀟湘八景、離合、集句等體,種種皆備,然不甚合作。倘不能窮極妙境,不如毋添蛇足之為愈也。

論劇戲第三十

劇之與戲,南北故自異體。北劇僅一人唱,南戲則各唱。一人唱則意可舒展,而有才者得盡其春容之致;各人唱則格有所拘,律有所限,即有才者,不能恣肆于三尺之外也。于是:貴剪裁、貴鍛煉——以全帙為大間架,以每折為折落,以曲白為粉堊、為丹艧;勿落套;勿不經;勿太蔓,蔓則局懈,而優人多刪削;勿太促,促則氣迫,而節奏不暢達;毋令一人無著落;毋令一折不照應。傳中緊要處,須重著精神,極力發揮使透。如《浣紗》遣了越王嘗膽及夫人采葛事,紅拂私奔,如姬竊符,皆本傳大頭腦,如何草草放過!若無緊要處,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厭憎:皆不審輕重之故也。又用宮調,須稱事之悲歡苦樂,如游賞則用仙呂、雙調等類;哀怨則用商調、越調等類,以調合情,容易感動得人。其詞格俱妙,大雅與當行參間,可演可傳,上之上也。詞藻工,句意妙,如不諧里耳,為案頭之書,已落第二義;既非雅調,又非本色,掇拾陳言,湊插俚語,為學究、為張打油,勿作可也!

論引子第三十一

引子,須以自己之腎腸,代他人之口吻。蓋一人登場,必有幾句緊要說話,我設以身處其地,模寫其似,卻調停句法,點檢字面,使一折之事頭,先以數語該括盡之,勿晦勿泛,此是上諦。《琵琶》引子,首首皆佳,所謂開門見山手段。《浣紗》如范蠡而曰“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施之越王則可,越夫人而曰“金井轆轤鳴,上苑笙歌度,簾外忽聞宣召聲,忙蹙金蓮步”,是一宮人語耳!只苧羅山下一引頗佳,中“春風無那”,卻不可解;余俱非腐則漫。《玉玦》諸引,雖傷過文,然語俊調雅,不失為才士之作。近惟《還魂》二夢之引,時有最俏而最當行者,以從元人劇中打勘出來故也。《明珠》引子,時用詩余;《寶劍》引子,多出已創,皆不足為法。自來唱引子,皆于句盡處用一底板;詞隱于用韻句下板,其不韻句止以鼓點之,譜中只加小圈讀斷,此是定論。

論過曲第三十二

過曲體有兩途:大曲宜施文藻,然忌太深;小曲宜用本色,然忌太俚。須奏之場上,不論士人閨婦,以及村童野老,無不通曉,始稱通方。最要落韻穩當,如《琵琶》“手指上血痕尚在衣麻”,“衣麻”是何話說?《紅拂》“髻云撩”下無“亂”字,是歇后語矣!皆謂趁韻。又不可令有敗筆語。《琵琶》【僥僥令】,既云“但愿歲歲年年人長在,父母共夫妻相勸酬”,下卻又云“夫妻長廝守,父母愿長久”,說過又說;至“兩山排闥”二句,與上何干?大是請客!尾聲“惟有快活是良謀”,直張打油語矣。用韻,須是一韻到底方妙;屢屢換韻,畢竟才短之故,不得以《琵琶》、《拜月》借口。若重韻,則正不必拘,古劇皆然。避而牽強,不若重而穩俏之為愈也。

論尾聲第三十三

尾聲以結朿一篇之曲,須是愈著精神,末句更得一極俊語收之,方妙。凡北曲煞尾,定佳。作南曲者,只是潦草收場,徒取完局,所以戲曲中絕無佳者,以不知此竅故耳。各宮調尾聲,或平煞,或仄煞,各有定格,詞隱雖臚列譜中,然秪是檢舊曲訂出。舊曲實未必皆是。必如《十三調譜》中舊定諸格,方是不差,惜原曲有不能盡見者耳。今錄于后:

