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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曲律
  • 王驥德
  • 13882字
  • 2015-12-25 14:34:28

論宮調第四

宮調之說,蓋微眇矣,周德清習矣而不察,詞隱語焉而不詳。或問曲何以謂宮調?何以有宮又復有調?何以宮之為六、調之為十一?既總之有十七宮調矣,何以今之用者,北僅十三,南僅十一?又何以別有十三調之名也?曰:宮調之立,蓋本之十二律、五聲,古極詳備,而今多散亡也。其說雜見歷代樂書——杜佑《通典》、鄭樵《樂略》、沈括《筆談》、蔡元定《律呂新書》、歐陽之秀《律通》、陳旸《樂考》、朱子《語類》、馬端臨《文獻通考》,及唐、宋諸賢樂論,近閩人李文利《律呂元聲》、嶺南黃泰泉《樂典》、吾鄉季長沙《樂律纂要》《律呂別書》諸書——宏博浩繁,無暇殫述,第撮其要,則律之自黃鍾以下,凡十二也;聲之自宮、商、角、征、羽而外,有變宮、變征凡七也。古有旋相為宮之法,以律為經,復以聲為緯,乘之每律得十二調,合十二律得八十四調。此古法也,然不勝其繁,而后世省之為四十八宮調。四十八宮調者,以律為經,以聲為緯,七聲之中,去征聲及變宮、變征,僅省為四;以聲之四,乘律之十二,于是每律得五調,而合之為四十八調。四十八調者,凡以宮聲乘律,皆呼曰宮,以商、角、羽三聲乘律,皆呼曰調。今列其目:

黃鍾

宮、俗呼正宮。

商、俗呼大石調。

角、俗呼大石角調。

羽、俗呼般涉調。

大呂

宮、俗呼高宮。

商、俗呼高大石調。

角、俗呼高大石角。

羽、俗呼高般涉。

太簇

宮、俗呼中管高宮。

商、俗呼中管高大石。

角、俗呼中管高大石角。

羽、俗呼中管高般涉。

夾鍾

宮、俗呼中呂宮。

商、俗呼雙調。

角、俗呼雙角調。

羽、俗呼中呂調。

姑洗

宮、俗呼中管中呂宮。

商、俗呼雙調。

角、俗呼中管雙角調。

羽、俗呼中呂調。

仲呂

宮、俗呼道宮調。

商、俗呼小石調。

角、俗呼小石角調。

羽、俗呼正平調。

蕤賓

宮、俗呼中管道宮調。

商、俗呼中管小石調。

角、俗呼中管小石角調。

羽、俗呼中管正平調。

林鍾

宮、俗呼南呂宮。

商、俗呼歇指調。

角、俗呼歇指角調。

羽、俗呼高平調。

夷則

宮、俗呼仙呂宮。

商、俗呼商調。

角、俗呼商角調。

羽、俗呼仙呂調。

南呂

宮、俗呼中管仙呂宮。

商、俗呼中管商調。

角、俗呼中管商角調。

羽、俗呼中管仙呂調。

無射

宮、俗呼黃鍾宮。

商、俗呼越調。

角、俗呼越角調。

羽、俗呼羽調。

應鍾

宮、俗呼中管黃鍾宮。

商、俗呼中管越調。

角、俗呼中管越角調。

羽、俗呼中管羽調。

此所謂四十八調也。自宋以來,四十八調者不能具存,而僅存《中原音韻》所載六宮十一調,其所屬曲聲調,各自不同。

仙呂宮、清新綿邈。

南呂宮、感嘆悲傷。

中呂宮、高下閃賺。

黃鍾宮、富貴纏綿。

正宮、惆悵雄壯。

道宮、飄逸清幽。(以上皆屬宮)

大石調、風流蘊藉。

小石調、旖旎嫵媚。

高平調、條拗滉漾。(“拗”舊作“拘”,誤)

般涉調、拾掇坑塹。

歇指調、急并虛歇。

商角調、悲傷宛轉。

雙調、健捷激裊。

商調、凄愴怨慕。

角調、嗚咽悠揚。

宮調、典雅沉重。

越調、陶寫冷笑。(以上皆屬調)

