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崔德皋先生遺書(8)
- 考信錄
- 崔述
- 4990字
- 2015-12-24 16:30:54
嗟夫,古人戮力以立功名,不幸不成,後人讀書論世,當設身處地,諒其難為而剖白其心跡;而乃以無根之言妄議其是非,此在世俗無知之人固宜;子瞻學問蓋世,博極群書,乃亦不考其詳而猥以成敗論天下士,致讀者愛其文而遂信其說以為誠然,亂古人之事跡,誤後學之聞見,子瞻不得辭其過也!自宋至今六七百年矣,讀《史記》與讀《蘇文》者跡接於天下也,而無一人覺其謬,世之人如是其惑也!不為之辨,吾懼誤人無已也;故筆之如此。
予嘗怪世之君子讀書之法日以壞,自《六經》以下皆有選本,子史尤甚,割裂乖謬。使後人忘其陋而樂其簡,故問學日趨於淺薄。然此白真西山《文章正宗》而後始爭為之,豈北宋之時已有如近世摘本《史記》,而子瞻未睹其全歟?不然,何考之不詳也!
【書方正學《龐統論》後】
嗚呼,觀先生之言,征諸行事,其迂疏寡效可謂儒者,而愈以知司馬徽之言為名言也!何則?三代圣賢本天德為王道,故以學術為治功,而不患於迂。泊三代以降,氣運漸薄,而教化學力又不及於古,於是天德王道不能不分為二:儒者多迂疏寡效;而濟大業,弭世變者,大約出於豪杰高明磊落之人。蓋二者皆艱鉅難能,而非圣人則不能兼之。故人常各得其一偏,而終以豪杰為有用於世。夫所謂儒者,大無不該,細無所遺,近不以為易而不舉,遠不以為迂而不為者,其道則然。宏斯道者,惟孔子一人,而顏、孟庶幾焉。三代而下之儒者有能此者乎?章句訓詁謂之儒;醇謹和雅謂之儒;高談性命謂之儒。
今其言曰:“未有不達乎世務而可為儒者也。其不達世務者,謂之非儒可也。”夫果必達乎世務而後謂之儒,則孔、孟而外無儒者矣;而猶不絕之於儒,則吾未見其達乎世務也。且他人不具論,先生當建文帝時,建議者屢矣,干戈擾攘之際,方以改官更制為事;至於措置兵事者,欲與燕王報書,懈將士心,既又欲間其父子,又欲以割地稽時日,待援兵;蓋其計無一效者。先生之自以為儒也素矣,而其達於世務者如此,亦將何以自解乎?
語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儒者之長,在於蹈規矩,立名行,著書以發明古圣賢之道。國家當太平無事時,畀之以位,假之以權,優之以歲月,使以其所學施之政事,固可以正君德而培國脈;而臨事變,際艱難,則其迂緩拘執必不若豪杰之恢拓有為。蓋其應事也必不執,而臨變也必不迂;高明之識,磊落之概,立談之頃可以弭大變,旬日之間可以立大綱。當此之時,所謂儒生者直將束之高閣耳,而奚必誠意正心之斤斤乎哉!
今夫儒者之盛莫過於宋,而人才之不振亦莫過於宋。周、程、張、朱諸儒皆於天德為近,而王道不足焉。試使與寇準、張詠、李綱、宗澤諸人易地而為之,其濟否成敗不待明者而知。而況徽以前原無真儒,其所云不過如匡、張、孔、馬而止乎!故吾謂其為名言而未可非也。
先生又譏龐統:“其言皆矯詐功利之習,不足為豪杰,不當與孔明并稱。”予謂統才誠不若孔明,徽亦未嘗言其才如孔明也,但其地有才者無逾二人,故并稱之。而先生當靖難時,欲使燕王父子內自相圖,其矯詐功利亦何以異於統也?