情未斷然。(仙呂、羽調同此尾。) “衷腸悶損”尾文是也。

三句兒然。(黃鍾尾。) “春容漸老”尾文是也。

尚輕圓煞。(正宮、大石同尾。) “祝融南度”尾文是也。

尚遶梁煞。(商調尾。) “那日忽覩多情”尾文是也。

尚如縷煞。(中呂有二樣,此系低一格尾。) “料峭東風”尾文是也。(般涉同。)

喜無窮煞。(中呂高一格尾。) “子規聲里”尾文是也。

尚按節拍煞。(道宮尾。) “新篁池閣”尾文是也。

不絕令煞。(南呂尾。) “明月雙溪”尾文是也。

有余情煞。(越調尾。) “炎光謝了”尾文是也。

收好姻煞。(小石尾。) “花底黃鸝”尾文是也。

有結果煞。(雙調尾。) “簫聲喚起”尾文是也。

又有本音就煞,謂之隨煞。又有雙煞。又有借音煞。又有和煞。

一調作二曲,或四曲、六曲、八曲,及兩調各止一二曲者,俱不用尾聲。

論賓白第三十四

賓白,亦曰“說白”。有“定場白”,初出場時,以四六飾句者是也。有“對口白”,各人散語是也。定場白稍露才華,然不可深晦。《紫簫》諸白,皆絕好四六,惜人不能識;《琵琶》黃門白,只是尋常話頭,略加貫串,人人曉得,所以至今不廢。對口白須明白簡質,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者、也,俱非當家。《浣紗》純是四六,寧不厭人!又凡“者”字,惟北劇有之,今人用在南曲白中,大非體也。句字長短平仄,須調停得好,令情意宛轉,音調鏗鏘,雖不是曲,卻要美聽。諸戲曲之工者,白未必佳,其難不下于曲。《玉玦》諸白,潔凈文雅,又不深晦,與曲不同,只稍欠波瀾。大要多則取厭,少則不達,蘇長公有言:“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則作白之法也。

論插科第三十五

插科打諢,須作得極巧,又下得恰好。如善說笑話者,不動聲色,而令人絕倒,方妙。大略曲冷不鬧場處,得凈、丑間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劇戲眼目。若略涉安排勉強,使人肌上生粟,不如安靜過去。古戲科諢,皆優人穿插,傳授為之,本子上無甚佳者。惟近顧學憲《青衫記》,有一二語咄咄動人,以出之輕俏,不費一毫做造力耳。黃山谷謂:“作詩似作雜劇,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蓋在宋時已然矣。

論落詩第三十六

落詩,亦惟《琵琶》得體。每折先定下古語二句,卻湊二語其前,不惟場下人易曉,亦令優人易記。自《玉玦》易詩語為之,于是爭趨于文。還有集唐句以逞新奇者,不知喃喃作何語矣。用得親切,較可。如《浣紗》范蠡遇西施折,用“芙蓉脂肉綠云鬟”一詩,所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論部色第三十七