此總之所謂十七宮調也。自元以來,北又亡其四,(道宮、歇指調、角調、宮調)而南又亡其五。(商角調、并前北之四)自十七宮調而外,又變為十三調。十三調者,蓋盡去宮聲不用,其中所列仙呂、黃鍾、正宮、中呂、南呂、道宮,但可呼之為調,而不可呼之為宮。(如曰仙呂調、正宮調之類)然惟南曲有之,變之最晚,調有出入,詞則略同,而不妨與十七宮調并用者也。其宮調之中,有從古所不能解者:宮聲于黃鍾起宮,不曰黃鍾宮,而曰正宮;于林鍾起宮,不曰林鍾宮,而曰南呂宮;于無射起宮,不曰無射宮,而曰黃鍾宮;其余諸宮,又各立名色。蓋今正宮,實黃鍾也,而黃鍾實無射也。沈括亦以為今樂聲音出入,不全應古法,但略可配合,雖國工亦莫知其所因者,此也。又古調聲之法,黃鍾之管最長,長則極濁;無射之管最短,(應鍾又短于無射,以無調,故不論)短則極清。又五音宮、商宜濁,征、羽用清。今正宮曰惆悵雄壯,近濁;越調曰陶寫冷笑,近清,似矣。獨無射之黃鍾,是清律也,而曰富貴纏綿,又近濁聲,殊不可解。問各曲之分屬各宮調也,亦有說乎?曰:此其法本之古歌詩者,而今不得悖也。蓋古譜曲之法,一均七聲。(旋宮以七聲為均。均,言韻也。古無韻字,猶言一韻聲也)其五正聲,(除去變宮、變征而言也)皆可謂調,如葉之樂章,則止以起調一聲為首、尾。其七聲(兼變宮、變征而言)則考其篇中上下之和,而以七律參錯用之,初無定位,非曰某句必用某律,某字必用某聲,但所用止于本均,而他宮不與焉耳。唐、宋所遺樂譜,如《鹿鳴》三章,皆以黃鍾清宮起音、畢曲,而總謂之正宮;《關睢》三章,皆以無射清商起音、畢曲,而總謂之越調。今譜曲者,于北黃鍾【醉花陰】首一字,亦以黃鍾清——六——譜之(六、樂家譜字。如凡、工、尺、合之類。凡清黃,皆曰六),下卻每字隨調以葉,而即為黃鍾宮曲,沈括所謂“凡曲止是一聲,清濁高下,如縈縷然”,正此意也。然古樂先有詩而后有律,而今樂則先有律而后有詞,故各曲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仄,又各準其所謂仙呂則清新綿邈,越調則陶寫冷笑者以分葉之。各宮各調,部署甚嚴,如卒徒之各有主帥,不得陵越,正所謂聲止一均,他宮不與者也。宋之詩余,亦自有宮調,姜堯章輩皆能自譜而自制之。其法相傳,至元益密,其時作者踵起,家擅專門,今亡不可考矣。所沿而可守,以不墜古樂之一線者,僅今日《九宮十三調》之一譜耳。南、北之律一轍。北之歌也,必和以弦索,曲不入律,則與弦索相戾,故作北曲者,每凜凜遵其型范,至今不廢;南曲無問宮調,只按之一拍足矣,故作者多孟浪其調,至混淆錯亂,不可救藥。不知南曲未嘗不可被管弦,實與北曲一律,而奈何離之?夫作法之始,定自毖昚,離之蓋自《琵琶》、《拜月》始。以兩君之才,何所不可,而猥自貰于不尋宮數調之一語,以開千古厲端,不無遺恨。吳人祝希哲謂:數十年前接賓客,尚有語及宮調者,今絕無之。由希哲而今,又不止數十年矣。或問:予言各宮調譜不出一均,而奈何有云與某宮某調出入而并用者也?曰:此所謂一均七聲,皆可為調,第易其首一字之律,而不必限之一隅者,故北曲中呂、越調皆有【斗鵪鶉】,中呂、雙調皆有【醉春風】,南曲雙調多與仙呂出入,蓋其變也。此宮調之大略也。

論平仄第五

今之平仄,韻書所謂四聲也,而實本始反切。古無定韻,詩樂皆以葉成,觀三百篇可見。自西域梵教入,而始有反切。自沈約《類譜》作,而始有平仄。欲語曲者,先須識字,識字先須反切。反切之法,經緯七音,旋轉六律,釋氏謂:七音一呼而聚,四聲不召自來,言相通也。今無暇論切,第論四聲。四聲者,平、上、去、入也。平謂之平,上、去、入總謂之仄。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陰、陽(陰、陽說見下條),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則曰拗嗓。蓋平聲尚含蓄,上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則逼側而調不得自轉矣。故均一仄也,上自為上,去自為去,獨入聲可出入互用。北音重濁,故北曲無入聲,轉派入平、上、去三聲,而南曲不然。詞隱謂入可代平,為獨泄造化之秘。又欲令作南曲者,悉遵《中原音韻》,入聲亦止許代平,余以上、去相間,不知南曲與北曲正自不同,北則入無正音,故派入平、上、去之三聲,且各有所屬,不得假借;南則入聲自有正音,又施于平、上、去之三聲,無所不可。大抵詞曲之有入聲,正如藥中甘草,一遇缺乏,或平、上、去三聲字而不妥,無可柰何之際,得一入聲,便可通融打諢過去,是故可作平,可作上,可作去;而其作平也,可作陰,又可作陽,不得以北音為拘;此則世之唱者由而不知,而論者又未敢拈而筆之紙上故耳。其用法,則宜平不得用仄,宜仄不得用平(此仄兼上去)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去上二字尤重。如《琵琶》【三學士】首句“謝得公公意甚美”,《玉玦》【集賢賓】首句“青歸柳葉翠尚小”,末二字皆須去上,一用上去,則不可唱。若他曲有無關系,不妨通用者,則上去亦可,去上亦可,不必泥此)。上上、去去、不得迭用(上上二字尤重。蓋去去即不美聽,然唱出尚是本音;上上迭用,則第一字便似平聲。如《玉玦》【泣顏回】第九句“想何如季布難歸”,“季布”兩去聲,雖帶勉強,仍是“季布”;【雁來紅】第五句“柰李廣未侯真數奇”,“李廣”兩上聲,李字稍不調停,則開口便是“離廣”矣。故遇連綿現成字,如宛轉、酩酊、裊裊、整整之類,不能盡避;凡一應生造字,只宜避之為妙)。單句不得連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琵琶》【念奴嬌序】“月下歸來飛瓊”,用四平聲字,此以中有截板間之故也,然終不可為法,觀上“珠箔銀屏”、“吾廬三徑”,可見。若第四折【繡帶兒】“難道是庭前森森丹桂”,“庭前森森丹”五字,連用平聲,真不可唱矣)。雙句合一不合二,合三不合四。押韻有宜平亦可用仄者,有宜仄而亦可用平者,有宜平不得已而以上聲代之者。韻腳不宜多用入聲代平上去字。一調中有數句連用仄聲者,宜一上、一去間用。詞隱謂:遇去聲當高唱,遇上聲當低唱,平聲、入聲,又當斟酌其高低,不何令混。或又謂:平有提音,上有頓音,去有送音。蓋大略平、去、入啟口便是其字,而獨上聲字,須從平聲起音,漸揭而重以轉入,此自然之理。至調其清濁,葉其高下,使律呂相宜,金石錯應,此握管者之責,故作詞第一吃緊義也。