【書屠隆《鴻苞集》後】
昔朱子不喜蘇子瞻,而曰“吾寧取王介甫”。予初疑其說,以為子瞻文章氣節皆見重一時,而介甫性情學術偏僻執拗,其設施至於蠹國殃民,子瞻何劣焉?及見子瞻全集,而後知其說之不謬。何也,士以識為貴。今夫世之貴智而賤愚者,謂智有知而愚無知也。然而愚者皆不自知其愚,肆然妄說而不以為非;醉而生,夢而死,不以為愧。智者則不然,言必依乎理而炯然知其所以生死,愚者之所昧皆其所明,而所言皆其所不屑出諸口。此無他,識為之也。是故學而無識,雖工文章,負氣節如子瞻者,猶君子所不取也。
天下之理,譬如味然。有才者能造為飲食者也,有學者能食者也,此皆不必為知味;惟有識者乃能別之。是故人不知味,雖能造為飲食而不必為正味,雖能食且多而不必皆食所當食;語以至味,亦未必信。而自知味者觀之,彼昧昧然無所辨別,極其弊雖與以糞穢而不辭,而乃沾沾焉自以為得天下之正味,不亦哀乎!
明鄞人屠隆,予始於《明史文苑傳》見之,以為多讀書,工著作,一博雅士也。及見《鴻苞集》,所言鄙倍荒誕,皆二氏唾馀而君子所不道,乃掩卷而嘆,以為人之無識有如此者;其記誦才致,適足以為鄙倍荒誕之資耳。《鴻苞》者,謂無所不有也,其所造所食蓋廣收博取而無所擇者;嗚乎,可知也已!蘇子瞻兄弟常嘵嘵然自以為知道,而隆亦自稱曰“道民”。昌黎韓氏所謂“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者乎?
尚友堂文集
【征鄉先生事跡遺文修《梓鄉文獻》引】
邁嘗怪魏邑自漢至今,歷千有九百馀年而後廢,必多有名臣,偉士,負才能,工文章者出於其中;而考之史傳,自蓋寬饒、杜正倫父子諸人而外,了不可多得。豈果無其人哉!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魏地雖平壤,無山川之奇,然縣屬大名久,大名於唐為雄鎮,於宋為陪京,魏與接壤,相距數十里,度其時奇才異能,卓然可表見者,必不當如此少也。意其人泯沒而不傳者多耶?明之王永壽、申┸、劉瑭,當時頗負重名,號為“三杰”,竊料其氣節行誼,邑之人無不知之;而今稱道者絕鮮,即文亦不必盡傳。由三人推之,其不幸而無聞者豈少也哉!豈非以後起者莫有深識遠志,無所紀載而然與?
夫人偶聞一善,偶知一才,雖數千里外,尚必訪其行事,購其文辭,以遂其仰慕傾倒之懷。而況鄉先生為一邑模楷,幸得生同地,沐其馀光,尤當考究其生平文行以明著之簡編;既藉手以自附於鄉先君子之後,而後生小子聞其風,誦其文者,亦得以感慕興起,有所據依以自拔於習俗。乃竟事跡湮沒,遺文散亡,使有志者無所考證;而久遠之馀,子孫或不自知其宗祖,此亦前人之遺憾也。然則今之仕宦陵夷,人才墮壤,亦何怪其然哉!
邁生也晚,不獲親炙於鄉先生間;嘗欲考其文行,而稽之縣志,筒略不詳,其馀紀截闕如,無以征一邑文獻之全。因妄不自揣,欲羅紀次,勒為《梓鄉文獻》一書,以補前人之憾;分其卷為二,一以載事,一以載文。用告同邑諸君子:凡家有藏書者,或先世家傳,或先達文集,及他書所載有關於邑之人物文章者,并求借覽,俾得薈萃考訂,以成此書,庶較縣志稍為廣備;則前代之可傳者更有所藉以傳之永世,而後進之士覽此書,亦得有所觀感焉。不然,邑今廢矣,數世之後將復不知有魏,又何有於千百年以上之人,是千有九百馀年而魏曾無數人傳也,豈非一邑之恥哉!
