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紂暴虐,止行於畿內耳;四方諸侯之國,彼不能暴虐也。故《湯誓》數桀之罪,曰“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而湯之民亦曰“夏罪其如臺”。《牧誓》數紂之罪,曰“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而《偽湯誥》則曰“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於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兇害”,《偽泰誓》則曰“毒四海”,此皆作者疏妄,而不顧其理之所安也。
“爾惟德罔小”數語貪作對待,遂不可通
“爾惟德罔小”數語,即昭烈“勿以善小而不為”二句語意。此貪作參差對待語,而其實一意;乃曰“罔小”、“罔大”,遂令下句不可通。蔡氏曲為之解,可謂善為說辭矣。
《盤庚》首一段系述民言
《盤庚》首一段,自“曰我王來”至“底綏四方”,先儒謂皆盤庚之言。按下文云:“王若曰,格汝眾,予告汝訓。”次篇云:“盤庚乃登進厥民,曰,明聽朕言。”三篇云:“曰,無戲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於朕志。”是於百姓必呼而告之,而記者文法亦明白無疑也。首段若果系盤庚告民者,不當獨作鶻突語;況在篇首而記者反不詳明耶!今玩其文勢語意,曰“民不適有居,率答吁眾,出矢言”,則“率吁眾出矢言”者,當就“不有居”之民說,言民領率呼吁眾憂之人而出矢言也。“曰”字以下,即述民言也。民言“我先王既居於此,固所以重愛我民,不忍盡致之死地也。王如能相匡以生,則民得所矣。今王不能匡以生,乃欲遷都,惟卜是稽,而云‘民其如我何!’”,又言“先王行事恪謹天命,然猶不能安寧,天猶降以災禍,因之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今王之所以恪謹天命者,不能繼先王;方未知天意何如,而乃欲以遷都從先王之烈乎!”意謂存亡安危不在遷都;今若不能恪謹天命,雖遷新都,亦未必能救於危亡也。又言“天將斷絕我命,而乃欲恃遷都為安,若大木已顛而欲恃由蘗以生乎?天遂永我命於茲新邑,而復先王之業以綏四方乎?”不敢必之辭也。下文所謂“聒聒起信險膚”,“動以浮言”,皆指此而言。蓋必如此解,而後於事情語勢文法皆無遺憾也。
“茲新邑”一名,民與盤庚所指不必一處
《史記》,祖乙遷於耿,九世而盤庚始遷;而自耿以上止四遷,不合於“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之文。故蔡《傳》謂“盤庚之前當自有五遷”也。今按《盤庚》三篇,反復論說,未見其為自耿而遷;或盤庚以上一二世曾有一遷,未可知也。“天將永我命於茲新邑”,此新邑指現在所居而言,亦不可知。蓋民以遷此未久,意不欲遷,故尚謂之“茲新邑”;而盤庚已擇居於殷,故自以殷為“茲新邑”也。民之意謂“先王既遷於茲,若顛木之有由蘗,有死而復生之勢;若能恪謹天命,安知天不永我命於茲新邑,使紹先王之烈以綏四方乎?”蓋能保天命則現在之地亦可長治而久安,不必以遷都為事也。上言不能事天,雖遷無益;此言若能事天,雖不遷亦可;反覆兩端,以明其不必遷也。
《說命》首節已有不能掩其偽之三證,鄭玄亮陰說亦不確
《國語》,白公子張謂楚靈王曰:“昔殷武丁能聳其德,至於神明,以入於河,自河徂亳,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無所稟令也。’武丁於是乎作書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類,茲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夢求四方之賢,得傅說,升以為公,而使朝夕規諫,曰:‘若金,用汝作礪。若津水,用汝作舟。若天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視地,厥足用傷。’