論陰陽第六

古之論曲者曰:聲分平、仄,字別陰、陽。陰、陽之說,北曲《中原音韻》論之甚詳;南曲則久廢不講,其法亦淹沒不傳矣。近孫比部始發其義,蓋得之其諸父大司馬月峯先生者。夫自五聲之有清、濁也,清則輕揚,濁則沈郁。周氏以清者為陰,濁者為陽,故于北曲中,凡揭起字皆曰陽,抑下字皆曰陰;而南曲正爾相反。南曲凡清聲字皆揭而起,凡濁聲字皆抑而下。今借其所謂陰、陽二字而言,則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聲音,必高下抑揚,參差相錯,引始貫珠,而后可入律呂,可和管弦。倘宜揭也而或用陰字,則聲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陽字,則字必欺聲。陰陽一欺,則調必不和。欲詘調以就字,則聲非其聲;欲易字以就調,則字非其字矣!毋論聽者迕耳,抑亦歌者棘喉。《中原音韻》載歌北曲【四塊玉】者,原是“彩扇歌青樓飲”,而歌者歌“青”為“晴”,謂此一字欲揚其音,而“青”乃抑之,于是改作“買笑金纏頭錦”而始葉,正聲非其聲之謂也。(此上陰、陽,皆就北曲以揭為陽,以抑為陰論。下文南曲陰陽反此,以揭者為陰,以抑者為陽論。)南調反此,如《琵琶記》【尾犯序】首調末“公婆沒主一旦冷清清”句,“冷”字是掣板,唱須抑下,宜上聲,“清”字須揭起,宜用陰字聲,今并下第二、第三調末句,一曰“眼睜睜”,一曰“語惺惺”,“冷”“眼”“語”三字皆上字去聲,“清清”“睜睜”“惺惺”皆陰字,葉矣;末調末句,卻曰“相思兩處一樣淚盈盈”,“淚”字去聲,既啟口便氣盡,不可宛轉,下“盈盈”又屬陽字,不便于揭,須唱作“英”字音乃葉;【玉芙蓉】末三字,正與此“冷清清”三字相同。《南九宮》用《拜月》“圣明天子詔賢書”作譜,詞隱評云:“子”“詔”上、去妙,殊誤,蓋“詔賢”二字,法用上、陰,而“詔賢”是去、陽,唱來卻似“沼軒”故也;兩平聲,則如【高陽臺】“宦海沈身”句,“沈”字是陽,“身”字是陰,此句當作仄、仄、陰、陽,(仄、仄,或作平、仄,亦可)。今曰“沈身”,則“海”字之上聲,與“沈”之陽字相戾,須作“身沈”乃葉之類。(此句用前引子“夢遶親闈”四字,則正葉)以此推之,他調可互而見。大略陰字宜搭上聲,陽字宜搭去聲,如“長空萬里”換頭,“孤影”、“光塋”、“愁聽”,“孤”字以陰搭上,“愁”字以陽搭去,唱來俱妙,獨“光”字唱來似“狂”字,則以陰搭去之故,若易“光”為陽字,或易“塋”為上聲字,則又葉矣。【祝英臺換頭】“春臺”、“知否”、“今后”,上三字皆陰,而獨“知否”好聽,“春”字則似“唇”,“今”字則似“禽”,正以下去上二聲不同之故;若為“春”、“今”為陽,或易“晝”、“后”為上,則又無不葉矣。此下字活法也。又平聲陰則揭起,而陽則抑下,固也,然亦有揭起處,特以陽字為妙者,如【二郎神】第四句第一字亦是揭調,《琵琶》“誰知別后”,《連環》“繁華庭院”、《浣紗》“蹉跎到此”、《明珠》“徘徊燈側”,“誰”字、“繁”字、“徘”字,揭來俱妙;而“蹉”字揭來卻似“矬”字,蓋此字之揭,其聲吸而入,其揭向內,所以陽字特妙,而陰字之揭,其聲吐而出,如去聲之一往而不返故也。又【梁州序】第三句第三字,亦似揭起,而亦以陽為妙,如“日永紅塵”與“一點風來”,“風”不如“紅”妙;【勝如花】第三句第三字亦然,《荊釵》之“登山驀嶺”與《浣紗》之“登山涉水”,兩“登”字俱欠妙;余可類推。此天地自然之妙,呼吸抑揚,宛轉在幾微間,又不可盡謂揭處決不可用陽也。然古曲陰陽皆合者,亦自無幾,即《西廂》音律之祖,開卷第一句“游藝中原”之“原”,法當用陰字,今“原”卻是陽,須作“淵”字唱乃葉,他可知已。周氏以為陰、陽字惟平聲有之,上、去俱無。夫“東”之為陰,而上則為“董”,去則為“涷”,“籠”之為陽,而上則為“隴”,去則為“弄”,清、濁甚別。又以為入作平聲,皆陽。夫平之陽字,欲揭起甚難,而用一入聲,反圓美而好聽者,何也?以入之有陰也。蓋字有四聲,以清出者,亦以清收,以濁始者,亦以濁斂,以亦自然之理,惡得謂上、去之無陰、陽,而入之作平者皆陽也!又言:凡字不屬陰則屬陽,無陰、陽兼屬者。余家藏得元燕山卓從之《中原音韻類編》,與周韻凡類皆同,獨每韻有陰、有陽,又有陰、陽通用之三類。如東鍾韻中,東之類為陰,戎之類為陽,而通、同之類并屬陰、陽,或五音中有半清、半濁之故耶?夫理輕清上浮為陽,重濁下凝為陰,周氏以清為陰,以濁為陽,所不可解。或以陰之字音屬清,陽之字音屬濁之故,然分析倒置,殊自不妥。序《琵琶記》者為河間長君,至謂陽宜于男,陰宜于女,益杜撰可嗤矣!宋鄱陽張世南《游宦紀聞》云:“字聲有輕濁,非強為差別,蓋輕清為陽,陽主生物,形用未著,故字音常輕;重濁為陰,陰主成物,形用既著,故字音必重。”此亦以清為陽,以濁為陰之一證也。

