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崔德皋先生遺書(9)
- 考信錄
- 崔述
- 4892字
- 2015-12-24 16:30:54
是時伯母子禮亭已補(bǔ)縣諾生,與長吏交游,以母節(jié)聞於當(dāng)?shù)溃渺红冻D干眨H族賓客舉觴上壽,為文書之屏,稱“崔母李太孺人”。而仇氏從母獨以守節(jié)未及三十年,例不得與旌典。自卒後,元龍廢學(xué)游蕩,春秋伏臘無為祭神掃墓者。
伯母晚年亦喪子;然孫成立,為選拔貢生,復(fù)善治生,益富於前,曾孫女、曾孫亦長矣,始卒。卒之日,不及八十歲者兩月耳。
嗟乎,人各有幸有不幸,何二從母守節(jié)同,而遭遇苦樂之殊耶?富者有子且壽又表揚其節(jié),以榮於鄉(xiāng)族;而貧者無子,且早死,雖苦節(jié),然不得旌異,至於一壞之土亦無所,天之報施善人何其異哉?伯母承因循之後,以一孀婦經(jīng)紀(jì)收拾,使家日隆不替,提攜孤子,樹立門戶,卒之身榮名著,其才亦有不易及者;獨是有子且富,無所苦於守。而仇氏從母無子女,無衣食,至一婢亦不存,忍死以待嗣子,然無一日之樂。守雖同,其難易豈可同日語哉!此尤扶持世教者所宜留意也。
乾隆己卯,余兄以仇氏從母事聞於郡守朱公,載名《府志》,而始末不詳。丁酉,攝守謝清問使州縣舉節(jié)孝,余復(fù)臚其事實,清問為書“貞節(jié)”二字。然伯母以被旨旌表,得入祠建坊;而魏自漳水入城後,仇氏無家,元龍無跡,雖得“貞節(jié)”字,亦表見無所也。余姑類次其事,以貽後之人云爾。
【故太倉州知州徐歷山像贊】(有引)
己丑夏,余在京師,寓同年友李君振文處。時余姚徐云帆亦客於此;既久而歡,以間詢其家世。云帆因請曰:“先君子歷山公滯京師十馀年,始得一官以出,職繁而危,雖小蹶,幸無有大顛越。其後獲以才擢,既勤且仁,尚克有能名惠聲於上下。終以辨民冤被吏議。事白待任,一夕卒。潢時以幼弱,善政不能多記憶;惟聞清銅弊防水災(zāi)諸事,誠盡厥心力者,不幸所施不究。潢恐後之不光也,子為我贊於像,以垂永久!”維余少且賤,何足以為君重。然古文辭余固樂為之不辭。君諱良模,字爾交,自號歷山,康熙辛卯舉人;通判蘇州、松江二府,轉(zhuǎn)知太倉州。云帆和樸士,潢其名也。贊曰:維歷山徐公,余識其嗣君,交人以和,質(zhì)溫而氣醇。何以育之?必有其先。不愆不替,遺像之珍。余不克見其面貌而想見其精神。蓋凜然以嚴(yán)毅者,明於義方,必期於有子;而端然若憂慮者,勞於官事,不自愛其身。惜所施之不竟,遘謬語以投閑;事大白以待用,倏其躬之不存。名不於滅,永永斯文!