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廣也,其知之不疚也,猶自謂未,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猶不敢專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為輔,又恐其荒失遺亡,故使朝夕規誨箴諫曰:‘必交修予,無予棄也!’”今《書經說命》全本之此。然《孟子》證之,則《國語》或即本之《書經》,而今不可得見。今之《說命》掇拾群書,人為所欺,而首一節已有不能掩其偽者三焉。“高宗亮陰,三年不言”之事,一見於《周書無逸》,一見於《國語》,而《禮記》引《書》者三,《論語》引《書》者一,皆未言其為居喪不言;惟孔子及作《禮記》者乃釋為居喪不言也。“亮陰”亦作“諒ウ”,古之說者皆云“信默”;惟鄭氏以為兇廬。若果如今《說命》及鄭氏之說,則既云“宅憂”,而亮陰又即居廬,子張豈不解其故而尚以為問乎?《國語》無“亮陰”之語,《禮記》、《論語》所引蓋皆《無逸篇》語;無論與今《說命》不同,亦未必為古《說命》語。而偽作者采拾成文,又妄加“宅憂”二字,不見其陋乎!一也。《無逸篇》云“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今《說命》亦云“其惟弗言”,但作“惟不言”解耳。不知《無逸》所云若作此解,則既云“三年不言”,而又云“其惟不言”,文義豈不重復,而周公之語豈不贅乎!夫所謂“其惟不言,言乃雍”者,猶云“不言則已,言必和”也。諒ウ不言,三年之久豈遂一言不發哉!偶發一言必當於理,即所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也。偽作者不解其義,截去下句,而止用“其惟不言”,不知其不成文理也。二也。“稟令”皆自上而下之辭;稟本從禾,今俗從示,音凜,與也,給也。《國語》云:“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無所稟令也。”言不發命令也。偽作者不解稟字之義,妄改云:“不言,臣下罔攸稟令。”《偽孔傳》遂解稟為“受”,而《唐韻》、《集韻》遂有“筆錦切”一音,“受命曰稟”一解矣。而不知實誤改《國語》也。三也。至鄭氏亮陰之說,實亦不確。《無逸》云:“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乃或”云者,他人不必出於亮陰,而高宗乃或出於亮陰也。蓋即位之後而亮陰不言,與《國語》可互證。且不言者,止亮陰之三年,而今《說命》乃云“王宅憂,亮陰三祀,既免喪,其惟弗言”,亦背異之一端也。但居喪之說?出於《論語》,人不敢疑耳。
訥筆談卷二
雜說
唐、宋士大夫舍宅為寺之非
唐、宋士大夫往往於將沒時舍宅為寺,已沒之後猶求福利耶!天下貧士無居者甚多,或奔走道路,或賃居廡下;若以宅與之,豈不強於佞佛哉!凡舍為寺之宅,其宅必大,一宅可以為數十人之宅,其功德非小小也。且佛以濟人為心,佛有宅將以與人矣;是與人乃善於事佛者也。不知求慰其心,而但以奉土木偶人及無所不為之禿子,如是而獲福利,吾不信也。昔王摩詰輞川為最佳勝,而舍為清源寺;同時之杜少陵寄居蜀寺,方有“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之句。摩詰少年抱琵琶游貴人之門,不知寒士之苦。若少陵則日無寧晷,奔走不遑,深知其況味,故其詩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如此胸懷,宜其詩之獨步千古也。
晉人不以政事為重,宋人好論度量亦非
陶淵明為孟嘉作傳,只敘其度量風韻,閑情逸致,而於政事無一言及之。當時不以政事為重,而諸所謂名士者俱不長於政事也。篇終述劉耽之言云:“此本是三司人。”嗟乎,三司人但取風度哉!此與“深源不出,如蒼生何”之語無異。晉人好尚識見如此,安得不亡!五胡亂華,天之以濁溷其清也久矣。東晉相業,惟謝安差強人意,然亦有天幸焉。宋人文章理學政事俱優於晉,然亦好論度量,終是一病。呂夷簡觀諸子孰可為相,獨許公著;雖觀人必於其微,然豈不責婢碎茶甌一事遂可為宰相哉!君子不能為相,而後小人得以乘其隙,此王安石之所以得君也。
晏子御者之妻不可及
