頡剛案
〔十馀年來,予以輯錄《東壁遺書》,遂得與大名人士相交游。賴其熱心搜訪,幾於每年必有新材料發見;然皆詩文書牘之類,固得藉此以深悉崔氏一門之生活,而與學術思想猶無直接關系也。前年輾轉傳聞,知尚有東壁之弟德皋先生所作《尚書辨偽》藏於廣平縣某家。喜其為學術著作,諄囑大名友人探詢,卒未覓得。予遍檢《東壁遺書》及其他傳狀,先生所作僅有《訥庵筆談》等數種,其《讀偽古文尚書黏簽標記》亦已錄入東壁書中,他無所謂《尚書辨偽》者;意傳者之非真也,亦置之矣。去冬在北平,接張文炳先生自成安漳河店貽書,書曰:“數年前,曾聞先生不辭勞苦,訪東壁先生遺事於大名,轍恨不能為先生助。今乃於廣平別有發現,德皋先生全集之原鈔本已尋得,不但《訥庵筆談》一種而己。如愿為表章,乞示知。某誠不忍使德皋先生之心血精力湮沒無聞,必許付印始肯寄也。”讀之樂不自勝,亟覆書請寄;謂《東壁遺書》尚未出版,當可附刊。今年二月在杭,得平寓轉寄張先生函,發之,分量之重遠出我想像,凡書四種,綜七萬言,是誠一大創獲也!《筆談》之上卷為《書經辨說》,皆駁辨《書序》、《偽古文》與宋人經說者,既列冊首,覽者易見,其有《尚書辨偽》之傳訛,宜矣。此一卷與文集中之大半,考辨古史,其持論之廉悍與乃兄同,其歷史見解之透澈亦至相似,於以知《考信錄》一書雖寫成於東壁晚年,而早已定型於昆季同學之時代;然則此書自必為讀東壁書者所不敢廢。又兩書互勘之下,《考信錄》中固多明引弟說以證成己說,然襲用其言而未揭之者亦不在少。推此而論,必有先生於坐談之頃直抒其疑古之見,而未著於書,遂為東壁所采擷者,惜其事不可詳耳。東壁年七十七而先生僅三十九,學之成與不成豈非天哉!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記於杭州。
又案:德皋先生著作,據《考信附錄》中“附記弟所著書”,其詩文為《寸心知集》二卷,文集一卷,詞為《夢窗囈語》一卷,筆記為《訥庵筆談》二卷,論詩者為《尚友堂說詩》一卷:其搜集鄉土文獻者:於文有《大名文存》三冊,於詩有《大名詩存》三冊,於故實有《魏墟雜志》四卷、《魏郡瑣談》三卷、《魏郡叢談》、《金石遺文記略》、《雜記》三種。在楊靜庵先生所作傳中,有《梓鄉文獻》二卷,疑即上數書中某種之異名。今所見者,其自身著作,舍詞一卷外皆已備。《大名文存》等書,未為陳海樓攜以南行,他日容有發見之望也。張先生寄來四種,云系借自靜庵先生者,先生,清舉人,廣平耆宿;十馀年前初見是書即欲付諸剞劂,詳見其所作序文中。今取與東壁書同刊,有若符節之重合,當必聞而拊掌。書凡二冊,紙已脆絕,幾觸手而碎。其中“寧”字尚不避諱。足證為道光以前鈔本。然觀詩集字體勁挺。墨非一色,文又頗有改竄,意者其獨為稿本耶?茍其信然,則尤可珍已。前年洪煨蓮先生發見《知非集》,對於寫生筆跡有至密之討論。今予獨處南方,匆匆付印,不得呈師友一鑒定之,其悵恨為何如也!四月廿五日,記於蘇州。〕
楊序
古者異端在儒之外;後世異端在儒之中。異說橫於門墻之外,而能拒之排之者,則有孟子。異說混於經傳之中,而能疏之剔之者,則有崔氏兩先生。先生者,洹水人,ウ齋公之子:長曰述,字東壁;次曰邁,字德皋。乾隆壬午,同舉孝廉、俱不得志於禮闈,以著述闡道為己任。時去吾生僅百年;地距吾鄉僅一舍。洼自為童子時耳先生之名甚熟;及稍長,求讀其書,不可得也。三十年來,留心搜訪,得東壁所著《考信錄》、《王政三大典考》數種。其於唐、虞、三代之傳文,下迄秦、漢、唐、宋以來之著作,凡說之有戾圣經者,靡不辨而刪削之,不使相混以誤來茲。山陽汪文端公稱“其書為古今不可無之書,其功為世儒不可及之功”,誠非虛譽。
顧東壁之書,得石屏陳氏為之表章,一刻於江西,再刻於山右,禎刻於京師,至今猶有傳者;若德皋之書,則仍未之見焉。其《訥筆談》數條,僅見於《考信錄》之所引;《詩集》一卷,《幾輔藝文志》亦但載其目。訪之魏人,無知之者;求諸崔氏之族,亦無存矣。久而不獲,深以為憾。戊午夏,與同邑王芳齋先生錦堂話及,言渠為先生之外曾孫,家藏鈔本,有其全集六卷,尚不甚殘缺,計《訥筆談》二卷、《文集》一卷、《尚友堂說詩》一卷、《寸心知詩集》二卷。余聞言之下,不禁狂喜,亟借觀之。其文閎肆如昌黎;其詩醇正似子美;其《說詩》主乎性情,力挽當時聲調委靡之習;其《筆談》則精於考據,足證歷代諸儒相沿之謬,有功經傳,與乃兄《考信錄》一書并堪不朽。若不亟付剞劂以廣其傳,恐數十年後并此殘編斷簡亦不可得。使先生疏剔異端之功自我而隨,則余滋懼矣!