【《海山集》序】
韓退之言:“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而歐陽永叔亦謂“詩必窮而後工。”余嘗驗之於今,蓋窮者易工,而工者不必皆窮。然不窮者之工,亦必以一時之窮激之,故其工也無不在於感觸慨嘆羈旅行役之際。今夫水,發(fā)之平原,瀉之曠土,洼而流,坎而止,紆徐委蛇之狀非不可愛也;然而動心駭目,則不若長江、大河高涌而深注,激之以石,蕩之以風(fēng),洶涌澎湃之勢,可以使文人學(xué)士探奇愛險之儔,流連觀玩而不能置。人之為詩也,猶水也,出之者平則觀之者厭,故必有戚觸慨嘆羈旅行役以激蕩之,然後其詞始工。
壽光李振文,富甲其邑,生二十一年而入翰林,此宜若不必有詩者。乾隆己丑,余在京師,振文出其《海山集》以示;讀之,語壯而景真,絕不類志得意滿者鋪陳軟媚之作。蓋是時振文已改外職,不肯就,居京邸無聊,因歸家省墳?zāi)梗患榷龉疟笨冢惺蚂稛岷樱厣讲⒑#禂?shù)千里;故其詩見於戚觸慨嘆羈旅行役之際而工若是也。
夫士幸而富貴,則必逐於聲色之好,役於世務(wù)之煩,故鮮不廢學(xué);學(xué)矣而無以激之,亦不足以見長。振文既好學(xué)不倦,而又以一時之窮激之,宜乎其工。外職之改,振文所不樂;然使振文今為翰林自若,吾烏知其詩不亦出於鋪陳軟媚也?然則不幸之幸,振文又何以戚戚為!
余為振文同年友,而窮獨以久,竊自幸其詩可以工。今觀振文之詩之所以工,余因以一時之窮為振文幸,而愈以窮自幸。顧予之詩所以得力於窮者,今尚未知何如;而振文以一時之窮,工已若此,則由《海山集》而進(jìn)之,豈可量其所至耶!雖然,詩猶水也,必激之而後工,則感觸慨嘆羈旅行役之況,為詩者不可一日無,而振文福澤未艾,其感觸慨嘆羈旅行役必不若余之久也。窮達(dá)工拙之間,振文將何所取哉?
【《太初遺稿》序】
昔云南龍坡朱公仕畿輔,所至遇異才,輒獎拔成就之,或俾入署,同諸子誦讀。其登甲乙第者,在任邱則李學(xué)士中簡、邊運使廷掄、龐知縣淑{敬心};在大名則余兄弟;而在廣平則得栗太初。太初十五歲應(yīng)童子試;時公以廣平同知攝府事,得太初,拔置榜首,遂讀書署中。明年,公擢知大名府,而太初實從;成乾隆辛巳進(jìn)士。公量移永州致仕,而太初選四川納縣知縣以卒。
太初與余居隔一舍,既同出朱公門,遂相與為文字交。其為人聰穎能記誦,廣搜博覽,於書無所不窺;下至小說傳奇,以及子平堪輿雜占驗之害,皆評抄而究心焉。工為駢體雜文。其為詩警敏流暢,無艱難晦澀之態(tài);至或限字限韻,集古句,用故事,人所視為險絕不可為者,太初操筆立成,皆有巧思,而歸於妥貼。其後復(fù)學(xué)為古文辭,亦有可觀者焉。
太初之卒,年僅三十三。既卒,其詩文已有散失。歲丙申,太初弟魁上林寄其遺稿於馀,而屬為選訂。余少時喜為詞曲駢儷之學(xué),而吾邑?zé)o可以文字往來者;每有所作,用質(zhì)之太初,輒嘆賞不置是,太初知余也。然則太初之文,固宜選訂於余歟?
嗚乎,朱公所拔士類,皆仕進(jìn),或至高位,惟太初甫入仕即卒,太初卒而朱公亦卒;而余猶潦倒於鄉(xiāng)科,其頑鈍自廢無以副公一日之知;顧以窮愁之故,得日從事於筆硯間,以刪定亡友遺文,亦足悲矣!然以年視太初,則亦有可自慰者。故余每覽其書,未嘗不有感於懷也。既選錄其詩文若干首,因題於簡端。
【與友人書】
去歲兩次到館,不獲一見。今移館益遠(yuǎn),見面當(dāng)愈難。仆與足下同邑人耳,輒一二年不得相見,可嘆也!