《夢游錄》云:“今教坊開場,先引一段尋常事,名曰‘艷段’,次正雜劇,為兩段。末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凈色發喬,副末色打諢;又或添一人裝孤。其次曲破斷送者,謂之‘把香’。”《輟耕錄》云:“傳奇出于唐,宋有戲曲,金有院本、雜劇。院本,一人曰‘副凈’,為‘參軍’;一曰‘副末’,謂之‘蒼鶻’,——鶻能擊眾鳥,末可打副凈,故云;一曰引戲;一曰末泥,一曰裝孤。又謂之‘五花爨弄’。”今南戲副凈同上。而末泥即生,裝孤即旦,引戲則末也。一說:曲貴熟而曰“生”,婦宜夜而曰“旦”,末先出而曰“末”,凈喧鬧而曰“凈”,反言之也;其貼則旦之佐,丑則凈之副,外則末之余,明矣。按:丹丘先生謂雜劇、院本有正末、副末、狚、狐、靚、鴇、猱、捷譏、引戲九色之名,又謂唐為傳奇,宋為戲文,金時院本、雜劇合而為一,元分為二。雜劇者,雜戲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又按:元雜劇中,名色不同,末則有正末、副末、沖末(即副末)、砌末、小末,旦則有正旦、副旦、貼旦(即副旦)、茶旦、外旦、小旦、旦兒(即小旦)、卜旦——亦曰卜兒(即老旦)。又有外,有孤(裝官者),有細酸(亦裝生者),有孛老(即老雜)。小廝曰“徠”,從人曰“秪從”,雜腳曰“雜當”,裝賊曰“邦老”。凡廝役,皆曰“張千”;有二人,則曰“李萬”。凡婢皆曰“梅香”。凡酒保皆曰“店小二”。今之南戲,則有正生、貼生(或小生)、正旦、貼旦、老旦、小旦、外、末、凈、丑(即中凈)、小丑(即小凈),共十二人,或十一人,與古小異。古孤以裝官,《夢梁錄》所謂裝孤即旦,非也。又丹丘以狚、狐、鴇、猱并列,即“孤”當亦是“狐”字之誤耳。嘗見元劇本,有于卷首列所用部色名目,并署其冠服、器械,曰某人冠某冠,服某衣,執某器,最詳;然其所謂冠服、器械名色,今皆不可復識矣。

論訛字第三十八

戲曲有相傳既久,致訛字間出,或系刻本之誤,或為俗子所改,致撰人叫屈,識者貽嗤,不一而足。如《西廂》“風欠酸丁”之“欠”,俗子作“耍”字音,至去其字之轉筆處一“丿”,并字形亦為改削,不知字書從無此字。元賈仲名《蕭淑蘭》劇【寄生草】曲:“改不了強(去聲)文[忄敝]醋饑寒臉(音斂,不作襝音),斷不了《詩》云、子曰酸風欠,離不了之乎者也腌窮儉。”以欠與上之“臉”、下之“儉”葉韻,明白可證。蓋起于南人,但知有“風耍”俗語,不知北音,遂妄倡是說。不意金在衡輩亦為所誤。筆之正訛。夫使果為“風耍”之義,何不徑用“耍”字,而以“欠”字代之耶?其在《琵琶記》者尤多。如《請糧》【普天樂】,原以家麻、戈歌二韻通用,其云“豈忍見公婆受餓”,正與上“弟和兄更沒一個”,下“直恁摧挫”相葉,卻改作“受餒”。又有從而附和之者,以為避俗。夫《琵琶》久用本色語矣,餓字亦何俗之有,乃妄改之,而反以不韻為快耶?《成親》【女冠子】引“丈夫得志,佳婿乘龍”,與上下入聲簇、促韻全不葉。或改作“坦腹”,于韻是矣,而與后之“兀的東床,難教我坦腹”,又犯重復。直是難擇,則是東嘉自誤。【雙聲子】“娘介福”,用《詩經》語。俗子改作“分福”,以不識“介”字義,又與“分”字字形相近之故;后復改作“萬福”,又“萬”與“分”相近之故也。《剪發》【香羅帶】第三調“堪憐愚婦人”,下當云“單身又貧”,卻易為“窮”,亦誤。記中每對偶甚整。向謂“孔雀屏開”當作“開屏”,與下“芙蓉隱褥”相對,近詞隱于考誤已正之矣。又嘗疑“新篁池閣”、“槐陰庭院”二語,“槐陰”與“新篁”不對,必有誤字。“新篁”當以“高槐”為對,乃的。孟郊詩“高槐結浮陰”,非無出也。即此曲前云“深院荷香滿”,又“只管打扇與燒香”,又“一架荼蘼滿院香”,下又云“香肌無暑”,又“一點風來香滿”,又“香奩日永”,又“香消寶篆沈煙”,又“怎遂得黃香愿”,又“猛然心地熱透香汗”,又“只見荷香十里”,又“清香瀉下瓊珠濺”,連用十一“香”字,重迭之甚;而香滿、香奩、香消三句迭用,尤為不妥。有改“香奩”作“湘簾”者,與上“薔薇簾幙”又重,不可強為之解。本折落詩:“歡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兩“何”字亦重。下“何”字,蓋“多”字之誤耳。他如《明珠記》【二郎神】換頭“果然是萍水相遭”,與上之“問分曉”、下之“郎年少”相葉,因坊本誤刻而皆唱作“相逢”。又《紅拂記》【古輪臺】“刺船陳孺”,“刺”字或作“次”音,或作“辣”音,皆非。當音作“戚”。陳孺,謂陳平也。刺船事,見《史記》,卻無正音。《莊子 漁父》篇注“音戚”,此可為證。【懶畫眉】“只得顛倒衣裳試覷渠”,“倒”字皆唱作上聲。夫去聲則“顛倒”之義也,上聲則“傾倒”之“倒”,于義不協矣。此則起于朱子注《詩》。此老執拗,甚不可解。《詩》言:“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下“顛之倒之”,即覆說上文“顛倒”二字之辭,其實一也,卻于上“倒”字音作上聲,而下“倒”字音作去聲,此何說也?又“撇道”,北人調侃說“腳”也。湯海若《還魂記》末折“把那撇道兒客長舌揸”,是以“撇道”認作顙子也,誤甚。又散套“梅家莊水罐湯缾打為磁屑”,當作“謝家莊”,正崔護乞漿處也。又“窺青眼”曲,【白練序】換頭“蕭郎信渺茫”下,舊原作“還追想當年處士莊”,《詞選》作“漫留下當年系馬樁”,俚甚,非白語。“眼望旌節旗,耳聽好消息”,出元人雜劇,今皆訛作“旌捷旗”,然似不如“捷旌旗”與下“好消息”對,為的。“憑君走對夜摩天”,“夜摩天”語出《藏經》,今皆訛作“焰摩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謂可與語言之人難得也;今訛作“可與人言”。“兩葉浮萍歸大海”,蓋本白樂天“與君何處重相遇,兩葉浮萍大海中”詩語,詞隱《唱曲當知》以為非是,或偶未見此詩耳。大抵刻本中誤處,須以意理會,不可便仍其誤。彼優人俗子,既不能曉,吾輩又不為是正,幾何不令千古之聵聵耶!

