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天地也,朱子日月也,二程子嗣天地而開日月之先者也。非天地則日月無安頓處,非日月則天地亦何以燦然于天下萬世哉。
今之學道者,須自梁溪登考亭,自考亭登尼山,纔不差卻路徑。
仁義禮智之德,配乎元亨利貞,故曰天德。教養刑賞之道,根乎仁義禮智,故曰王道。
遠而言之,天下之事何莫非一身之事也,須是件件處置停妥,纔了卻一身事情。奈權柄不到手,則亦莫如之何也已矣。近而言之,一家之事何莫非一身之事也,仔細檢點起來,大段不可人意,則亦莫如之何也已矣。然而委之權柄不到手,可乎?
若立朝須是要做直臣,若牧民須是要做循吏。今居家居鄉,卻不曾感動的一人,雖日夜為學,果何用?
春秋于魯君見弒,只書公薨,個中用意甚妙,胡傳可謂傳神;再取孔子對陳司敗一章,兩相參看,其意愈覺分明,而圣人氣象亦從此見得。程子曰:學者不學圣人則已,欲舉之,須熟玩圣人之氣象。我輩從此處玩味起來,然后推之以及其余,則幾矣。
學者須是小心把心來收斂在方寸間,不著馳騖了些子,是謂小心。否則大,又須是大心。把天地萬物都匯歸在心里,不著遮蔽了些子,是謂大心。否則小。心未有不小而能大者也,亦未有不大而能小者也。
言欲謹,以不及人之過失為第一義。不非其大夫,尤為緊要。
視時心在目上,聽時心在耳上,言時心在口上,動時心在幾上。不視不聽不言不動,心只在心上。如是則四者一一合禮,而無非幾之可乘矣?;蛟唬盒臑橹?,而四者奉命焉,不亦可乎?曰:此用力而自然之事也。夫我則不能。
朱子曰:四子,六經之階梯也。近思錄,四子之階梯也。余極佩服此言,涇陽顧先生又續以一言曰:小學,近思錄之階梯也。善哉!此當與朱子之言并炳日星,學者不可只作尋常話頭看過。
或曰:心如何只在心上?曰:須用書冊收攝他,或做文寫字亦好。若一意把捉,究竟無用。
顧涇陽推朱子三大功,而不及集注,非也。余謂朱子之功,當推集注為第一。小學、近思錄次之,綱目又次之。太極圖、西銘批注,直與三大功鼎立,未易軒輊也。
天不崩地不裂人道不至滅絕者,六經四子之力也。惜也有其名而未有其實耳,若實能有六經四子,則小學近思錄綱目一時并興,而天地位而萬物育矣。
人不知而不慍,未能也。以慍為忿而懲之,久之漸覺心曠,則不慍矣。不見是而無悶,未能也。以悶為己而克之,久之漸覺神怡,則無悶矣。
涇陽先生既知朱子表章太極為元功,則子靜力詆無極,比諸老氏,可不謂過乎?既知朱子與孔子同為萬世師,直配享孔廟,則陽明誣以支離,比諸楊墨,可不謂過乎?明于朱子之功、陸王之過,然后正閏異同之辨,可得而言矣。
涇陽先生曰:性即理也,恐人誣認氣質之性為性也。心即理也,恐人誣認血氣之心為心也。余請續以一言,曰:天即理也,恐人誣認形氣之天為天也。
涇陽引南華經,直與虞書人心道心二語并稱,是何道理?甚哉,一言不可不慎也!
