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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崔德皋先生遺書(6)

  • 考信錄
  • 崔述
  • 4982字
  • 2015-12-24 16:30:54

蔡氏以鄱陽不合,欲以巢湖當之,又謂“不應舍此錄彼,記其小而遺其大”。巢湖固不可代彭蠡,而謂舍此錄彼,記小遺大,亦有不必然者。蓋《禹貢》所記山水,皆以其致力者言之;視今之地形,則為詳於西北而略於東南;荊州之境,衡山以南無一語及之。揚州之境,如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淺原而外亦不他及;是故,北條之北山入海而止;而南條之南山止於敷淺原。導河則氵水、大陸、九河、逆河,所敘甚詳;導江、漢則止於中江、北江,東南以往,記考略矣。意當時衡山以南,及今江西、浙江之地,山高水緩,患害不深,兼以蠻荒負固,地險且遠,禹不至其地,未嘗致功,故止言彭蠡而不言鄱陽,止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也。且荊、揚、徐、兗之境,為湖者眾矣,不之及者甚多,原不能及遍也。即以山論,廬山高且大於敷淺原而不之及,蔡氏亦知之矣。然則鄱陽不及,亦無疑於“舍此錄彼,記其小而遺其大”也。

夫“鄱”古作“番”,鄱陽縣以番水而名。番者,播也,猶“播為九河”之播,言一水播為數水,故名之曰番水。今之洞庭,在當時為九江,而在今為湖獨深廣盛大,非鄱陽、太湖所能敵,則安知鄱陽湖在禹時不亦為數江安流而至後世始盛乎!又地形北高而南下,而水道日趨於南,北乃益高。黃河遷於宿遷,南遏淮水,而淮、揚之間遂成巨浸,群湖連蔓,則又安知非江、漢之匯本在北,其後江遷而南,合於豫章江,而彭蠡遂為平地,南江遂遏而為湖乎!朱子言“今彭蠢至冬天水涸,亦止數條江水在其中”,則是鄱陽與洞庭正同。洞庭在當時謂為九江而不謂之澤,則鄱陽亦必不謂之澤也。此《漢志》所以鄱陽縣有鄱水而無彭蠡而《禹貢》所謂“匯澤為彭蠡”者知必非鄱陽矣。

蓋嘗以《漢志》所言思之,不曰“有彭蠡澤”,亦不曰“彭蠡澤在其西”,而曰“《禹貢》彭蠡澤在其西”,必舉”《禹貫》”者,見時當已無彭蠡,而古地名相傳可識也。余按地形,必當在今武昌以東,蘄州、廣濟以南,潯陽、宿松以西,考之地圖,證之記載,其地亦多潴水,而九江為尤近之;別於鄂陵,會於江口,上下三百馀里。大約自潯陽江以西既古彭蠡澤,其地望既合於《禹貢》,亦合於《漢志》。夫古之九江為今之洞庭,安知古之彭蠡非今之九江乎!彭澤為縣,去鄱陽湖遠而潯陽江近,是古之名縣以此不以彼,故《漢志》不曰“彭蠡澤在其南”而曰“在其西”也。潯陽江中有彭郎磯,“彭郎”未必非“彭蠡”之誤。又九江有湓水、湓江、湓城、湓浦諸名,記者謂“九江有井如盆,故名”。夫一井豈可謂之水,而以之為地名江名乎!(今地志及圖,九江有清湓山,湓水所出,與古《九江記》異。)湓者,彭之音訛也。《真》、《文》、《庚》、《青》數韻之字,相傳而訛者多矣。

或謂彭蠡既江、漢所匯,不應塞為平地,則亦不然。澤者,水草交厝之所;大約其地洼下,水盛則聚,水殺則涸,易於潴水,亦易於湮塞。《禹貢》所言諸澤,若大陸、囗夢,則當時已可耕治矣;雷夏、大野、榮波、菏澤、孟豬、豬野,則皆塞為平地;後世指其地者亦多出於億度,人自為說。彭蠡亦澤也,獨不可塞為平地乎!今現有鄱陽湖與江相連,而地頗相近,遂必指為彭蠡;若無鄱陽,吾知其必求之江北而謂塞為平地矣。