雜論第三十九上

(系縱筆漫書,初無倫次)

詞曲小道。遏云、落塵,遠不暇論。明皇制《春光好》曲而桃杏皆聞,世歌《虞美人》曲而草能按節以舞,聲之所感,豈其微哉!

南、北二調,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畫地而知也。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氣骨勝;工句字,故以色澤勝。

勝國諸賢,蓋氣數一時之盛。王、關、馬、白,皆大都人也,今求其鄉,不能措一語矣。(大都,即今北京。)

《正音譜》中所列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憑。涵虛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評語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評,后一百五人漫無可否,筆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別其間也。

胡鴻臚言:“元時,臺省元臣、郡邑正官,皆其國人為之;中州人每沈抑下僚,志不獲展,如關漢卿乃太醫院尹,馬致遠江浙行省務官,宮大用釣臺山長,鄭德輝杭州路吏,張小山首領官,于是多以有用之才,寓于聲歌,以紓其拂郁成慨之懷,所謂不得其平而鳴也。”然其時如貫酸齋、白無咎、楊西庵、胡紫山、盧疏齋、趙松雪、虞邵庵輩,皆昔之宰執貴人也,而未嘗不工于詞。以今之宰執貴人,與酸齋諸公角而不勝;以今之文人墨士,與漢卿諸君角而又不勝也。蓋勝國時,上下成風,皆以詞為尚,于是業有專門;今吾輩操管為時文,既無暇染指,迨起家為大官,則不勝功名之念,致仕居鄉,又不勝田宅子孫之念,何怪其不能角而勝之也!