古之人雖卓爾自立,尚不肯輕以權許之。今之人往往以不能立為權。視漢儒所謂反經合道者,抑又下矣。
一時行止,千秋榮辱,如之何其可忽也!曰:若是其重與?曰:殆有甚焉!圣狂之界,人禽之關也。
無欲之謂靜,無妄之謂誠,主一無適之謂敬。此吾儒之所謂無,異乎二氏之無矣。
周元公似顏子,請從純粹處學之;張明公似曾子,請從艱苦處學之;程純公似子思,請從精微處學之;程正公似孟子,請從嚴毅處學之。
純粹和平整齊嚴肅八字,一時不可忘卻。
許魯齋于小學一書,信之如神明,敬之如父母。余于近思錄亦然。
性者志學之源頭也,源頭不了,當學從何處著力?故涇陽曰:惟知性然后可與言學。學者,盡性之路頭也。路頭不真,正性從何處得力?故涇陽曰:惟知學然后可與言性。
惟知性然后可與言學,此句從近思錄第一卷悟來。惟知學然后可與言性,此句從近思錄第二卷悟來。
文章之士,自謂力學,而不可與言學,以其未嘗知性也;佛老之家,自謂見性,而不可與言性,以其未嘗知學也。
地平天成,萬世永賴,惟孔子足以當之,元公然乎哉;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惟孟子足以當之,文成然乎哉。規模有大小,識見有偏全,平心衡量,當自得之,涇陽之言其過矣。
顧季時在儀部,擬疏請周子朱子配享孔廟,誠為快舉。惟是二程不與焉,則非余之所敢知矣。此疏雖上,度不能行,以其別二程于周朱,無以服天下萬世之心也。
或曰:圣人之言,恐不可以淺近看他。正公曰:圣人之言自有近處,自有遠處,自有淺近處,怎生強要鑿教深遠的?善哉言乎,可謂萬世讀四子之法程矣!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自是為世間一等含糊鵪突人下藥。閱周海門語錄云:突然說起,旨元機峻,待人領略后來。孟子之思,濂溪之尋,延平之觀,皆是如之何如之何者處。嗚呼,是非所謂近處強要鑿教深遠者耶?如此看書,孔孟之言盡成懸幻,使后學茫無著眼處,其為吾道之蠹,豈淺鮮哉!
獨對時能無胡思亂想否?其御之,御之當如御寇;共對時能無胡言亂語否?其防之,防之當如防川。雖然,御其外矣,而無以清其內;防其流矣,而無以杜其源,恐御寇防川亦徒勞罔功耳。
純公云:自舜發于畎畝之中,至孫叔敖舉于海,若要熟,也須從這里過。予也險阻艱難,備嘗之矣。人之情偽,盡知之矣。可謂從這里一過,而學不加進,德業無聞,熟與否,每引古鏡一照,殊覺面目難施。
涇陽謂二程未足以盡,元公過矣。明道之去孔子及顏孟千有余歲也,而描寫其氣象,各各如畫,豈其越數代如同室者;于元公,反覿面而失之乎?必不然矣。叔子之識不減伯子,其亦可類推而知也夫。
念臺劉先生為儒,醇乎其醇者也。考其語類,亦襲無善之說,所謂習矣而不察焉,非歟?高、顧、馮諸君子,生平同心一德,相與講明斯道,其于無善之說,蓋嘗深非而力斥之矣。豈其未之前聞耶?抑胸有成見,雖言猶在耳,而不之信耶?此則非余之所敢知也。
讀太極圖,識性之原焉;讀西銘,識性之量焉;讀定性書,識性之體焉;讀顏子好學論,識性之所以復焉;讀敬齋箴,識性之所以養焉。自孔孟歿而圣學晦,上下千四百年,無見性者,是以無見道者。至五篇文字出,然后天之所以命人,與人之所以合天者,一一描出而無復余蘊,使學者確然有所持循矣。
渾身是性,刻刻要復他;滿目是易,件件要用他。不見易不可與言性,不見性不可與言易,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王介甫之政事也;真為性命人,被惡名埋沒,一世不得出頭,亦無分毫掛帶,此王龍溪之道學也。上下二王,其有殊途同歸者耶。嗟乎,介甫之政事,僅足以禍宋;龍溪之道學,且將貽禍于天下萬世。言之不可不懼也如是哉!