前曾與足下言,欲修《梓鄉(xiāng)文獻(xiàn)》一書,因作一引;以征鄉(xiāng)先生事跡文章。既恐搜輯艱難,卷帙少,不足以自成一書,而大名一州六縣,其人文皆無後進(jìn)者為之裒集,散逸之患實與魏同,乃復(fù)欲修《大名文存》。甲午之夏,頗事抄錄,已而中輟。近復(fù)以此為事,檢閱頗勤,而無人代為抄寫。以久病之身,躬此煩勞,甚以為苦。然不敢辭也。仆身以前,無肯為此事者;身以後,當(dāng)亦可知。事雖於天下無補(bǔ),然表章先達(dá)以興起後生向慕效法之意,則於一郡一縣未盡無益也。故愚意不成是書不止。
然輯則誠有不易者。北方藏書家至少;藏書者多不樂借人;而魏之遺書故籍則大半沒於漳水。北人不好名,詩文多不存稿;存稿者又未必發(fā)刻;子孫不能世其業(yè),則用以飽蠹魚,糊窗裹物,無所不至。大都存者少,不存者多。而仆方名位卑下,言語不足取重於人;數(shù)年來告人者屢矣,皆掉頭不為意。仆又苦家貧,無車馬資用,身多疾病,兼以家務(wù)為累,不能躬至各鄉(xiāng)縣購訪。是以有此志已七八年,而輯未及十之一二,又深慮此書之難成也。
吾鄉(xiāng)先達(dá)著作,知之而未見者,隋杜正元《白鸚鵡賦》及諸雜文,杜正藏詩賦百馀篇;唐公乘億《朱林集》;宋郭申錫《邊鄙守御策》,李青臣《韓魏公行狀》,劉安世《盡言集》;明朱師恕《糾選法疏》,劉礻唐《蛩昔小稿》,張應(yīng)福《論十事疏》,鄭國仕《游藝堂集》,李養(yǎng)正《中州疏稿》、《漕撫奏議》,徐楠《岫蕃集》、《消長疏略》,鄭師元《明天正論》、《兵論》、《四以草》,劉永錫《洹水遺詩》;國朝李慎行《べ竹堂詩草》,先方伯公《護(hù)撫疏稿》。而鄭仰元、劉紹璇、張愿、路遵制、牛耀臺、劉體仁諸人,縣志稱其有文名或能詩者,今一字一句亦未之見。
仆嘗念昔人著書,類皆有同志之友佐助之,故其書易成,今書中凡例往往列其人之姓名,如朱彝尊《詞綜》至二十馀人。以仆之寡陋,尤不能無需乎此。足下好讀書,志識超乎流俗。前與足下言此事,似不以為無用為者。故敢望足下於知交間代為搜訪,如前所列,或此外有關(guān)於大名一府人物文章者,并為寄示,以便抄錄,使仆得成此書,則佐助之功豈直仆不敢忘而已,實鄉(xiāng)先生之所賴以不朽者!惟留意焉,不宣。
【與李振文書】
振文大兄足下:前歲留滯京師,辱吾兄眷顧,依止飲食者兩月有馀,復(fù)蒙假以行資;友誼所及,感愧交至。別來忽忽及歲,居僻鮮人便,不得時一通書問,心中甚忄良々也。比聞有事天津,得非所意,代為太息者累日。然傳聞不得其詳,未知目下定局何似?窮達(dá)貴賤皆有一定,似當(dāng)聽其自然。古人有言:“但恐富貴逼臣來,臣無心求富貴也!”以足下材能,自不當(dāng)如今所得而止。然不可強(qiáng)求,求之過急則往往有意外之虞,如所聞今日之事是也。倘能鎮(zhèn)之以靜,藏器待時,既不愧古人難進(jìn)易退之節(jié),亦猶緣木求魚,必?zé)o後慮。以此頤無急急!
孔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大丈夫生於世,必不肯以利祿自安也,必別有所樹立以為百世之計。夫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誠不易,至於功也,言也,皆吾黨分內(nèi)之事,非若利祿僅為身外物而已。得其位則立功,不得其位則立言,柳子所謂“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者也。今仕宦既不得意,非言之求立而何求焉!去年與足下周旋甚熟,觀足下天資超悟,甚留意於學(xué)問之事;第年少氣銳,於仕途未免熱中耳。然身外物似不宜戀戀,恐非丈夫所以自期待之意。自古文人學(xué)士賦性恬澹者,大都慕簡靜,外榮利,故閑居自得,謂之“清福”;而宋、元以來則又多以文史書畫鼎彝為樂,此雖未足為知道,然其賢於奔走乾沒輩必也。足下好讀書,工吟詩,多蓄古名跡器物,家又素封,不迫於祿養(yǎng),夫豈有所不足於己而尚為此郁郁也!傳曰:“君子居易以俟命。”今何不暫為閑人,享世間清福,著書立言,以追蹤古丈夫之事?至他日學(xué)積而名流,其樂孰與為官輕重?此既不為世用,已足自得而無所恨,又況時有兼得者耶!為彼為此,孰得孰失,愿足下留意,幸察!
