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崔德皋先生遺書(10)
- 考信錄
- 崔述
- 4947字
- 2015-12-24 16:30:54
天之生予也,若有意,若無意,若漠然不知有是人而任其遭遇也者,若故生之使窮極人世之苦也者。歷二十五年,卒卒然無一刻之歡,既無所用於世,又不能安其身,年愈長而身愈困。愛者無以全其愛,而惡者亦無道以去之;欲存不可,欲亡不可。嗚呼,是亦“枝人”而已矣!
五指而去一焉,則非手也,如人之不可缺者也。指而枝,必手所不樂有,亦如人之見惡於世也,其有也無為,其無也罔缺,人與指同其情,則亦惟指知人之苦;指與人同其遇,則人亦可以冒指之名:故曰“枝人”。
然枝指不言動,不衣食,無求於人,人亦不我用,始雖惡之,久則相忘於無事矣;人則不能也。是又枝人之所慕於枝指者也!
【蠹人說】
余少時心志廣侈,嘗獨層自念,謂丈夫生而以弧矢射天地四方,長而業《詩》、《書》,則必功業昭於時,言語垂於後,學為世師而仕宦至於建牙開府。春時風景麗和,人意駘蕩,則攜二三朋好,乘扁舟,著芒╂,游大江之南,登涉山水,訪奇吊古,嘯傲於煙囗杏靄花柳明媚之間。及秋高風厲,人亦氣勁志壯,則率幽、燕健兒,凋弓大羽,馳馬出塞外,校獵於古囗中、五原之地,如曹景宗生啖黃獐,猶賦《競病詩》故事:斯雄心之一逞也。及長而屢躓棘闈,不能得一第,家日益貧,因貧日益病;年已三十六,往來不得一文字交,登鄉科十馀年,未致身於一官一邑,日顛倒於米鹽瑣屑中,不能作跬步游:蓋昔時之志無一得者。惟貧病之暇,從事於典籍文章者為專且久。然質本鈍弱,又以病之故,心虛煩不可用,神志凋落,昏毛遺忘,雖專且久亦無得焉。
夫天下之專且久於書而不他及者,無蠹魚若也;其日在書之中而無所得者,亦無蠹魚若也。余生六歲受書,三十年於其間,而鮮所得,與蠹魚何異!宋儒謂人生而無補於世,徒衣服飲食,耗天下物力者,為世之蠹。余居家而無所裨,日衣服飲食而不能干謁耕殖,博資財以仰事俯蓄,處世而無所用,耗天下之物力而不能利益於人,嗚乎,豈非一“蠹人”也哉!
魚而蠹,物也,世不之責也。人而蠢,人也,世豈能以恕物者恕人哉!故蠹魚無知而不自愧也;人,有知者也,雖為蠹,其情必不甘。不甘為蠹而不能免於蠹,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因為歌曰:“與蠹異形而有同情。既有其實,不辭其名。其行煢煢,其知芒芒。傷乎傷乎,其竟以蠹而畢其生乎!”