民國七年,廣平後學楊蔭陸謹序
訥筆談
頡剛案
〔《筆談》之名,聞之舊矣。若“禹伐三苗”、“羲和湎淫”、“敷虐萬方”諸條,并為《考信錄》所轉載。既辨“六府三事”之文,亦擷取數語入錄。彼時推其全文,當是解經筆記。自得此帙;方知其半論《書經》,半載雜說,而尚有擬作之《讀書疑》焉。以考證與文辭合為一編,頗訝其體例之不類。東壁先生於《考信附錄》曰:“《訥筆談》二卷,已成一卷,其末卷未成。”於以知此為先生隨筆所記,原非定本,茍天假以年,積成鉅稿,則經說必與雜記相離可知也。先生治學,集其精力於《尚書》,此既有《書經辨說》,文集中又有《古文尚書考》及《朱子彭蠡辨疑》諸篇,東壁《古文尚書辨偽》中復錄其《讀偽古文尚書黏簽標記》;其見解證論,宛然百詩、定宇,後之作《尚書學史》者所必不當遺也。且其中尚有極勇敢之創說,雖同志如其兄亦不敢信,而至今日乃審知為事實者。彼斥偽書《大禹謨》“龜筮協從”之語,以為筮後於卜,不但非虞、夏之際所有,且於殷亦未聞。東壁於《商考信錄》云:“《呂賢》曰:‘巫咸作筮。’余按《易傳》,卦畫於伏羲氏,不容歷二千年至巫咸而後有筮。恐系後人之所附會。”則固信虞、夏之前已有之矣。其《洪范補說》於“謀及卜筮”“龜從筮逆”之文無所考辨,則亦信卜與筮并行於商世矣。然邇來出土甲骨以萬計,當時卜禮皆可鉤索而知,固未嘗有筮儀也,亦未嘗有既卜且筮之文也。是知筮實周人之法;所謂伏羲氏畫卦者,但後出之《易傳》如是云耳。又彼辨《說命》,擯鄭玄“亮陰”兇廬之解,且曰“居喪之說,出於《論語》,人不敢疑耳”,是直以孔子之“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之釋為非是。《商考信綠》於武丁一篇但辨“象夢”、“赍弼”之言,不錄《筆談》此條一字。自廖平、康有為以來,“古改制”之義大顯,而三年之喪即為儒家改制中最要之一事,《論語》解釋迥非《無逸》文義乃不復可以辨護。而孰意德皋先生於百五十年以前已發其端乎!嗚呼,使《考信錄》而成於先生之手,吾知其必有進於是者矣!既為補目,更略論之如此。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記。〕
訥筆談
《書經》辨說
《書序》不知出於何時
《書序》不知出於何時。《史記三代世表》云:“孔子序《尚書》,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則是司馬遷之時已有之矣。故《史記》多采《書序》入本紀世家。然伏生《書》二十八篇無之。後世因孔安國《尚書序》言之,遂謂得之壁中,實不知果否。孔壁所出十六篇,人皆不見,而獨傳此序耶?今《史記注》所引馬融、鄭康成之說,蓋皆解《序》者也。
今本《虞》、《夏》、《商書》之分不知何本
今《虞書》、《夏書》、《商書》之分,不知本之伏生所藏耶?抑本之孔壁耶?抑自東晉梅賾上《古文尚書》始若是耶?與古書所引不同。或謂孔子所定。然《說文》所引亦以《周書》為《商書》,則是後漢時尚非如今書所定也。
《堯典》、《舜典》本系一篇
《堯典》、《舜典》本系一篇。合舜於堯者,堯舉舜而授以天下,舜受堯之天下,二帝一體也。史臣敘事,正如《史記范睢蔡澤列傳》,其事相因,不假強合,自成一篇首尾也。首敘堯治天下之事;“帝曰欽哉”以下接“慎徽五典”,乃舉舜而用之之事;“格汝舜”以下記舜攝位之事;“二十有八載,放勛乃殂落”,則堯崩而舜攝位之事終矣。“月正元日”以下至篇末,則記舜治天下之事,以迄於崩。段落分明,血脈聯貫,如人之形體,不可增減移動。姚方興分而為二,以二十八字強增入之,如支蔓贅瘤;梁武帝駁之,最為有理。而後世終用之,使《堯典》無尾,豈復成文體乎!《史記五帝本紀》全載今《堯典》、《舜典》二篇,而亦以“慎徽五典”直接厘降二女之事。太史公會見古文而所載如此,則古文《堯典》、《舜典》之不分,而“曰若稽古”二十八字之無所本可知也。況《孟子》所引,尤其明證。
《堯典》、《舜典》二序最可疑