論韻第七

韻書之伙也,作辭賦騷選則用古韻,有通韻,有葉韻,有轉注;作近體則用今韻,始沈約《類譜》,今裁于唐而為《禮部韻略》;作曲,則用元周德清《中原音韻》。古樂府悉系古韻;宋詞尚沿用詩韻,入金未能盡變;至元人譜曲,用韻始嚴。德清生最晚,始輯為此韻,作北曲者守之,兢兢無敢出入。獨南曲類多旁入他韻,如支思之于齊微、魚模,魚模之于家麻、歌戈、車遮,真文之于庚青、侵尋,或又之于寒山、桓歡、先天,寒山之于桓歡、先天、監咸、廉纖,或又甚而東鍾之于庚青,混無分別,不啻亂麻,令曲之道盡亡,而識者每為掩口。北劇每折只用一韻。南戲更韻,已非古法,至每韻復出入數韻,而恬不知怪,抑何窘也!古詞惟王實甫《西廂記》,終帙不出入一字——今之偶有一二字失韻,皆后人傳訛;至“眼橫秋水無塵”數語,原不用韻,元人故有此體,以其偶與侵尋本韻相近,何元朗遂訾為失韻,世遂羣然和之,實甫抱抑良久。余新刻《考正西廂記注》中,辯之甚詳,不特為實甫洗冤,亦以為世之庸瞽而妄肆譏評者下一針砭耳。南曲自《玉玦記》出,而宮調之飭,與押韻之嚴,始為反正之祖。邇詞隱大揚其瀾,世之赴的以趨者比比矣。然《中原》之韻,亦大有說。古之為韻,如周颙、沈約、毛晃、劉淵、夏竦、吳棫輩,皆博綜典籍,富有才情,一書之成,不知更幾許歲月,費幾許考索,猶不能盡愜后世之口。德清淺士,韻中略疏數語,輒已文理不通,其所謂韻,不過雜采元前賢詞曲,掇拾成編,非真有晰于五聲七音之旨,辨于諸子百氏之奧也。又周江右人,率多土音,去中原甚遠,未必字字訂過,是欲憑影響之見,以著為不刊之典,安保其無離而不葉于正者哉!蓋周之為韻,其功不在于合而在于分;而分之中猶有未盡然者。如江陽之于邦王,齊微之于歸回,魚居之于模吳,真親之于文門,先天之于鵑元,試細呼之,殊自徑庭,皆所宜更析。而其合之不經者,平聲如肱、轟、兄、崩、烹、盲、弘、鵬,舊屬庚、青、蒸三韻,而今兩收東鍾韻中;浮與蜉蝣之蜉同音,在《說文》亦作縛牟切,今卻收入魚模韻中,音之為扶,而于尤侯本韻,竟并其字削去。夫浮之讀作扶,此方言也。呼字須本之《六經》,即《詩 菁莪》曰:“載沈載浮”,下文以“我心則休”葉,《角弓》曰“雨雪浮浮”,下文以“我是用憂”葉,《生民》曰“蒸之浮浮”,上文以“或簸或蹂”葉。夫三百篇吾宣尼氏所刪而存者,不此之從,而欲區區以方言變亂雅音,何也?且周之韻,故為北詞設也,今為南曲,則益有不可從者。蓋南曲自有南方之音,從其地也,如遵其所為音且葉者,而歌龍為驢東切,歌玉為御,歌綠為慮,歌宅為柴,歌落為潦,歌握為杳,聽者不啻群起而唾矣!至每一聲之字,亦漫并太多,如《菽園雜記》所譏者各韻而是。吳興王文璧,嘗字為厘別,近欈李卜氏,復增校以行于世,于是南音漸正,惜不能更定其類,而入聲之鴃舌,尚仍其舊耳。涵虛子有《瓊林雅韻》一編,又與周韻略似,則亦五十步之走也。或謂周韻行之已久,今不宜易更;則漁模一韻,《正韻》業已離之為二矣。德清可更沈約以下諸賢之詩韻,而今不可更一山人之詞韻哉。且今之歌者,為德清所誤,抑復不淺,如橫之為紅,鵬之為蓬,止可于韻腳偶押在東鍾韻中者,作如是歌可耳,若在句中,卻當仍作庚青韻之本音;今歌者槩作紅蓬之音,而遇有作庚青本音歌者,輒笑以為不識中州之音矣,敝至此哉!即就其所謂東鍾二字,立作韻目,亦又自不通。夫詩韻之一東、二冬、止取一字;今取二字作目,非以聲有陰、陽二字之故耶?則惟是取一于陰,取一于陽可也,乃東鍾、支思、先天、歌戈、車遮、庚青則兩陰字,齊微、漁模、尤侯則兩陽字,寒山、桓歡、廉纖則陰、陽兩倒;僅江陽、皆來、真文、蕭豪、家麻、侵尋、監咸七韻不誤,要亦其偶合,而非真有涇渭于其間也。既兩取而曰江陽,則陰字當即首江字,而今首姜字,又真文而首分鄰,侵尋而首針林,監咸而首庵南,則其所謂偶合者,而目與韻,又自相矛盾也,亦何取而以二字目之也!至謂平聲之有上、下,皆以字有陰、陽之故,遂以陰字屬下平,陽字屬上平,尤為可笑。詞隱先生欲創一韻書,未就而卒。余之反周,蓋為南詞設也。而中多取聲《洪武正韻》,遂盡更其舊,命曰《南詞正韻》,別有蠡見,載凡例中。