【多愁賦】
事皆不得意;人無可與言。處愁城而困頓;向苦海以盤桓。遭逢百千萬端,未盡畢生之苦;閱歷二十六載,曾無一日之歡。
若夫春景方和,氣華競媚。對鳥語與花容;值山巔而水ㄛ。居客襟怡;游人心醉。原同視聽,偏傷一寸之心;豈異登臨,獨灑千行之淚。
又如紅燭爭輝,華筵競樂。詞客有懷;才人善謔。誼嘩抵掌之聲;激昂賞心之作。談非無柄,懸河之口如緘;賦亦有才,生花之筆獨閣。
又或攤書求古,覓句吟情。開卷而心偏惘惘;伸紙而淚已盈盈。前人之苦樂殊形,無事而不成可嘆;當景之慘舒異致,有嗚則不得其平。古有同心,惜唐衢之不見;今無具眼,知東野之猶生。
所以醉不成鄉,樂何能國。徒聞思婦之萱;無益將軍之食。腸回萬結,借劍割而無;眉壓千鈞,倩風吹而無力。塞默低頭之狀,竟似生成;頻繁開口之聲,無非嘆息。
嗟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豈異人,愁多不已。只枯菀之分途,遂戚欣之異軌。天實為之,誰能遺此。但恐憂不永年;敢云痛則思死。
【觀優賦】
若夫時當正月,節值元宵。徵歌北里;選地東郊。閃酒旗之縹緲;疊戲鼓之喧囂。奏歌舞於梨園,彷佛太平之點綴;假衣冠於優孟,招邀世俗之游遨。
於是舉國若狂,游人如騖。家家村婦,提男負女而來;處處鄉愚,聳袂軒眉而赴。濃脂厚粉,光照耀於大堤;嘯侶呼儔,跡縱橫於長路。或兀兀而坐觀;亦遙遙而立顧。
場開三面;人集四周。優伶競其百伎;士女注其雙眸。鼓競鑼喧,才登場之伊始;波翻岳震,已喝采之無休。
態以丑而為妍;曲以哇而為雅。《巴人》是奏,固知聽者之多;《白雪》無聞,豈為和人之寡。因端傅會,則三兄弟之盟;徹底虛空,則兩親家之打。語盡出於齊東;事難考於柱下。
爾乃愛情形之謔浪,嘉事跡之新奇。送枕捎書,群夸正旦小旦;喊橋打棍,爭說唐時宋時。千百年往行前言,無非是時遷盜甲;《廿一史》提綱舉要,不過如李淵祭盔。頓覺胸襟之擴,且知筋力之疲。
獨有人焉,於斯時也,想元虛於老、莊,咀英華於屈、賈。身未填夫溝壑,杜甫之歌自豪;意有感於文章,唐衢之淚又灑。掩雅耳於嗚蛙;制放心於奔馬。任門外之紛紜,曾何足以累其靈臺者!
【淡巴菰戒辭】
西南海中,國曰淡巴。有草生焉,厥名為菰。
素花綽約,綠葉扶疏。土人采葉,暴如乾蔬。
層疊縷切,如絲如麻。以銅為筒,端如仰盂。
實以是物,彈丸之多。微火灼之,口吸氣呵。
噴煙氤氳,囗霧蒙遮。其氣酷烈,香臭相和。
毒瘴外辟,暖燠內舒。食之而甘,人不能祛。
有明季世,初入中華。始於閩、越,蔓延北區。
人爭嗜之,甘如醍醐。日計百筒,不離口牙。
貴賤一致,男婦不殊。有不能者,謂為怪迂。
揆之物理,見聞不誣。匪曰無益,害如之何!
人之臟腑,平和乃嘉。不寒不燥,用健無虞。
火日焚灼,氣耗血枯。丹田內乏,動而喘吁。
胃管槁氵嗇;舌根不濡。面生蓓蕾;眼如觀花。
壯者生疾;弱者增疴。始不覺害,以漸而加。
筒刺咽喉;火焚衣裾。傷財失物,其小者歟!
余自弱冠,始與俗俱。雖學食之,好不敢過。
如是十年,病而棄諸。今年之夏,忽若相須。
因復為之,彌月不除。痼疾驟動,憂悔無涯。
乃嘆乃奮,自審自誅。天地有意,覆吾載吾。
守先待後,謂之曰儒。而乃為此,以禍其軀!
與俗同好,何為者乎?損以窒欲,豈其不圖。
決棄此物,永矢不他!何以為警?是用作歌。
尚友堂說詩
論文詳而文壤;說詩多而詩亡。天資既卑,學識又淺。前人謬立宗門,後生誤為附和,無不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優其所優,劣其所劣。詩學至今,如荊棘滿野,不復知何者為涂徑矣。余不能隨人俯仰,聊復以其所見著之簡編;非敢果於自信,亦不過是非其所是非,優劣其所優劣而已。然不可不傳諸其人。
茫茫九州,悠悠千載,豈無楊子云乎!