朱子之教學者,曰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景逸先生益之曰:靜坐以思所讀之書,讀書以考所思之要。余不揣又益之曰:靜坐以思所讀之書與禪學之寂滅異矣,庶幾日有所得,而不至于殆;讀書以考所思之要與俗學之記誦異矣,庶幾日有所得,而不至于罔。然則孔朱之教,豈有異指耶?陽明愿學孔子者也而力詆朱,吾不知之矣。
所謂學者,性焉而已矣;所謂性者,理焉而已矣。窮理以盡性,然后為學。
釋氏以心為性,老子以氣為性,眾人以情為性,皆得其偏而失其全也。圣人則不然,以性盡心,故心為精義入神之心;以性養氣,故氣為配義與道之氣;以性攝情,故情為胞民與物之情。
欲為儒宗者宗朱而已矣,宗朱所以宗孔也。銳意宗孔而不宗朱,非真能宗孔者也。
讀曲禮上下,而不能修身者,吾不謂之學禮也。讀周召二南,而不能齊家者,吾不謂之學詩也。讀堯舜二典,而不能治國者,吾不謂之學書也。
吾日三省吾身:心有妄想與否,言有妄發與否,事有妄做與否。
孔明、曾子,大賢也??酌髋P隆中,非三聘不出,既而魚水投歡,鞠躬盡瘁,惓惓乎以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為念,看他是何等胸次!曾子一生強勉,銖銖而積之,寸寸而累之,卒傳大學十義,以惠天下后世,原其得力處,要在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三句,看他是何等功夫!
曾子天分未能大過人,而潛心圣道,吃盡多少辛苦,纔了悟到一貫處。有志圣學者,三道以學其容貌、辭氣、顏色,三省以學其謀人、交友、傳師,養志以學其事親,敬身以學其全父母之遺體,直養自反之縮,以學其大勇。繩趨矩步,何多讓焉?
知愛知敬,自然之良知也,須以推廣為致;知食知色,人欲之良知也,須以節檢為致。良知同,而所以致之者異,不可不察也。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以此為良知是也。然而舜之父母應何如愛?閔子之父母應何如愛?申生、伯奇之父母應何如愛?此四人者,良知非不同,而或為圣人之孝,或為賢人之孝,或不圣不賢而殺身以賊孝,何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以此為良知是也,然而周公之兄弟應何如敬?司馬牛之兄弟應何如敬?公子伋公子壽之兄弟應何如敬?此四人者,良知非不同,而或為圣人之友,或為賢人之友,或不圣不賢而殺身以賊友,何也?舜與周公,皆明于庶物者也;閔子司馬牛,則得圣賢為師友,夙嫻格物之訓者也;若申生伯奇公子伋公子壽,助無師無友而不學,未嘗格物以致其知者也。假使四人者與閔子司馬牛同門,豈至身陷大惡也哉?格物不格物之相去遠矣。
志孔明之所志,當從二表志去。學會子之所學,當從十傳學來。
圣人教人,只說下學人事,而天理自在其中。二氏專言上達天理,而不及人事,天下豈有人事外之天理哉?
圣賢之書,原為天下后世謀身心也。而天下后世讀圣賢書者,只取以資其筆舌,與身心全無干涉,辜負垂訓立教之意多矣!
四書者,吾人之布帛粟菽,不可一日無者也。使非考亭為之注,誰知其為古今第一要典也?雖然,考亭注四書,蓋欲使字字句句皆可見諸行也。今之學者,類言遵朱矣,遵之訓詁而為文,非遵之以步趨而為人也。然則四書之行于世,為古今第一要典,亦徒以其名焉云爾,有能信其為布帛而衣被之、信其為菽粟而飲食之者乎?我未之見也。
自古言治道者,莫備于書。竊意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兩言,其源本也;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兩言,其樞要也。明乎四言而力行之,其于治道也何有?