且地之改易有可證者。潯陽九江,昔所謂“江分九派”者,今止一江,無九江之跡。九江可變為一江,彭蠡澤獨不可變為九江乎!名之改易亦有可證者。洞庭本太湖之名,湖中山有石穴深洞,無知其極者,因洞以名山,因山以名湖;吳起所謂“三苗氏左洞庭”者是也。後世謂洞庭者乃《禹貢》九江,是九江冒洞庭之名也。九江之洞庭相遠,而洞庭自若,猶且冒其名;況鄱陽在江南,彭蠡在江北,勢既遙相聯接,而彭蠡又無形跡,其以鄱陽冒彭蠡之名亦何足怪乎!

朱子確信鄱陽為彭蠡,既謂經為衍文,又謂禹遺官屬致誤,又謂《漢志》不知湖漢之即為彭蠡而兩言之。豈禹與班固皆誤,而朱子獨不誤乎!疑經畔古,非余之所敢安也。昔酈道元有言:“東南地卑,萬水所湊,觸地成川;故川舊瀆,難以為憑。”故《禹貢》所言,其不合於今者,闕疑可矣。若必欲以後世之地形證古人之是非,幾何其不疑黃河未至於氵水、大陸;而岳陽、荊州之境,其與太原相遠耶!

【《生民》詩《集傳》辨】

朱子注《生民》詩,載張子之言,謂:“天地之始固未嘗先有人也,則人固有化而生者矣;蓋天地之氣生之也。”又載蘇氏說,謂:“凡物之異於常者,其取天地之氣常多,故其生也或異。麒麟之生異於犬羊,蛟龍之生異於魚鰲,物固有然者矣。神人之生而有以異於人,何足怪哉!朱子謂斯言得之,而余則以為非也。夫化而生者,天地之始也。高辛之世,豈天地之始乎!溯高辛而上之,其見於經可信者,有顓頊、少吳,黃帝、神農、伏羲氏矣,其前雖荒遠不可詳,然未必遂為天地始也。夫自化而生之時,至於高辛,不知幾百年或千年,或萬年,或數萬年,而仍化而生乎!高辛氏以前,羲、農、黃帝之世,胡不聞化而生?高辛氏而後,堯、舜、禹、湯之世,胡不聞化而生?而獨高辛氏之子有稷復有契,一家得兩化生乎?蓋天地之始,以理揆之,誠有化而生者。草昧既開,萬物既定,則胎卵化濕,其生有常;若有異於常者,是妖也,而以誣圣人乎!如曰圣人之生與常人不同,取天地之氣常多,則古之圣人不少矣,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何以不化而生,豈其得於天地之氣者又少歟?書傳所載,若褒姒、夜郎王亦有化生者矣,其取天地之氣既多,則宜亦為圣人,何以或為淫後,或為蠻夷君長,而不得與稷、契并稱也?至於麒麟蚊龍之生,多人所不能見。既曰麒麟無定種而蛟龍皆出於變化,彼無定種與變化,是即其有定者也。故不聞麒麟皆麟生,而此一麟獨牛生也。又不聞蛟龍皆卵生,而此一蛟一龍獨化生也。是烏可為比乎,天地間化生之物,若蜃蛤蟬蚋之類,皆古今有常而不變,不以為異,猶之人必始於人道之感而不可改也。茍無人道之感,而履巨跡可生,吞卵可生,則生子綦易而婦人亦危矣。”