讀書好古,窮理養氣,志識高廣,胸眼闊大者,詩之源泉根柢也。性情、境地、時事、景物者,詩之質也。意者,詩之骨也。詞者,詩之肉也。章法者,詩之形體也。頓挫者,詩之動作也。承接、轉折、呼應、開闔者,詩之血脈也。安雅、婉約、豪放、凌厲者,詩之神氣態度也。才情者,所以鼓鑄也。筆力者,所以錘鏈也。故實者,詩之器具也。學問者,詩之府藏也。溫柔敦厚者,詩之品也。高古雅正者,詩之格也。闊大纖細、典雅樸質、閑澹濃麗、敷腴寒瘦者,詩之面貌膚革也。
本之以性情,出之以本色,之以學力,運之以真氣;四者不備,不可言詩。王貽上之詩無性情;朱錫鬯之詩無本色。
《漁洋詩話》三卷,無一語及性情者;只如賞名花,評美人,矜夸其聲容豐度而已。然名花美人,猶天然去雕飾者。其所賞,乃繒花,矜剪枝綴葉之巧;所評,乃時妓,夸梳頭纏足之工;於真詩毫無涉也。
仇滄柱注《杜》,記明季蕭云從作《杜律細》,平仄用轉音,改拗從順,於“北城擊柝復欲罷”一詩全載其說;乃知人之無識有如此者。讀書雖多,只以供其卑陋耳。滄柱謂“雖考證詳洽,但恐多此轉折”,其說是矣。然滄柱亦有近此者。“與子避地西康州”一詩,謂“與遠久一”皆作平聲讀;“此生任春草”,謂“任”字平聲,“春”字上聲;“細草偏稱坐”,“稱”字義從去聲,讀作平聲之類,皆屬可笑。然此皆自吳才老《葉韻》始,作俑之罪烏可逭也!
俗人無詩;偽人無詩;不讀書人無詩。
杜之排律,往往重韻。韓、白用韻,亦多出入。雖系大家,不可學也。
凡事皆有化工,有畫工;惟詩亦然。當為化工,不當為畫工。化工可以兼畫工,晝工不能兼化工也。
謝茂秦《詩說》得失相半。“想頭”一語,茂秦自言其得力所在。然是語有病,近於釋氏靈明作用及姚江良知之旨。人未有不多讀書,廣識見,浸淫於古,而作詩想頭可以超拔者也。若概以是語之,必墮汗漫支離之病,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才士之詩,不患無本色真氣,而患於無學力,故其詩多不入格。然較之摹仿者,與其不遜也寧固。
今人之詩,下者無論已,高者總不離乎摹仿二字。其一摹杜,所主在格,而無杜之才氣,故常失於平庸,而甚者不知所云。其一摹王、孟,所主在豐韻,而無王、孟之才氣,故常失於短弱,而甚者至於幽僻。摹格者如鄉原學圣人,不知其有經天緯地神明變化之才,而但以規行矩步為圣人。摹豐韻者如清客學名士,不知其有通今博古經濟文章之學,而但以清談痛飲為名士。均為識者笑而已。
史家三長,曰才,曰識,曰學。非止作史為然也,詩文無不然。三者識為最難。不知作詩者不知論格,無誡者也。論格而止求其貌,不求其所以然,猶之乎無識也。王漁洋才學皆萬人敵,於古人之格亦能學之,而止得其貌,不求其所以然,正坐識不足也。
謝茂秦《詩說》有云:“當取初唐、盛唐十四家,選其集中最佳者錄成一帙,熟讀之以會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譎仙而畫少陵也。”此語自妙。至其所載“天燈”諸句,亦不過廣於搜索情景,钅追鏈字句耳;何得自詫神奇,至謂想頭落於不可測處,支離其說以惑人耶!