人才賦才,各有所近。馬東籬、王實甫,皆勝國名手。馬于《黃粱夢》、《岳陽樓》諸劇,種種妙絕,而一遇麗情,便傷雄勁;王于《西廂》、《絲竹芙蓉亭》之外,作他劇多草草不稱。尺有所短,信然。

古戲不論事實,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于古人事多損益緣飾為之,然尚存梗槩。后稍就實,多本古史傳雜說略施丹堊,不欲脫空杜撰。邇始有捏造無影響之事以欺婦人、小兒看,然類皆優人及里巷小人所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

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后。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呂純陽事也。【寄生草】曲:“這的是燒豬佛印待東坡,抵多少駒驢魏野逢潘閬”。俗子見之,有不訾以為傳唐人用宋事耶?畫家謂王摩詰以牡丹、芙蓉、蓮花同畫一景,畫《袁安高臥圖》有雪里芭蕉,此不可易與人道也。

詞曲本文人能事,亦有不盡然者。周德清撰《中原音韻》,下筆便如葛藤;所作“宰金頭黑腳天鵝”【折桂令】、“燕子來海棠開”【塞兒令】、“臉霞鬢鴉”【朝天子】等曲,又特警策可喜,即文人無以勝之,是殊不可曉也。

南、北二曲,用字不得相混。今南曲中有用“者”字、“兀”字、“您”字、“咱”字,及南曲用北韻,以“白”為“排”,以“壑”為“好”之類,皆大非體也。

元人諸劇,為曲皆佳,而白則猥鄙俚褻,不似文人口吻。蓋由當時皆教坊樂工先撰成間架說白,卻命供奉詞臣作曲,謂之“填詞”。凡樂工所撰,士流恥為更改,故事款多悖理,辭句多不通。不似今作南曲者盡出一手,要不得為諸君子疵也。

北曲方言時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語所被者廣,大略相通,而南則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則不能通曉故也。

元人雜劇,其體變幻者固多,一涉麗情,便關節大略相同,亦是一短。又古新奇事跡,皆為人做過。今日欲作一傳奇,毋論好手難遇,即求一典故新采可動人者,正亦不易得耳。

元詞選者甚多,然皆后人施手,醇疵不免。惟《太平樂府》系楊澹齋所選,首首皆佳。蓋以元人選元詞,猶唐人之選《中興閑氣》《河洛英靈》二集,具眼故在也。

北人尚余天巧,今所流傳《打棗竿》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學之,決不能入。蓋北之《打棗竿》,與吳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俠,或閨閫之秀,以無意得之,猶詩鄭、衛諸風,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世稱曲手,必曰關、鄭、白、馬,顧不及王,要非定論。稱戲曲曰《荊》、《劉》、《拜》、《殺》,益不可曉,殆優人戲單語耳。

唐三百年,詩人如林。元八十年,北詞名家亦不下二百人。明興二百四十年,作南曲錚錚者,指不易多屈,何哉?

古戲必以《西廂》、《琵琶》稱首,遞為桓、文。然《琵琶》終以法讓《西廂》,故當離為雙美,不得合為聯璧。《琵琶》遣意嘔心,造語刺骨,似非以漫得之者,顧多蕪語、累字,何耶?

《西廂》組艷,《琵琶》修質,其體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為“《西廂》全帶脂粉,《琵琶》專弄學問,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勝二氏者哉?過矣!

《拜月》語似草草,然時露機趣;以望《琵琶》,尚隔兩塵;元朗以為勝之,亦非公論。

世傳《拜月》為施君美作,然《錄鬼簿》及《太和正音譜》皆載在漢卿所編八十一本中,不曰君美。君美名惠,杭州人,吳山前坐賈也。南戲自來無三字作目者,蓋漢卿所謂《拜月亭》,系是北劇,或君美演作南戲,遂仍其名不更易耳。

古之優人,第以諧謔滑稽供人主喜笑,未有并曲與白而歌舞登場如今之戲子者;又皆優人自造科套,非如今日習現成本子,俟主人揀擇,而日日此伎倆也。如優孟、優旃、后唐莊宗,以迨宋之靖康、紹興,史籍所記,不過“葬馬”、“漆城”、“李天下”、“公冶長”、“二圣環”等諧語而已。即金章宗時,董解元所為《西廂記》,亦第是一人倚弦索以唱,而間以說白。至元而始有劇戲,如今之所搬演者是。此竅由天地開辟以來,不知越幾百千萬年,俟夷狄主中華,而于是諸詞人一時林立,始稱作者之圣,嗚呼異哉!