【明考功郎申┸傳】
申┸,字儀卿,雙井鎮人。少警敏;為諸生時,與同邑王永壽、劉礻唐(頡剛案:礻唐與上篇瑭字異,俟考正)以文章氣節相砥礪,鄉人稱為“三杰”。登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授固始縣知縣,以治聞;遷刑部主事。
二十九年,俺答犯京師,兵部尚書丁汝夔得罪,吏部左侍郎王襄毅公邦瑞攝兵部尚書事,兼督京營兵;以營制久弛,極陳其弊,遂罷十二團營,復為三大營,以咸寧侯仇鸞總督之。邦瑞亦改兵部,協理京營戎政;因薦┸知兵,改兵部職方司主事,分理京營事,┸上《明職守疏》,大略言:“陛下允吏部擬臣專管營務之請,自刑部改臣今職。臣當殫心竭力,凡有裨於營務者,必告於總督協理。總督協理宜同寅協恭,忘己為國;茍有補於營務,則采而用之;若事關利害,告而不聽者,許臣得以疏聞。如此,則陛下用臣於營務,非惟可以備帷幄之咨,且隱然有耳目之寄。”又言:“軍務久廢,不乘此更新之初,先從見在者而整齊之,乃遠待於清勾逃亡,補足原額,然後行事,則動經年月,逃亡者未至而見在之銳氣銷矣。整齊之法,大要不過三事,先點驗,次揀選,次操練。宜急布號令,嚴行立法,必躬必親,痛革積弊,鼓舞以賞罰而嚴懲其玩忄曷。”時鸞方專橫,見疏,深忌之;陰中以事,被杖四十,譎萊州推官,督收泰山香錢,聲名大著。鸞敗,復官車駕司;改職方,署員外事。
┸無他兄弟,父乾素有風疾,年已七十六,┸疏請歸養;奏下,而繼母周氏兇問至,時三十二年也。歸七年不出。四十年七月,以原官起,┸仍不出;迫於父命,至京供職,時當防秋,職方司事也。既畢,即上疏請終養,不報;自是屢請不能得。
初,┸之補官也,當事者皆重其才望,吏部尚書歐陽必進欲用之吏部,兵部尚書楊博欲用之兵部。竟由兵部起本官;遷吏部驗封司郎中,轉考功司。時尚書為嚴文靖公訥,承嚴嵩當國之後,吏道雜,訥雅意振刷,慎擇曹郎,遂與陸莊簡公光祖俱自他部改吏部。故事,官吏部者鎖其私門,避嫌謝客。┸大開其門,語人曰:“他人鎖門不鎖心;予鎖心不鎖門。”交際若常,而風采赫然,人不敢干以私。京師因為語曰:“異哉申銓君,鎖心不鎖門!”武官誥命,吏得賄而後與,多貧不能給,誥命積司中甚多。┸出示,令武職官躬詣部以取,不費一錢。武官大感悅,稱為吏部官第一。竟以父憂歸。未幾,亦卒。
┸以清直自許,性剛負氣。在考功日,與文選郎南軒爭坐位,至以拳相毆。憐才,愛士,縣盧仲木冉初未知名,嘗自太學歸,過┸大哭;問其故,曰:“太學,賢士淵藪,虛無人焉。”眾訝其狂;┸命賦《紫騮馬》,冉操筆立就。┸待以上客,為之延譽。
┸先世山西潞城縣石流里人,因號潞石以示不忘云。
【淡然陳君墓志銘】
君諱廷章,字煥文,號淡然,姓陳氏。其上世當明初以軍功世襲千戶,代有顯仕;入國朝,家始微。君生十歲而孤;母沈守節以教子,君亦勵志於學。既壯,北游京師,圖功名;數年無所遇。已而以奔喪南歸。君篤於至性,學以行誼為先,不屑屑究心舉業。於數學最精,研究《周易》、《河洛》之旨,躡根探窟,洞徹理奧;旁通奇門、遁甲、星歷、卜筮、陰陽、堪輿諸家,上窮天事,下監人物,推斷無不應驗。然以不切於干時,故人不能用,而君復不急於求用,遂終不克用以卒。君先世居於閩;後以軍事分屯浙江之馀姚,因家焉。君之居北方也,安其風土;既歸葬母,遂遷居於保定,今為保定清苑人。