敬之一字,千古傳心之要典也,其說詳于書而著于禮。余謂易與詩亦然,何也?干之九三曰:君子終日干干夕惕若,此三百八十四爻之綱領也,進而求焉,敬以直內敬慎不敗,皆此義也。雅之文曰: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此三百篇之綱領也,進而求焉,敬之敬之于緝熙敬止,皆此義也。若曰詳于書禮而略于易詩,當不其然。
君子亦未嘗無利心,但名節念重,是以舍利而即義,蓋所見分明,故所守牢固也。小人亦未嘗無義心,但身家念重,是以舍義而即利,蓋所見含糊,而所守濡忍也。[此言君子小人義利之心]
君子以道義為性而正其情,小人以貨利為情而傷其性。君子之心不勝其小,而器量函蓋一世;小人之心不勝其大,而志意拘守一膜。
君子時時戒慎,惟恐有拂于天理;小人事事張皇,惟恐有拂于人欲。
在人身上都有一個太極,圣人全焉,賢人勉焉。若愚者,則冒昧而不知為何物矣。
朱子曰:太極圖一圈便是一畫,只是撒開了引教長一畫。竊意伏羲一畫,原是直的,直則無回曲,古若今萬物萬事都貫徹的去,未有遺乎其外者也。撒開了教長一畫,便是圓的,圓則無剩漏,古若今萬物萬事,都包括的去,未有遺乎其內者也。直的也是這一畫,圓的也是這一畫,非有兩畫也。
離陰陽無所謂太極也,離太極亦無所謂陰陽,不即不離之間太極在焉。此朱子說太極最吃緊處。我輩正不必向古圣問太極也,冥心而會之,反身而求之,躍躍參前矣。
只是一個太極,上極于天,下極于地,中極于人,無之而不在也。晝夜存養,晝夜省察,但使此心無時不在腔子里,則心為太極之心;但使此身無處不在天理上,則身為太極之身。身心渾然一太極,真與天地合德矣。
論學便是要明理,格物之謂也。論治便須識體,修身之謂也。格物者以知心知性為先務,心即理也,性即理也。明乎心性,而后可以言明理也。修身者以動容貌、出辭氣、正顏色為要圖,暴慢鄙倍遠而信近,出身加民者有其本矣,治道所由立,治法所由施也。
陽明師弟動云顏子沒而圣學亡,夫顏子沒而圣人之學在曾子,曾子沒而圣人之學在子思,子思沒而圣人之學在孟子,胡為其亡也?
文公說書,以理會圣人立言之旨為主,即偶有不合圣人之旨處,卻無不合圣人之理處。文成及慈湖龍溪諸公,往往不得圣人之理,又安望其得圣人之旨哉?
存心謹言之道,一言以蔽之,曰定其心而后語。
孔孟之道,至程朱而明;程朱之道,至文成而晦。學者有志斯道,須去其所以晦程朱者,而后得其所以明孔孟者。不然含糊兩可,終無入處。
孔子以克己復禮為仁告顏子,此虞庭十六字嫡傳也。克己者,克去其人心也;復禮者,復還其道心也。人心克而道心復,則無不精、無不一也。惟精惟一,是仁者純粹不雜、貞固不貳之本體也。允執厥中,執此而已矣。
或曰:圣人不輕言心,惟自敘其所學曰從心,嘉顏子之不違仁曰其心。此外無聞焉。曰:圣人不輕言心,善觀圣人之言者,所言無非心也。試以子張問行一言觀之:言忠信以心言也,行篤敬以心行也,立則見其參于前也,見其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見其心于衡也。夫然后行州里蠻貊,莫不見吾心也。若夫言不忠信,則違其心而言矣;行不篤敬,則肆其心而行矣。圣人不輕言心,而所言無非心。善觀者盍觸類通之。
只見自家不是,不見他人不是,君子也。只見他人不是,不見自家不是,小人也。
嘗試反之一己,心者,身之天也;身者,心之地也。心載身,身載心,一己之天地也。心正而身修,一己之天地位也。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一己之萬物也,內而七情各當其則,外而九竅各舉其職,一己之萬物育也。嘗試近視一家,有嚴君焉,有慈母焉,一家之天地也;膝下承歡,父母其順,一家之天地位也;自兄弟妻子奴婢以及堂室田園禽獸花木諸般器用之類,一家之萬物也。一切偕之大道,莫不有以盡其性、協其情而時措咸宜,一家之萬物育也。我輩有志圣賢之道,正從此處見得。若曰位天地、育萬物非吾事也,豈其然?豈其然?