論閉口字第八

字之有開、閉口也,猶陽之有陰,男之有女。古之制韻者,以侵、覃、鹽、咸,次諸韻之后,詩家謂之“啞韻”,言須閉口呼之,聲不得展也。詞曲禁之尤嚴,不許開、閉并押。閉口者,非啟口即閉;從開口收入本字,卻徐展其音于鼻中,則歌不費力,而其音自閉,所謂“鼻音”是也。詞隱于此,尤多吃緊,至每字加圈。蓋吳人無閉口字,每以侵為親,以監為奸,以廉為連,至十九韻中,遂缺其三。此弊相沿,牢不可破,為害非淺。惟入聲之緝,若合、若葉、若洽等字,閉其口則聲不可出,散葉于齊微、歌戈、家麻、車遮四韻中,其勢不得不然。若平聲,則侵尋之與監咸、廉纖,自可轉辟其聲,以還本韻,惟歌者調停其音,似開而實閉,似閉而未嘗不開。此天地之元聲,自然之至理也,乃欲槩無分別,混以鄉音,俾五聲中無一閉口之字,不亦冤哉!

論務頭第九

務頭之說,《中原音韻》于北曲臚列甚詳,南曲則絕無人語及之者。然南、北一法。系是調中最緊要句字,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每調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務頭。《墨娥小錄》載務頭調侃曰“喝采”。又詞隱先生嘗為余言:吳中有“唱了這高務”語,意可想矣。舊傳【黃鶯兒】第一七字句是務頭,以此類推,余可想見。古人凡遇務頭,輒施俊語或古人成語一句其上,否則詆為不分務頭,非曲所貴,周氏所謂如眾星中顯一月之孤明也。涵虛子有《務頭集韻》三卷,全摘古人好語輯以成之者。弇州嗤楊用修謂務頭為“部頭”,蓋其時已絕此法。余嘗謂詞隱南譜中,不斟酌此一項事,故是缺典。今大略令善歌者,取人間合律腔好曲,反復歌唱,諦其曲折,以詳定其句字,此取務頭一法也。

論腔調第十

樂之筐格在曲,而色澤在唱。古四方之音不同,而為聲亦異,于是有秦聲,有趙曲,有燕歌,有吳歈,有越唱,有楚調,有蜀音,有蔡謳。在南曲,則但當以吳音為正。古之語唱者曰:“當使聲中無字。”謂字則喉、唇、齒、舌等音不同,當使字字輕圓,悉融入聲中,令轉換處無磊塊,古人謂之“如貫珠”,今謂之“善過度”是也。又曰:“當使字中有聲。”謂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則能轉宮為商歌之也。又曰:“有聲多字少。”謂唱一聲而高下、抑揚,宛轉其音,若包裹數字其間也。“有字多聲少。”謂搶帶、頓挫得好,字雖多,如一聲也。又云:“善歌者,謂之‘內里聲’;不善歌者,聲無抑揚,謂之‘念曲’;聲無含韞,謂之‘叫曲’。”元燕南芝庵先生有《唱論》甚詳,載《輟耕錄》。今采其要。

歌之格調:

抑揚頓挫,頂迭垛換,縈紆牽結,敦拖嗚咽,推題丸轉,搖欠遏透。

歌之節奏:

停聲,待拍,偷吹,拽棒,字真,句篤,依腔,貼調。

凡歌一聲,聲有四節:

起末,過度,揾簪,攧落。

凡歌一句,句有聲韻:

一聲平,一聲背,一聲圓,聲要圓熟,腔要徹滿。

凡一曲中,各有其聲:

變聲,敦聲,杌聲,啀聲,困聲。

三過聲:

偷氣,取氣,換氣,歇氣,就氣。有一口氣。

歌聲變件(此惟北曲有之):

三臺,破子,遍子,顛落,實催,全篇,尾聲,賺煞,隨煞,隔煞,羯煞,本調煞,三煞,十煞,拐子煞。

唱曲門戶:

小唱,寸唱,慢唱,壇唱,步虛,道情,撒煉,帶煩,瓢叫。

凡唱聲病:

散散,焦焦,干干,冽冽,啞啞,嗄嗄,尖尖,低低,雌雌,雄雄,短短,憨憨,濁濁,赸赸,格嗓,囊鼻,搖頭,歪口,合眼,張口,撮唇,撇口,昂頭,咳嗽,添字。

涵虛子論唱云:

凡人聲音不等:

有川嗓,有堂聲,(皆合簫管)有唱得雄的,失之村沙;唱得蘊拭的,失之乜斜;唱得本分的,失之老實;唱得用意的,失之穿鑿;唱得打搯的,失之本調;唱得輕巧的,失之閑賤。

又云凡歌節病:

有唱得困的,灰的,涎的,叫的,大的。有樂府聲,撒錢聲,拽鋸聲,貓叫聲,不入耳,不著人,不徹腔,不入調,工夫少,遍數少,步力少,官場少,字樣訛,文理差,無叢林,無傳授,拗嗓,劣調,落架,漏氣。

右系唱曲名言,皆所當玩。夫南曲之始,不知作何腔調,沿至于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調,每三十年一變,由元至今,不知經幾變更矣!大都創始之音,初變腔調,定自渾樸;漸變而之婉媚,而今之婉媚極矣!舊凡唱南調者,皆曰“海鹽”,今“海鹽”不振,而曰“昆山”。“昆山”之派,以太倉魏良輔為祖;今自蘇州而太倉、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聲各小變,腔調略同,惟字泥土音,開、閉不辨,反譏越人呼字明確者為“浙氣”,大為詞隱所疵,詳見其所著《正吳編》中。甚如唱火作呵上聲,唱過為個,尤為可笑!過之不得為個,已載編中,而火之不可為呵上聲,詞隱猶未之及也。然其腔調,故是南曲正聲。數十年來,又有“弋陽”“義烏”“青陽”“徽州”“樂平”諸腔之出。今則“石臺”“太平”梨園,幾遍天下,蘇州不能與角什之二三。其聲淫哇妖靡,不分調名,亦無板眼,又有錯出其間,流而為“兩頭蠻”者,皆鄭聲之最,而世爭膻趨痂好,靡然和之,甘為大雅罪人,世道江河,不知變之所極矣!

論板眼第十一

古無拍,魏晉之代有宋纖者,善擊節,始制為拍。古用九板,今六板或五板。古拍板無譜,唐明皇命黃番綽始造為之。牛僧儒目拍板為“樂句”,言以句樂也。蓋凡曲,句有長短,字有多寡,調有緊慢,一視板以為節制,故謂之“板”、“眼”。初啟聲即下者,為“實板”,又曰“劈頭板”;(遇緊調,隨字即下,細調亦俟聲出,徐徐而下)字半下者,為“掣板”,亦曰“枵板”;(蓋“腰板”之誤)聲盡而下者,為“截板”,亦曰“底板”;場上前一人唱前調末一板,與后一人唱次調初一板齊下,為“合板”。其板先于曲者,病曰“促板”;板后于曲者,病曰“滯板”,古皆謂之“[上‘個’字,一豎到底,豎筆左右各一‘個’字](音祁)拍”,言不中拍也。唐《霓裳羽衣曲》,初散聲六遍無拍,至中序始有拍。今引曲無板,過曲始有板,蓋其遺法。古今之腔調既變,板亦不同,于是有“古板”、“新板”之說。詞隱于板眼,一以反古為事。其言謂:清唱則板之長、短,任意按之,試以鼓板夾定,則錙銖可辨。又言:古腔古板,必不可增損,歌之善否,正不在增損腔板間。又言:板必依清唱,而后為可守;至于搬演,或稍損益之,不可為法。具屬名言。其所點板《南詞韻選》,及《唱曲當知》、《南九宮譜》,皆古人程法所在,當慎遵守。聞之先聲,有“傳腔遞板”之法,以數人暗中圍坐,將舊曲每人歌一字,即以板輪流遞按,令數人歌之如一聲,按之如一板,稍有緊緩(腔)、先后(板)之誤,輒記字以罰,如此庶不致腔調參差,即古所謂“累累如貫珠”者。今至“弋陽”“太平”之“袞唱”,而謂之“流水板”,此又拍板之一大厄也。