晏子御者之妻有言:“晏子長不滿六尺,而身相齊國,顯名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長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齟齲子曰:此御者之妻少所見而多所怪也!天下惟仆御皂隸負販牧豎之類乃常自足耳!茍有知識者,皆知其有所不足而有以自下;惟庸愚小人少得所欲,遂自以為足,皆然也。非特足而已,且視人皆不己若,愚乃益詐,詐乃益愚,而彼方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也。御者之妻止見其夫若是耳;然他人婦皆隨其夫而自足者,非但不薄其夫,且將曰吾何幸而為若人妻也!此御者之妻之所以不可及也。
蘇軾為陳公弼作傳示悔
陳公弼知鳳翔日,蘇子瞻為判官,不相得;為公弼作《陵虛臺記》,因發其骯臟郁懣之氣。其後為公弼作傳,言公弼“面目嚴冷,語言確讠刃,好面折人”。又言“官鳳翔,從公二年,時少年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大抵子瞻之性與謹厚嚴毅者皆不能合,其於公弼亦與於伊川略同。然自言平生不為行狀墓志,;而獨為此文者,蓋子瞻之侮出於真情,而公弼之行事有以深服之也。新城王大司寇作《秦淮》絕句,以紀阿男入詩;其兄映鍾以為言;後司寇竟聞其節於朝,曰“以懺悔少年綺語之過”。子瞻之為公弼作傳,亦以救其作記之輕薄也。
朱淑真與劉令嫻之艷體詩
朱淑其遇人不淑,其本傳云“時牽情於才子。”而所作《生查子》詞云:“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則固有外交矣。劉孝綽之妹徐悱之妻劉令嫻者,其門望遭遇非淑真比也;然《玉臺新詠》載其數詩,若有可疑。《光宅寺》詩云:“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何當曲房里,幽隱無人聲?”則有所睹而情蕩矣。《題甘蕉葉示人》詩云:“夕泣似非疏,夢啼太真數;惟當夜枕知,過此無人覺”,則寄怨之詩也。《有期不至詩》云:“黃昏使信斷,街怨心凄凄;回燈向下榻,轉面暗中啼。”則明有所約矣。《夢見故人》詩云:“覺罷方知恨,人心定不同;誰能對角枕,長夜一邊空?”則亦怨詩也。三娘中年而寡,遂至此乎!悱有《贈內》詩云:“日暮想青陽,躡履出椒房。網蟲生錦薦;游塵掩玉床。不見可憐影,空馀黼帳香。彼美情多樂,挾瑟坐高堂。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聊因一書札,以代九回腸。”三娘負此拳拳之情矣。然觀“彼美情多樂”之句,則知令嫻固薄情人也。越禮之端,實兆於此。
唐寅集外詩
袁中郎刻《唐伯虎集》,有《題畫詩》數十首。而吾邑徐聘三先生所藏伯虎山水軸,有自題詩云:“石徑荒涼一寸苔,騷人獨步煉詩才。相逢若有忙人問,遠向山僧乞火來。”集中無之。又《堅瓠集》引其詩云:“五陵鞍馬少時年,三策經綸圣主前。零落而今轉蕭索,月明胥口一蓑煙。”亦集中所無也。《桐下聽然》載伯虎與華學士鴻山飲酒,華有少姬,隔簾窺之;伯虎作《嬌女篇》貽鴻山,鴻山作《中酒歌》答之。今集中嫵《嬌女篇》,有《嬌女賦》,而賦非為此作也。然《桐下聽然》所載似為近實;而配秋香事,袁中郎附之集中,人遂信為實事矣。
藉楊君謙《題書櫥詩》自述讀書之難
楊君謙《題書櫥》詩云:“吾家木市人,南濠居有年。自我始為士,家無一簡編。辛勤一十載,購求心頗專。小者雖未備,大者亦略全。經史及子集,無非前古傳。一一堅紙裝,辛苦手自穿。當怒讀則喜;當病讀則痊。恃此用為命,縱橫堆滿前。當時作書者,非圣必大賢。豈待開卷看,撫弄亦欣然。奈何家人愚,心惟貨財先;墜地不肯拾,壞爛無與憐!盡吾一生已,死不留一篇。朋友有讀者,悉當相奉捐。勝遇不肖子,持去將鬻錢!”余家自先曾王父始自新安居於魏,未暇多置書。先君子雖甚好,而家貧多事,所收亦未富。乾隆丁丑,漳水入城,則書盡歸波濤中矣。自是以後,貧益甚,流離遷徙,日無寧晷,愈不能買。惟郡守朱公去任時遺書數十卷,而又苦鮮佳者。余既有書癖,每借之戚友之家;然地僻人俗,苦無藏書。舊時仕宦之家,其書既皆散落,而現在之士君子則無以買書為事者,故借亦難言也。而余又頑鈍不能記誦,欲手自抄錄,則又苦病不能為,是以《十三經》家中止有其半,而《廿一史》猶未能遍觀也,他可知矣!余雖有君謙之好而無其力,讓其詩每用自愧;而至“朋友有讀者,悉當相奉捐”之句,則又未嘗不流連慨嘆,而冀生平一遇如君謙其人者也。
陸游出妻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