日知其所亡,格物也;月無忘其所能,物格也。可謂好學也已,可謂格物而物格也已。
格物者多學而識,物格者一以貫之。
天地正氣,大率為利名二字壞盡,反躬內省,果此一無系累,纔是真丈夫。
以心發言,言斯不妄矣;以言印心,心斯不放矣。二者交攝互益,易謂忠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者,俱于斯焉得之矣。
張子曰:學至不尤人,學之至也。薛子曰:學至不責人,則其德進矣。不尤人,又何責人之有?不責人,又何尤人之有?文清之言原本橫渠,吾輩讀之,竊以自愧,又竊以自勉也。
子謂顏淵曰:惟我與爾有是夫。又曰: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正所謂不見是而無悶者也。
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胸中饒有自得處,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非甘心枯寂一流也。
吾心時時要整齊,不敢些子怠慢,這便是禮。吾心時時要和平,不敢些子躁戾,這便是樂。禮樂不可斯須去身也與哉,禮樂不可斯須去心也。
吳康齋曰:心是活物,涵養不熟,不免搖動。這時時安頓在書上,庶不為外物所勝。梁溪先生曰:安頓二字大有害,儒者不徹性由此。信然哉,蓋安頓工夫,于本體自然處尚隔一層,是以梁溪云云。然在初學者,似亦無妨。先生不云乎?初入之心,妄念膠結,若不安頓,如何便會渾合?或勉強而行之,須索如此。
孔顏之樂有二種:胸中無物則樂,胸中有得則樂。惟無物而后能有得,惟有得而后能無物。二者相因,而其為受用也,則一而已矣。
泰州輩厭薄聞見,至謂六經亦可廢,何異于舍布帛而求其暖,舍菽粟而求其飽乎?其不至于凍餒而殞命者幾希。知仁勇三達德,缺一不可。何也?人而不知,是非當前,一切判斷不開,這是混帳;人而不仁,私欲滿腔,視同體如胡越,定要刻薄起來;人而不勇,終日委靡,沒個希圣希賢的志氣,如何會長進?大都這三德,原是天與我的,少了一件,便把那兩件也連累了,豈不是德之賊,豈不辜負在天地間做個人?
博我以文,從性之著見處誘之也,以言乎遠,則不御也;約我以禮,從性之凝固處誘之也,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也。此孔子所以教,而顏子所以學也。
天下之治也,理教昌明,為君子者在上位,為小人者在下位,小人恥其下,而以功名矢志,亦將勉力為君子。天下之亂也,理教晦昧,為小人者在上位,為君子者在下位,君子恥其下,而以富貴動心,亦將失身為小人。
君子之富貴,所以崇廣德業也,故孜孜焉進修而不足。小人之富貴,所以跨躍閭里也,故盈盈焉溫飽而有余。
樂經吾不得而見之矣,故六經虛其一而稱五,此六經一大缺典也。雖然,有四子之書在,粹然自成一家,合而成六,誰曰不宜?后儒又從而附益之,至有十三經,于是乎加多矣。竊意孝經而外,若左氏,若公羊,若谷梁,若爾雅,恐俱不得以經名也。甚至二氏之書,紛見迭出,儼然以經自居,其為僭竊也甚矣。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朝廷之名器且然,而況于圣賢之名器乎!聲其僭竊,一舉而改正之,伊誰之任與!文清先生曰:大圣人作,予將有厚望焉。
論人于戰國,吾必以魯仲連為巨擘焉。仲連之辭富貴、甘貧賤也,曰輕世肆志。此四字者,如何當的他起?假使權柄到手,恐誤天下蒼生矣。嗚呼,不知學之弊,至此哉!