《書序》之可疑者,無若《堯典》、《舜典》二序。本系一篇,何以二序?其辭語亦淺率遺漏。吾寧信經,不敢信《序》也。
由“異哉”之解可見《孔傳》之偽
“異哉”,《孔傳》、孔《疏》俱解異為退,謂異從“巳”也。不知此字乃從“囗”;囗,用也。故蔡《傳》謂為強舉之意。不考古字而止以後世之字為憑,其失多矣。然此亦可見《孔傳》之偽,必嘆以後人所作也。
“象以典刑”一節與前後文不類
《舜典》自“正月上日”以至“達四聰”,俱系敘事;而“象以典刑”一節與前後文不類,明系告諭之詞,當屬錯簡。(明楊守陳有是說)
《大禹謨》掇拾《左傳》缺語作經文
《左傳》缺引《夏書》,但“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勿使壞”四句。“九功”以下皆解《書》之辭。而今《大禹謨》乃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明系掇拾缺語。後世盡為所欺。不知《書經》若果說明,缺又何必費解?缺何不全引《書》文,而乃隱其詞而詳解之乎?
《大禹謨》鈔襲《論語堯曰篇》使有韻者無韻
《論語堯曰篇》堯命舜數言系韻語。今《大禹謨》抄襲之,卻又離而為三,用他語增飾之,使有韻者無韻,以形其陋也。
筮超甚遲,“龜筮協從”乃後世語
畫卦雖始於伏羲,而筮之名始見於《洪范》。虞、夏之際未有言筮者。《世本》謂巫咸始作筮,雖未必然,然“大龜”見於《禹貢》,“卜稽”見於《盤庚》,“元龜”見於《西伯戡黎》,而筮無聞焉。“龜筮協從”,乃後世語也。“枚卜”二字亦不雅馴。(《左傳》哀十八年引《夏書》曰:“官占惟先蔽志,昆命於元龜。”)
“受命於神宗”語謬
《舜典》云:“受終於文祖”,又云:“舜格於文祖。”未有言受命者。命者,生人之事也。神宗既為堯,是時已歿,則禹安得受命於堯乎!
禹承舜命伐三苗而感格之,與《尚書》他篇所言不類
《戰國策》云:“舜伐三苗。”又云:“禹伐三苗。”而作《大禹謨》者遂撰一禹承舜命往伐三苗之事。其數三苗之罪,如“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等語,皆想像郛廓通套語,與“苗頑弗即工”及《呂刑》所言皆不類。至於敷文德,舞干羽,而有苗格,蓋仿文王伐崇因壘而降之事;而此獨覺迂闊可笑。《堯典》云:“竄三苗於三危。”《呂刑》云:“遏絕苗民,無世在下。”則三苗非干羽可感格,而刑竄有不能已者也。
《益稷》與《皋陶謨》不可強分為二
《益稷》與《皋陶謨》本一篇,而強分為二。蔡氏從而為之辭,謂“古者簡冊以竹為之,而所編之簡不可以多,故厘而二之。”按《洪范》、《禹貢》字數皆多於《皋陶謨》,而《康誥》、《呂刑》字數與《皋陶謨》相埒,皆未嘗以簡多而分也。獨分《皋陶謨》,何歟?
《禹貢》九州之賦不以所入總數定高下
三山林氏謂“三代取民皆什一,而《禹貢》有九等之差者,蓋州有廣狹,民有多寡,其賦稅所入之總數有不同,不可以田之高下而準之”。此說大誤;而馬端臨《文獻通考》采之,蓋以為然矣。余謂果以九州所入之總數而分為九等,則其數有定矣,又安得有所謂“上上錯”,“下上上錯”,“錯上中”,“下中三錯”者乎?田有肥瘠,定賦者必視其田以為賦;若不論其田之肥瘠而—概取之,此乃後世茍且之法耳。三代什一之制,蓋孟子大既言之。然或五十而貢,或七十而助,或百畝而徹;而田又有一易再易之分,法又有鄉遂都鄙之異,是三代不同,而一代又自不同也。況《禹貢》乃堯、舜之時之制,豈得以三代為比哉!且“厥賦”皆蒙“厥田”之文而言,田既分為九等,而賦豈不分為九等乎!如林氏之言,田不當言上中下而當言多寡也。且“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又何以解乎?林氏泥於三代皆什一之法,而遂為此支離之說也。
《禹貢》三江必有南江,與北、中兩江為三,非震澤下流之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