煉想頭固不可少,然想頭出自心,則煉心更為第一層工夫。心為詩心,則想頭自不遠於詩。心為浸淫稔熟十四家之詩之心,則想頭自近於十四家。心為籠蓋古今包含宇宙之心,則想頭自落於不可測處。茂秦又云:“作詩別有想頭,能暗合古人妙處,法在其中矣。如為將者當熟讀兵書,又不可執泥,神奇自從裹許來。”此語自較親切,然亦不明備。
余嘗觀黃山谷《大雅堂記》、《石刻杜詩記》,此老為善言《杜詩》者。及見元好問《杜詩學引》云:“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而山谷未嘗注《杜詩》。試取《大雅堂記》,則知此翁注《杜》已竟。”乃知豪杰所見,大略相同。
黃山谷善言《杜詩》,而自作詩殊不見其佳。余數年前曾見其集,謂此老為不能詩文者。及觀《大雅堂記》,又恐余枉此老,因欲復求其集,而一時不可得。家中止《仇注杜詩》,載其《題杜子美浣花溪圖》一詩。急取觀之,格調卑弱,尚不及陸,何逮於蘇!人以蘇、黃并稱,殊不可解。
山谷《大雅堂記》云:“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為文。”語略而意晦,恐開後世師心自用之端,使淺率者得以藉口;不如元好問所言,語詳而意明也。今載於此。“竊嘗謂子美之妙,釋氏所謂‘學至於無學’者耳。今觀其詩,如元氣淋漓,隨物賦形;如三江、五湖,合而為海,浩浩瀚瀚,無有涯;如祥光慶囗,千變萬化,不可名狀;固學者之所以動心而駭目。及讀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則九經百氏,古今精華,所以膏潤其筆端者,猶可彷佛其馀韻也。夫金屑丹砂芝術參桂,識者例能指名之;至於合而為劑,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復以金屑丹砂芝術參桂名之者矣。故謂《杜詩》為無一字無來處亦可,謂其不從古人中來亦可也。前人論子美用故事,有‘著鹽水中’之喻,固善;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馬,得天機於滅沒存亡之間,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為可略耳。”可謂古今論《杜詩》者第一耳。然猶若有未盡者在。
韓文公《題杜子美墳詩》,詞意淺俗,氣格卑靡,系元、明以來人偽作,斷非韓之真筆。仇滄柱謂“似非後人偽”,亦可謂無目力者。此詩與韓詩如黑白之異,一望而知;中惟“天光晴射”二語較佳耳。滄柱又引《容齋隨筆》所載昌黎竇牟韋河南《尋劉師不遇分韻得尋字》詩甚佳,的系中唐人手筆也。
《談籠錄》言:“嘗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二句於王阮亭,阮亭曰:‘余所不解。’”余謂阮亭非不解二句也,并不知詩為何物。阮亭之於詩,猶釋氏之於心也。心之虛靈,具眾理而應萬事,至廣大也;而釋氏小用之,所謂“止作一番光景玩弄過”者也。詩之為道,詠歌舞蹈以發之,溫柔敦厚以本之,其為物大可以籠天地,小可以入毫芒,而其要歸於吟詠性情,長於諷諭;其極也,至於美教化,移風俗,動天地,咸鬼神,非徒以文彩風流相夸尚而已也。阮亭之於詩,止用出雕鏤修飾以為玩好之物而已;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書,發乎情,止乎禮義”者,阮亭固不知也。賦且不解,而況於比興乎!
文有議論敘事,詩亦有議論敘事,視一時所當用耳。王阮亭作詩,如小學生學作對聯,止求其精工可聽,於議論敘事固茫然不解也。余因憶劉夢得上牛僧孺詩云:“昔年曾忝漢朝臣;晚歲空馀老病身。早見相如成賦日;後為丞相掃門人。因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語頻。猶有當時舊冠劍,待公三日拂埃麈。”若使阮亭當此,必無所措手矣。何也?譬若富貴人子弟,終日安坐,惟事修容飾貌,講求威儀,學習言語,為一便利美俊之人;而忽欲使之理煩治劇,折沖御侮,必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