論須識字第十二

識字之法,須先習反切。蓋四方土音不同,其呼字亦異,故須本之中州,而中州之音,復以土音呼之,字仍不正,惟反切能該天下正音,只以類韻中同音第一字,切得不差,其下類從諸字,自無一字不正矣。至于字義,尤須考究,作曲者往往誤用,致為識者訕笑,如梁伯龍《浣紗記》【金井水紅花】曲“波冷濺芹芽,濕裙衩”,衩字法用平聲,然衩,箭袋也,若衣衩之衩屬去聲,唐李義山《無題》詩“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足為明證。此其失亦自陳大聲散套【節節高】之“蓮舟戲女娃,露裙衩”始。然伯龍不獨《浣紗》,散套【歸仙洞】“荊棘抓裙衩”又爾。近日湯海若《還魂記》【懶畫眉】“睡荼蘼抓住裙釵線”,亦以衩字作平音,皆誤;僅陳玉陽《詅癡符記》【玉胞肚】曲“打球回,紛紛衩衣”獨是。又《浣紗》【劉潑帽】曲“娘行聰俊還嬌倩,勝江南萬馬千兵”,不知倩有二音,一雇倩之倩,作清字去聲讀,一音茜,即“巧笑倩兮”之倩,言美也。此曲字義,當作茜音,今卻押庚青韻中,即童習時《論語》亦不記憶,何淺陃至此!又車字之有二音也,蓋此字本音尺遮切,隸《正韻》十六遮類中,至漢以后始有作居字音者,《莊子》“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此自當作尺遮切。《拜月》【玉芙蓉】曲“胸中書富五車,筆下句高千古”,此調法當兩句各押一韻,下曰“高千古”,則上作居音乃葉,而世無呼作“五車(居)書”之理,今歌者皆從尺遮切,寧韻不葉,而不唱作居音,是歌者不誤,而作者誤也。嘆字之亦有二音也,一平聲作灘音,一去聲作炭音。《琵琶記》《赴選》折,末曰“仗劍對尊酒,恥為游子顏,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此嘆字當作平音,與上顏字葉。后【玉芙蓉】曲“別離休嘆”,此嘆字當作去音,與下“輕拆散”之散字葉。今優人于何足嘆之嘆皆作去聲白,是作者不誤,而習者誤也。他若癭之音為穎,頸瘤也。鄭虛舟《玉玦記》“卻教愧殺癭瘤婦”,是認作平聲矣。又《莊子》“藐姑射山”之射音亦,“巾櫛”之櫛音卒,而汪南溟《高唐記》與雪、滅同押;至以纖、殲、鹽三字并押車遮韻中,是徽州土音也。又云“招魂未得,空歌楚[上此下夕]”,[上此下夕]字本宋玉《大招》,見《楚辭》,音蘇個切,作梭字去聲讀,惟些少之些,乃作平聲,今亦作平,以與車遮同押,何也?伯龍又以“盡道輕盈略作胖些”與“三尺小腳走如飛”同押,蓋認些字作西字音,又蘇州土音矣。至婦字,世皆作負字音,惟詩韻作阜字音,《玉玦》“癭瘤婦”、“秋胡婦”押在尤侯韻,音幾不可辨矣!又有舉世皆誤而為不可解之字,今列戲目而曰第一出、第二出,問何字,則曰折字,或曰悔字,問從何來,則默不能對也。蓋字書從無此字,惟近《詅癡符傳》言:牛食已,復出嚼,曰齝,音笞。傳寫者,誤臺為句,以齝作出,遂終帙作第幾齝、第幾齝,殊不知齝原作[齒司],通作齝,以[齒司]作出,在屈筆毫厘之間,遂至轉展傳誤;然古劇亦絕無作第幾出者,只作第幾折可也。影響之誤如此,則作曲與唱曲者,可不以考文為首務耶?

論須讀書第十三

詞曲雖小道哉,然非多讀書,以博其見聞,發其旨趣,終非大雅。須自《國風》、《離騷》、古樂府及漢、魏、六朝三唐諸詩,下迨《花間》、《草堂》諸詞,金、元雜劇諸曲,又至古今諸部類書,俱博搜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時,掇取其神情標韻,寫之律呂,令聲樂自肥腸滿腦中流出,自然縱橫該洽,與剿襲口耳者不同。勝國諸賢,及實甫、則誠輩,皆讀書人,其下筆有許多典故,許多好語襯副,所以其制作千古不磨;至賣弄學問,堆垛陳腐,以嚇三家村人,又是種種惡道!古云:“作詩原是讀書人,不用書中一個字”。吾于詞曲亦云。

論家數第十四

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觀元劇及《琵琶》、《拜月》二記可見。自《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近鄭若庸《玉玦記》作,而益工修詞,質幾蓋掩。夫曲以模寫物情,體貼人理,所取委曲宛轉,以代說詞,一涉藻繢,便蔽本來。然文人學士,積習未忘,不勝其靡,此體遂不能廢,猶古文六朝之于秦、漢也。大抵純用本色,易覺寂寥;純用文調,復傷琱鏤。《拜月》質之尤者,《琵琶》兼而用之,如小曲語語本色,大曲引子如“翠減祥鸞羅幌”、“夢遶春闈”,過曲如“新篁池閣”、“長空萬里”等調,未嘗不綺繡滿眼,故是正體。《玉玦》大曲,非無佳處;至小曲亦復填垛學問,則第令聽者憒憒矣!故作曲者須先認清路頭,然后可徐議工拙。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詞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淺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

論聲調第十五(與前腔調不同。前論唱,此專論曲。)

夫曲之不美聽,以不識聲調故也。蓋曲之調,猶詩之調。詩惟初盛之唐,其音響宏麗圓轉,稱大雅之聲。中、晚以后,降及宋、元,漸萎薾偏诐,以施于曲,便索然卑下不振。故凡曲調,欲其清,不欲其濁;欲其圓,不欲其滯;欲其響,不欲其沈;欲其俊,不欲其癡;欲其雅,不欲其麤;欲其和,不欲其殺;欲其流利輕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剌艱澀而難吐。其法須先熟讀唐詩,諷其句字,繹其節拍,使長灌注融液于心胸口吻之間,機括既熟,音律自譜,出之詞曲,必無沾唇拗嗓之病。昔人謂孟浩然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秦少游詩,人謂其可入大石調,惟聲調之美故也。惟詩尚爾,而矧于曲,是故詩人之曲,與書生之曲、俗子之曲,可望而知其槩也。