南戲曲,從來每人各唱一只。自《拜月》以兩三人合唱,而詞隱諸戲遂多用此格。畢竟是變體,偶一為之可耳。

《琵琶》工處甚多,然時有語病,如第二折【引】“風云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無有”,三十一折【引】“也只為我門楣”,皆不成語。又蔡別后,趙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減祥鸞羅幌,香消寶鴨金爐,楚館云閑,秦樓月冷”,后又曰“寶瑟塵埋,錦被羞鋪,寂寞瓊璁,簫條朱戶”等語,皆過富貴,非趙所宜。二十六折【駐馬聽】“書寄鄉關”二曲,皆本色語,中“著啼痕緘處翠綃斑”二語,及“銀鉤飛動彩云箋”二語,皆不搭色,不得為之護短。至后八折,眞傖父語。或以為朱教豫所續,頭巾之筆,當不誣也。

弇州謂“《琵琶》‘長空萬里’完麗而多蹈襲”,似誠有之。元朗謂其“無蒜酪氣,如王公大人之席,駞峰、熊掌,肥腯盈前,而無蔬、筍、蜆、蛤,遂欠風味。”余謂:使盡廢駞峰、熊掌,抑可以羞王公大人耶?此亦一偏之說也。

古曲自《琵琶》、《香囊》、《連環》而外,如《荊釵》、《白兔》、《破窯》、《金印》、《躍鯉》、《牧羊》、《殺狗勸夫》等記,其鄙俚淺近,若出一手。豈其時兵革孔棘,人士流離,皆村儒野老涂歌巷詠之作耶?《殺狗》,頃吾友郁藍生為厘韻以飭,而整然就理也,蓋一幸矣。

元初諸賢作北劇,佳手迭見。獨其時未有為今之南戲者,遂不及見其風槩,此吾生平一恨!

作北曲者,如王、馬、關、鄭輩,創法甚嚴。終元之世,沿守惟謹,無敢踰越。而作南曲者,如高如施,平仄聲韻,往往離錯。作法于涼,馴至今日,蕩然無復底止,則兩君不得辭作俑之罪,真有幸不幸也。

元朗謂:“《呂蒙正》內‘紅妝艷質,喜得功名遂’,《王祥》內‘夏日炎炎,今個最關情處,路遠迢遙’,《殺狗》內‘千紅百翠’,《江流》內‘崎嶇去路賒’,《南西廂》內‘團圓皎皎’、‘巴到西廂’,《翫江樓》內‘花底黃鸝’,《子母冤家》內‘東野翠煙消’,《詐妮子》內‘春來麗日長’,皆上弦索,正以其辭之工也。”亦未必然。此數曲昔人偶打入弦索,非字字合律也。又謂:“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此有激之言。夫不工,奚以辭為也!

《明珠記》本唐人小說,事極典麗,第曲白類多蕪葛。僅“良宵杳”一套,不特詞句婉俏,而轉折亦委曲可念,弇州所謂“其兄凌明給事助之者”耶?然引曲用調名殊不佳,【尾聲】及后【黃鶯兒】二曲俱俚率不稱,若出兩手,何耶?

《中原音韻》十七宮調,所謂“仙呂宮清新綿邈”等類,蓋謂仙呂宮之調,其聲大都清新綿邈云爾。其云“十七宮調各應于律呂”,“于”字以不嫻文理之故。《太和正音譜》于仙呂等各宮調字下加一“唱”字,系是贅字。然猶可以“唱”代“曲”字,謂某宮之曲,其聲云云也。至弇州加一“宜”字,則大拂理矣!豈作仙呂宮曲與唱仙呂宮曲者,獨宜清新綿邈,而他宮調不必然?以是知蛇足之多,為本文累也。