然則稷、契何以生,而《生民》、《元鳥》之詩何說也?曰:履巨跡,吞卵,此事之未有者也。即有其事,亦姜螈履巨跡而適生稷,簡狄吞卵而適生契,其人道之感自在也。使不履巨跡,不吞卵,而亦生稷,亦生契也。且予觀《生民》之詩,未嘗見其確為履巨人之跡;無人道之感也。所謂“履帝武敏”者,謂高辛親往郊而姜原踵其跡耳。所謂“不康祀,居然生子”者,謂上帝寧我康我而安然生子耳,即“無無害”之謂,“居然”猶安然也。蓋近世說《詩》有如此者,此亦理明辭順,何必遵漢人無識怪誕之說以曲為之解乎!至於《元鳥》之詩,則尤未明言其何若,闕疑可矣。

大抵人情,子孫於其先世?往往表其奇異以為夸詡震耀之端;而後世誕妄者則又好因近似之語,造事以惑人。若夔一人已足而曰“夔一足”,牽牛、織女二星而曰“天帝嫁為夫婦”之類,皆誕妄不足道。而張子、蘇氏乃巧為說以實其事,朱子亦誤載之《集注》,其誣圣惑人,儒者不得辭其過也!

《偽泰誓》之言曰:“白魚入於王舟,有火復於王屋,流為烏。”司馬遷截之《史記》,而董仲舒亦引其語,以為王者受命之符。幸而已黜其書;使其書至今存,而無今書《泰誓》,則亦將旁引曲說,同於巨跡卵之事矣。

【《春秋》論】

圣人之作事也,固有冒天下之大惡,犯天下之大忌,而公為之者矣。圣人非不知大惡不可冒,大忌不可犯,而敢為無忌憚之行也;彼見天下靡靡焉日入於亂也,不有人起而救之,則其禍將不可勝窮。天之所以生圣人者,固非令其安衣坐食,同於庸眾無能之人已也。彼庸眾無能者不能為善,亦不能為不善,其避大惡,畏大忌,固宜。而圣人承天之意,以為非我莫能定天下之亂,較量於經權輕重之間,卒然振發,甘心得罪於人而獨求合於天,雖冒大惡,犯大忌,而不自疑。故堯、舜不惜以天下與人,而湯、武至以臣弒君。何者?其心之安也。

昔者孔子,大夫也,而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其賞罰進退皆非一人所得私;而孔子行之不顧者,亦其心之所安也。當是時,綱紐廢弛,民人涂炭,諸侯互相攻滅,而弒君弒父之禍復公行而無所忌,使當禹、湯、文、武之時,皆所誅討夷滅而不赦者;而周天子暗弱無權,擁天王之虛器而一不敢問,其勢將無所底止。故天生德於孔子,而孔子亦知非己不能定天下之亂,是以周流於七十二國而應佛、公山畔臣之召,汲汲以求一日之用;意謂茍能反天下於正,其權不必自周出也。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不幸卒無所遇,無所發其救時之心,不得已而作《春秋》,借天子之權以賞罰二百四十二年之事。蓋得位則見諸行事,不得位則諸空言,其事雖異,其道則同;要使天理有一線之存,而亂臣賊子得以稍斂其跡,則雖被僭之名而不辭也。故曰:“知我者惟《春秋》,罪我者惟《春秋》。”推孔子之心,雖湯、武之事亦可為之,而況於《春秋》。而論者不識圣人之心,謂以天子之權與魯,嗚乎,何其謬也!

子貢言桓公殺公子糾,管仲不能死,且又相之,以為未仁,而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至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左衽!非若匹夫匹婦之諒,自經於溝瀆之中,而人不知。”則是匹夫匹婦之諒,孔子所鄙不為,而深有取於管仲者,豈非以有志於天下,則小節不足以奪之與!孟子生於戰國,其語齊、梁之君,皆以行王政安天下為急;彼其時周天子固在也,而不以為嫌者,蓋其心即孔子作《春秋》之心,故曰:“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夫《春秋》作而後亂臣賊子懼,則《春秋》不可不作也。使孔子不安於心,亦避大惡,畏大忌,而不敢作,則亂臣賊子必無所懼,是孔子亦庸眾無能之人而無益於天下者也,豈天之生圣人之心也哉!