論章法第十六

作曲,猶造宮室者然。工師之作室也,必先定規式,自前門而廳、而堂、而樓,或三進、或五進、或七進,又自兩廂而及軒寮,以至廩庾、庖湢、藩垣、苑榭之類,前后、左右、高低、遠近、尺寸無不了然胸中,而后可施斤斵。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數,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后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后可施結撰。此法,從古之為文、為辭賦、為歌詩者皆然;于曲,則在劇戲,其事頭原有步驟;作套數曲,遂絕不聞有知此竅者,只漫然隨調,逐句湊泊,掇拾為之,非不聞得一二好語,顛倒零碎,終是不成格局。古曲如《題柳》“窺青眼”,久膾炙人口,然弇州亦訾為牽強而寡次序,他可知矣。至閨怨、麗情等曲,益紛錯乖迕,如理亂絲,不見頭緒,無一可當合作者。是故修辭當自煉格始。

論句法第十七

句法,宜婉曲不宜直致,宜藻艷不宜枯瘁,宜溜亮不宜艱澀,宜輕俊不宜重滯,宜新采不宜陳腐,宜擺脫不宜堆垛,宜溫雅不宜激烈,宜細膩不宜粗率,宜芳潤不宜噍殺;又總之,宜自然不宜生造。意常則造語貴新,語常則倒換須奇。他人所道,我則引避;他人用拙,我獨用巧。平仄調停,陰陽諧葉。上下引帶,減一句不得,增一句不得。我本新語,而使人聞之,若是舊句,言機熟也;我本生曲,而使人歌之,容易上口,言音調也。一調之中,句句琢煉,毋令有敗筆語,毋令有欺嗓音,積以成章,無遺恨矣。

論字法第十八

下字為句中之眼,古謂百煉成字,千煉成句,又謂前有浮聲,后須切響。要極新,又要極熟;要極奇,又要極穩。虛句用實字鋪襯,實句用虛字點錣。務頭須下響字,勿令提挈不起。押韻處要妥貼天成,換不得他韻。照管上下文,恐有重字,須逐一點勘換去。又閉口字少用,恐唱時費力。今人好奇,將劇戲標目,一一用經、史隱晦字代之,夫列標目,欲令人開卷一覽,便見傳中大義,亦且便翻閱,卻用隱晦字樣,彼庸眾人何以易解!此等奇字,何不用作古文,而施之劇戲?可付一笑也!

論襯字第十九

古詩余無襯字,襯字自南、北二曲始。北曲配弦索,雖繁聲稍多,不妨引帶。南曲取按拍板,板眼緊慢有數,襯字太多,搶帶不及,則調中正字,反不分明。大凡對口曲,不能不用襯字;各大曲及散套,只是不用為佳。細調板緩,多用二三字尚不妨;緊調板急,若用多字,便躲閃不迭。凡曲自一字句起,至二字、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句止。惟【虞美人】調有九字句,然是引曲。又非上二下七,則上四下五,若八字、十字以外,皆是襯字。今人不解,將襯字多處,亦下實板,致主客不分。如《古荊釵記》【錦纏道】“說甚么晉陶潛認作阮郎”,“說甚么”三字,襯字也。《紅拂記》卻作“我有屠龍劍釣鰲釣射雕寶弓”,增了“屠龍劍”三字,是以“說甚么”三字作實字也。《拜月亭》【玉芙蓉】末句“望當今圣明天子詔賢書”,本七字句,“望當今”三字系襯字,后人連襯字入句,如“我為你數歸期畫損掠兒梢”,遂成十一字句。至“金爐寶篆消”曲末句,“算人心不比往來潮”,此是正格,“心”字當迭。詞隱謂“心”字下缺去聲、平聲二字,以為此死腔活板,故是大誤。又《琵琶記》【三換頭】,原無正腔可對,前調“這其間只是我不合來長安看花”,后謂“這其間只得把那壁廂且都拚舍”,每句有十三字,以為是本腔耶?不應有此長句;以為有襯字耶?不應于襯字上著板。《綄沙》卻字字效之,亦是無可奈何。殊不知“這其間只是我”與“這其間只得把”是兩正句,以我字、把字葉韻。蓋東嘉此曲,原以歌戈、家麻二韻同用,他原音作拖,上我字與調中鎖、挫、他、墮、何五字相葉,下把字與調中駕、掛二字相葉。歷查遠而《香囊》、《明珠》、《雙珠》,近而《竊符》、《紫釵》、《南柯》,凡此二句皆韻,皆可為《琵琶》用韻之證,故知《浣紗》之不韻,殊謬也。又如散套【越恁好】“鬧花深處”一曲,純是襯字,無異【纏令】。今皆著板,至不可句讀(音豆)。凡此類,皆襯字太多之故,訛以傳訛,無所底止。周氏論樂府,以不重韻,無襯字,韻險、語俊為上。世間惡曲,必拖泥帶水,難辨正腔,文人自寡此等病也。

論對偶第二十

凡曲遇有對偶處,得對方見整齊,方見富麗。有兩句對,(如“簾幙風柔、庭闈晝永”,及“惟愿取百歲椿萱、長似他三春花柳”類)有三句對,(如【蝶戀花】“鳳棲梧鸞停竹”類)有四句對,(如“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四段相對類)有隔句對,(如“郎多福”及“娘介福”兩段相對類)有迭對,(如“翠減祥鸞羅幌”二句一對,下“楚館云閑”二句又一對,下“目斷天涯云山遠”二句又一對類)有兩韻對,(如“春花明彩袖,春酒滿金甌”類)有隔調對。(如“書生愚見”二調,各末二句相對類)當對不對,謂之草率;不當對而對,謂之矯強。對句須要字字的確,斤兩相稱方好。上句工寧下句工,一句好一句不好,謂之“偏枯”,須棄了另尋。借對得天成妙語方好,不然反見才窘,不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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