朱子立主敬三法,高子從而先后之。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斂不容一物,總之以伊川整齊嚴肅為入門。整齊嚴肅,從衣冠瞻視上見得,功夫似在外面,而其實則本之于心也。何也?整者此心無敢散亂也,齊者此心無敢參差也,嚴者此心無敢寬放也,肅者此心無敢怠慢也。分之則四,合之則一而已矣。所謂敬也,上蔡之惺惺,和靖之收斂,一以貫之矣。
吾于高子遺書,尊之如天地,親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吾師乎,吾師乎!由孔子而來,見而知之者,得四人焉:顏曾思孟是也;聞而知之者,得五人焉:周程張朱是也;以聞知上遡見知,使孔子之道燦然復明于世者,于今又得高子其人,故予嘗有語云,早歲服膺惟庭訓,晚年北面在梁溪,蓋不忘此身生成所自也。
老子陰符經,從未睹全書,只于薛子讀書錄中得其一二。薛子述程子之言曰:老子甚雜,如陰符經卻不雜。及閱之,雜甚,且多怪誕不經之語,如以仁義禮智信為五賊,及天地萬物之盜之類,是何話說?薛子錄之,殊不可曉。
孔子以四勿教顏子,而老子言三勿,曰:耳、目、口,天下之三要也。此其言之近理者。惟是少卻一物,所動一差,并視、聽、言亦未能皆合于理矣。烏所語于克己之功乎?
許魯齋曰:責己者可以成人之善,責人者適以成己之惡。此言是身心良劑,我輩宜時時刻刻服之。
薛子曰: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禍流于滔天。余曰:一時之怒不能制,而禍流于滔天。
薛文清極力推許魯齋,猶王文成極力推陸象山也。各以其學之所近者言之,故見瑜而不見瑕。畢竟是格物未到至極處。
人心惟危,則道心惟安矣。道心惟微,則人心惟顯矣。顯者省察而自克之,安者優游而自得之。則人心皆道心,渾然為一,無所分別矣。
文清先生曰:大舜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莫之能御也,是即感而通天下之故也。予謂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豈非為寂然不動傳神乎?合孟子一節,恰好是系辭兩句之義。
養氣者自無暴其氣始,然必喜怒哀樂發皆中節,而后可言無暴。何也?喜怒哀樂,氣之驗也。
言語輕浮淺露無涵蓄,躁率急遽無倫序,皆所以暴其氣也。養氣者須沈潛和緩始得。
文清先生曰:忠臣事君,視天下猶一家,非為身謀也。余謂不特事君為然,雖隱居鄉里,視天下猶一身,非為家謀也。又曰:圣賢之言皆平易易知,后儒有作禪語以見于文辭者,雖曰明理,失平易之意矣。余謂:作禪語以見于文辭者,便是理不明,豈特失平易之意哉?
漢末諸賢,天資甚高,極力砥躬礪行,但于道學一路,未有理會處,故不免淪胥以亡。惜哉!若使得程朱為師友,或免于難。其所以進德修業者,度亦不至如當年而遂已也。
梁溪之于河津,猶顏子之于曾子也。
梁溪先生課程,每夜臥不解衣,乍醒即起。余未能也,解衣而臥,纔醒便默記一日所讀之書,或思索義理。有所得,即于次日記之,覺得此心在腔子里。但不能常耳。
薛文清先生讀書錄,蔡文莊先生四書蒙引,才是圣門格物,功夫卓絕。諸儒孰得而加諸?
一念不妄起,一言不妄發,一事不妄做,一人不妄與。書此甫畢,閱讀書錄文清先生語云:一言不可妄發,一事不可妄動,與予中間二句全合。此心之同然如此哉!