因讀蘇明允《春秋論》而作。

【正統論上】

論正統者眾矣,自宋歐陽修以至國朝魏禧,予所未見者不論,所已見者予皆有以識其說之非也。夫統有分合而無正偽,而正不正不關於其統。論者泥於其名,每曲為之說,又或以愛憎為褒貶,故其是非不當而予奪不公。

今夫“正統”之名何乎?非古圣人懸此格以待後之君也;其說起於後世之學士大夫。彼見歷代之事勢各殊也,於是正統之名興焉。有正統而後有“偏統”,由是而又有“僭統”、“竊統”;此皆強立名字,以古人就己之私說,皆予之所不取。

且彼所謂“統”者果何謂耶?謂合於一者為統乎,則凡合於一者皆是而不合者皆非也,一言而決矣。謂歷代相傳之緒為統乎?則合古今皆不離乎統,何得有正偏僭竊之名?

蓋天下有勢有義:正者義也,統者勢也。言正不可言統,言統不可言正,然後其理明而其說定。試言統之說。統之為言,猶曰有天下云爾。天下,公器也,非一人一姓之所得私。當其時歸於一,則統有專屬;及其分也,則統亦隨而分矣。今夫一物而數十百人分之,雖出於劫奪焉,不可謂非共此物也。統之說何以異是!自古以來,雖世變紛然,而統無一日之絕也,不過時有分合而巳。蓋自唐、虞、夏、商、周皆合也,至戰國始分;至秦、漢而又合,三國又分;晉又合,又分於東晉;歷南北朝而後合於隋、唐,而又分於五代;至宋又合,而又分於南宋;然後合於元,以迄於今。四千馀年以來,忽分忽合,譬如一縷之絲,寸寸而分合之,其緒固相屬也。然則歷代雖多,安見其統為正為偏為僭竊也哉?

如曰得國之跡不同,故其名亦異,是論正不正也,非論統也。如以正而已矣,則吾又有說。

【正統論下】

予於商、周,猶竊有疑焉。何疑爾?桀、紂雖暴,湯、武之君也。湯、武雖仁,桀、紂之臣也。臣弒其君,可乎?且夫湯、武之德盛矣,其功大矣,然考其得天下之跡而律以後世之名,則終不免於篡。張橫渠之論紂曰:“天命一日未去則為天子,一日既去則為獨夫。”予蓋迂其說而不信也。夫武王之興師也,以十三年一月壬辰。假令武王興師於前一年前一日,將武王不得為圣乎?抑興師何日,即天命於何日去乎?使觀兵之日即伐紂之日,天命去乎未去乎?使武王亦如文王之事紂,將天命終於不去乎?天命不可見也,人何自而知之?世之論湯、武者,不過曰心非利天下也,應天順人。伐暴救民而已。夫心藏於深微不測之地,其亦至難知矣。即心果無他,而終不可以掩其跡;心非篡則當恕其心,跡實篡則當嚴其跡。然《詩》曰“至於大王,實始翦商”,《書》曰“惟九年,大統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亦安見其無利天下之心也哉?且幸而湯、武有此事也,故唐、宋之君雖以臣位得天下而皆以恕辭予之;假使古無湯、武而三代以後諸侯有暴行此事者,人以為篡乎非篡乎?吾知必以為篡也。然則湯、武幸而生於三代之前,而後世不幸而生於三代之後也。

昔者孔子,商人也,而生於周,為尊親者諱,故不肯斥言其非;然亦嘗微見其意於論樂論德矣。而人專以孟子之言為定;不知孟子生於戰國之際,以周室衰微,百姓涂炭,急於救民勸世,主以為言耳,烏足以為定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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