論曲,當看其全體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韻偶合,而曰某人、某劇、某戲、某句、某句似元人,遂執以槩其高下。寸疏自不掩尺瑕也。

曲之尚法固矣,若僅如下算子、畫格眼、垛死尸,則趙括之讀父書,故不如飛將軍之橫行匈奴也。

當行本色之說,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蓋本宋嚴滄浪之說詩。滄浪以禪喻詩,其言:“禪道在妙悟,詩道亦然。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有透徹之悟,有一知半解之悟。”又云:“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又云:“須以大乘正法眼為宗,不可令墮入聲聞辟支之果。”知此說者,可與語詞道矣。

作詞守成法,尺尺寸寸,句核字研,俾無累功令,易耳。然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故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

唱曲欲其無字。即作曲者用綺麗字面,亦須下得恰好,全不見痕跡礙眼,方為合作。若讀去而煙云花鳥、金碧丹翠、橫垛直堆,如攤賣古董,鋪綴百家衣,使人種種可厭,此小家生活,大雅之士所深鄙也。

上去、去上之間,用有其字必不可易而強為避忌,如易“地”為“土”,改“宇”作“廈”,致與上下文生拗不協,甚至文理不通,不若順其自然之為貴耳。

南曲之有陰陽也,其竅今日始開。然此義微之又微,所不易辨,不能字字研其至當。當亦如前取務頭法,將舊曲子令優人唱過,但有其字是而唱來卻非其字本音者,即是宜陰用陽、宜陽用陰之故,較可尋繹而得之也。

揭調之說,不特今曲為然。楊用修《詩話》云:“樂府家謂揭調者,高調也。高駢詩:‘公子邀歡月滿樓,佳人揭調唱《伊州》。便從席上西風起,直到蕭關水盡頭。’”則唐時之歌曲,可想見矣。

凡曲之調,聲各不同,已備載前十七宮調下。至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鍾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眞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聽之令人不爽。至侵尋、監咸、廉纖,開之則非其字,閉之則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作散套較傳奇更難。傳奇各有本等事頭鋪襯,散套鑿空為之。散套中登臨、游賞之詞較易,閨情尤難,蓋閨情古之作者甚多,好意、好語,皆為人所道,不易脫此窠臼故也。白樂天作詩,必令老嫗聽之,問曰:“解否?”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作劇戲,亦須令老嫗解得,方入眾耳,此即本色之說也。

劇戲之道,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明珠》、《浣紗》、《紅拂》、《玉合》,以實而用實者也;《還魂》、“二夢”,以虛而用實者也。以實而用實也易,以虛而用實也難。

劇戲之行與不行,良有其故。庸下優人,遇文人之作,不惟不曉,亦不易入口。村俗戲本,正與其見識不相上下,又鄙猥之曲,可令不識字人口授而得,故爭相演習,以適從其便。以是知過施文彩,以供案頭之積,亦非計也。

世多歌之曲,而難可讀之曲。歌則易以聲掩詞,而讀則不能掩也。

世有不可解之詩,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之不可解,非入方言,則用僻事之故也。“胡廝[口巠]”、“兩喬才”,此方言也。“韓景陽”、“大來頭”,此僻事也。作南戲,而兩語皆南人所不識,皆曲之病也。

古戲如《荊》、《劉》、《拜》、《殺》等,傳之幾二三百年,至今不廢。以其時作者少,又優人戲眾,無此等名目便以為缺典,故幸而久傳。若今新戲日出,人情復厭常喜新,故不過數年,即棄閣不行,此世數之變也。

作曲如生人耳目口鼻,非不犁然各具,然西施、嫫母,妍丑殊觀,王公、廝養,貴賤異等,墮地以來,根器區別,欲勉強一分,幾而及之,必不可得也。

唐之絕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傳。宋之詞,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傳。以至金、元人之北詞也,而其法今復不能悉傳。是何以故哉?國家經一番變遷,則兵燹流離,性命之不保,遑習此太平娛樂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傳否,又不知作何底止也!為嘅!且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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