然足下之事,以告者不詳,實不知果如所聞否。目下想已有定局,亦不知進(jìn)退之機(jī)復(fù)能自足下決之否。邁與足下以文章氣誼相交,胸有所見,不敢自外,竊效古人忠告之義,言過切直,皆世俗朋友所諱者。足下不以世俗自處,知必不怪斯言矣。
邁自歸家後,窮窘益甚,米鹽瑣屑之務(wù)擾擾方寸中,學(xué)業(yè)日就荒棄,惟待一官作生計,所言於足下者皆不得身試之,以為大戚。然區(qū)區(qū)之志,雖貧困幸終無衰墮;家事之暇,偶親書卷,便自覺浩浩落落,不知終能有所得否也。所作《海山集序》,匆匆未及點竄,中多未安者。今另寫一本寄去,前稿幸無示人也!草草不宣。
【答秦太瞻書】
五月辱手翰,慰誨殷至,深感故人情意重厚,憫其困窮而不棄其愚陋。然所言“無以命途蹇澀,遂思自棄”,若專以科第得失為愚慮,此不知愚之心也。愚今家方貧困,無仰事俯蓄之資,不得不以一官為急。然生平志愿,豈以一官終哉!屈子曰:“民生各有所樂兮,予獨好修以為常。”賈子曰:“貪夫狗財,烈士犭旬名。”夫士之志之殊也,若寒暑之異宜,若舟車之不可相假,必不能出於一途也。故最上為道德,其次經(jīng)濟(jì),次文章,遞降其等而後及於利祿。世人各行其志,然賢否則必有分矣。愚雖不肖,誠不敢以庸眾自待,科第之得失尚不以分榮辱於胸中也。
昔韓退之苦家貧,急於求仕,三以書自通於宰相,後人譏其躁進(jìn)。然當(dāng)是時,退之家累三十口,衣食無所資,故不得不出於此。夫饑之求貪,寒之求衣,雖圣賢與庸眾同;其高自位置則必別有寄焉。故曰:其小得,蓋欲以具襲葛,養(yǎng)窮孤;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後知。退之上書雖多,皆非其真面目;其真面目在答崔立之一書。足下試求取觀之,必有以知愚矣。
今世士大夫不識文章,以舉業(yè)為文章;不識經(jīng)濟(jì),以簿書期會為經(jīng)濟(jì);愚皆心非之,故竊有以自處。既與世殊趨,世之見者往往不喜,其窮且困未必不以此。然本志不可改。今家貧,上有父母,下有妻子,亦不敢矯情言吾能安貧樂道,遂絕意富貴。然所謂文章經(jīng)濟(jì)者,則固講求之矣。遇不遇,命也,終吾身焉已耳。不有得於世,必有得於已;不有得於今,必有得於後。又安能舍吾之所樂而從世俗之好以為工也!然則命途雖蹇,豈自棄哉!豈自棄哉!迂闊之見,蓄之已久,聊向足下一吐之。以為然乎,否乎?其亦有合於屈、賈、韓三子之所云乎?復(fù)之教之,幸甚,且藉以觀足下之志。
古人書問往還,類不作今世浮泛語,私竊慕之,故敢以所學(xué)為覆,亦將以古人期足下也。言雖狂,毋以為怪。書到,便思一答;以無便人,故遲至數(shù)月,罪甚,不宣。
【枝人說】
凡手皆五指,而枝者獨六。五者不必其廢於事也,六者不必其便於事也,則將留之乎,則將去之乎?留之無所用,去之則傷於手而痛於心。指而無知也;指而有知,為無用之物,附於人身而見惡焉,不將以為大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