楊龜山曰:人性上不容添一物。余謂:人性上不容減一物。仁義禮智天理也,富貴功名人欲也,仁義禮智中,稍以富貴功名之念容之,天理流為人欲;富貴功名中純以仁義禮智之意行之,人欲轉為天理。
幾善惡都從念頭上見得,念頭纔動,便須查考:某是善,即引伸之使日長;某是惡,即遏絕之使日消。所謂知幾之學也。
書曰:無教逸欲有邦。余引伸之曰:無教逸欲有家,無教逸欲有身。
無輕日用惟難,無安屋漏惟危。
人皆知奉承此身,而不知奉承此心。如宮室之美、妻妾之奉、衣服飲食器用玩好之類,皆所以奉承此身也。目不敢妄視、耳不敢妄聽、手足不敢妄持行,懔懔焉如對上帝、如臨師保,皆所以奉承此心也。奉承此心者無不至,則不宮室而美,不妻妾而歡,不膏粱而腴,不文繡而華,不彝鼎金玉而隨取輒給。凡所以奉承此身者,無不至矣。
人之吉與兇,征諸言。躁其言,人未有能吉者也;言之讱與否,征諸氣。暴其氣,言未有能讱者也。
文清曰:性也者,其小學之樞紐也與。余謂:性也者,其大學之樞紐也與。豈特大學然哉?自論語中庸孟子以遍觀六經而盡識,皆此物此志也。
文清曰:頑不仁也,有以訂之則仁矣。西銘一篇,皆勉人為仁之意。余曰:愚不知也,有以砭之則知矣。東銘一篇,皆勉人為知之意。
文清曰:人之動靜語默寤寐,皆易也。嘗試反躬而求之,一動一靜一語一默一寤一寐,其對待之易乎?所謂交易為體也。動而靜靜而動,語而默默而語,寤而寐寐而寤,循環無端,其流行之易乎?所謂變易為用也。動靜必以禮,語默必以義,寤寐必以敬,則太極之理真實在我,而渾身于是乎見易矣。
允執厥中一言,萬世心學之宗,亦萬世經學之宗也。如易只是要剛柔得中,書只是要政事得中,詩只是要性情得中,禮只是要名分得中,春秋只是要賞罰得中。中之一字,便該盡五經大義矣。
永樂二年,饒州處士朱友季詣闕,獻所著書,專詆毀周程張朱之說。上覽而怒曰:此儒之賊也。特遣行人押友季還饒州,令有司聲罪杖遣,悉焚其所著書,曰毋誤后人。息邪說、放淫辭,此三代后王者第一盛舉,有功吾道大矣。爾公張氏獨微示不滿之意,且惓惓焉,惜其書之無存也。意者欲自為地乎?閱其四書大全辨,恐亦有拾友季余唾處。
秦焚詩書,學問一道掃地矣;繼以漢高嫚罵,故開國之初,知學者絕少。歷文景間,文學之士始稍稍出,賈誼之文博大昌明,而或失則??;晁錯之文典雅精練,而或失則刻。以言乎知道,均未也。至董子出,然后知道之大原出于天,纔說性,纔說命,是吾道一大開山也。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董子之學度越諸子處。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咸絕其道,勿使并進,是董子之教度越諸子處。由周迄宋,可與適道者得三人焉:文清推昌黎,文成推河汾。然河汾以西方之教為圣人,昌黎以墨翟臧孫辰與孔子并稱,要之醇正不雜,俱遜廣川一席也。
君子修之吉,蔽以戒慎恐懼四字,說的恁地嚴重;小人悖之兇,蔽以放僻邪侈四字,說的恁地丑惡。似乎霄壤懸殊矣。豈知一不戒慎恐懼,便做到放僻邪侈;要免放僻邪侈,須是戒慎恐懼。出此入彼,中間更無站立處。避兇趨吉者慎之哉!
今人講天文,都在躔度上推算,余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便是孔子的天文。今人講地理,都在疆域上查考,余謂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孔子的地理。把兩大象實體到身上來,即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也,區區讖緯陰陽之術云乎哉?
二氏專言空,吾儒亦豈諱言空?但吾儒所空者欲也,二氏所空者理也??掌溆麆t人欲凈盡,而天理盎然現前,性命皆歸實地;空其理則枯槁寂滅,生意索然,空而頑矣。然則天理流行活活潑潑,如何可空?