君既號淡然,貌亦沖淡,居平默然,不見其喜慍之色,意趣渾渾,若萬事無足置念者。與人交,不能作翕翕熱,然其中甚燠,急於濟人,遇有急難或貧困者,無不極力綢給之;雖路人無休戚,必使得所濟乃已。嘗客游藁城,民有逋糧者,吏追之急,將鬻妻以償;君在旅舍聞墻外痛哭聲,詢知其故,即傾囊金保全其夫婦。友人妻孀居,撫一男二女,而貧不能自存;君給以衣食婚嫁之資,俾遂其志節。蕭山某,於君為中表;君既北遷,聞其歿後子復失明,窮無所依賴,即自保定歲寄金以養贍之,無闕者。有周某自通判宦歸,窘於事,需金甚急,無所措,因自立券貸於君;君焚券而與,如其數。其周濟人類如此。嗚呼!人惟淡於交人而後能濟人之急。今世所稱善交者,遇素不相知人,一識面間即抵掌接膝,傾肝膽,誓死生,視其辭語,氣色慷爽激揚,若慨然真如古豪俠人有緩急足恃者。然果使有困瀕於死者,求其一舉手之援,則搖首而不應;雖平日情浹意洽,較親兄弟不若者,亦不能得其一錢之贈。蓋存於中者既薄,故不得不以忠厚欺人;迨世故日深,則真情日漓,於是乎貌愈厚,言愈甘,而情愈薄。而世之淺丈夫方且即貌信心,謂真可宗者在此不在彼;至求之不應,然後知其人不足信,遂以為天下人皆不古若;而不知冷於面者乃獨熱於中,有如君者也!
君自負甚高,不能與時俯仰,以求升斗之祿,取茍且之名,故於名利益淡。初亦欲得一命以為母榮;既喪母,遂不復求仕進。有故霸州知州以堪輿出入布政使門下,然其人實無所知識,一皆取決於君。既其人以君名告布政使,因勸君往一見。君不可,曰:“吾有其實,君成其名,足矣,何必使知出自吾耶!吾豈借是以博當道之知者哉!”終不往。此豈仆仆奔走薰心於富貴者所敢望哉!
君年七十五,以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一日卒;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清苑縣某鄉之新塋。祖諱某,父諱某,皆不仕。配周氏,男四人:長恕,次忠,皆先君卒;次惠壬午科舉人;次立綱。女一人:適諸生馮紹元。孫六人:鏞,銓,皆恕出,銓新補縣諸生;錦、钅廣,皆惠出;銑、鎮,皆立綱出。曾孫二人:某,某,皆鏞出,俱幼。
君既卒之八月,其孤子惠乞銘於同年生大名崔邁。邁為作銘曰:“君之德淡而彌章;君之室既藏,君之後必昌,吾於其子孫是望!”
【二從母傳】
二從母者,吾外王父之長女次女也。長適崔氏,為余遠房伯母;次適仇氏。二從母皆以節著云。
伯母年十七而歸於從伯有三君;二十五歲而寡,生子再周矣。先是繼姑韓氏亦少寡,不能理家政,貲糧不食用而盡;未幾,卒。既而有三君亦卒。伯母守遺產,撫弱弧,外和親姻,內束婢仆,條理井然。而仇氏從母,適人十載而寡,時年甫二十九。夫名國祚,亦世家。從母之歸,家已落。既寡,與一婢紡績以給衣食。歲馀,婢亦亡,貧益甚。
伯母家故饒裕:性復儉嗇,善經理,田增於舊,乃改建室宅為樓以居,富甲崔氏;俾孤子禮亭從伯叔行以讀。而仇氏從母無所出;獨居五年,夫兄天祚舉次子元龍,則乞為嗣。又九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