晝間功夫在言語上查考,言語不慎密,吾心未有能存者也;夜間功夫在夢寐上查考,夢寐不真正,吾心未有能存者也。晝夜孜孜,只是要保護這一個心。然心不是懸空守的,須要時時讀書,纔得翕聚;書又不是草率讀的,須要時時靜坐,纔得沈潛。靜坐以讀書,讀書以存心,心存而晝間言語自然慎密,夜間夢寐自然真正矣。
梁溪先生言:功夫以擇執二字盡之,曰無一毫攙和之為擇,無一毫滲漏之為執。予今曰:惟時時刻刻覺其攙和滲漏而已,如此方是真功夫。愚謂從功夫覓本體,以心之虛靈二字盡之,無一物填塞之謂虛,無一物遮蔽之謂靈。予今曰:惟時時刻刻覺其填塞遮蔽而已,不知何日可見本體也。
舍程朱經驗良方而自制金針,自矜妙訣,律所謂違本方,殺人者也。
梁溪先生曰:孔子之道至程朱而闡明殆盡,學孔子而不由程朱,是入室而不由戶也。愚謂:程朱之道至高子而闡明殆盡,學程朱而不由高子,是入室而不由戶也。
梁溪于端文為后生觀其答格物諸書,直舒胸臆,罄所欲言。端文亦欣然受之,不少芥蒂。如此正見兩公高明光大處,我輩相與若無這段意思,便不成朋友,并不成學問。
儒者言無物,又言有物,何也?無物之物,指人欲言也,梁溪曰:所謂人欲,亦豈獨聲色勢利?只服食器用纔有牽戀處,皆是也。須是克己閑邪,打掃的潔潔凈凈,然后本色豁露,無少污染。故曰無物。有物之物,指天理言也,白沙曰:靜中養出個端倪,方有商量處。端倪者,躍然于方寸,了然于日用,不言而喻者也。須是存心養氣,發見的活活潑潑,然后本性凝成,無少滲漏,故曰有物。惟無物所以能有物,惟有物所以能無物,蓋合一而交資也。
性之一字,彷佛似有所見,尚未是其頭面。惟時時靜坐讀書,以庶幾一日之遇云爾。
易有太極,心有太極,不見吾心之太極,則無以見易也。
尋常思維,將太極來做我身的骨子,則陰陽動靜必有與時咸宜者矣。梁溪先生卻不然,其言曰:吾輩學問,以藐爾六尺為太極作個骨子,則陰陽動靜又不足言也。余所言是后天而奉天時,先生所言,直是先天而天弗違??此蔚妊劢?,何等愿力!
梁溪先生曰:惡念易除,雜念難除。今試內省此心,易除者果是除了,難除者畢竟未之除也。
梁溪述少墟之言曰:內存戒慎恐懼,外守規矩準繩。二語當終身行之。余謂內存戒慎恐懼便是敬以直內,外守規矩準繩便是義以方外,終身行同人之言也與哉,終身行坤之六二也。
君子守身之道三:一曰言語不茍,一曰取與不茍,一曰出處不茍。
晝之所讀,夜必思之。夜之所得,晝必書之。晝不讀則夜無所思,夜不思則晝無所書。無所思,則正念弛而私欲生矣;無所書,則正功廢而宴安成矣。私欲生于內,宴安成于外,則身心日污壞,而性命日淪喪。此豈等閑事,而可不惕然深省乎?
心也者一身之主宰也,故從來稱心者必曰君,身有五官百骸,皆一心之服役也,有臣道焉。心牽于物,則紛亂雜擾,不能為官骸之主宰,而心為昏君;五官百骸各牽于物,則陷溺汨沒,不肯為心之服役,而五官百骸皆叛臣矣。外以察吾君臣大義何存何亡,不可逃也,吾惟日盡吾職分之所當為者而已;內以察吾君臣至理惟微惟危,不可忽也,吾惟日盡吾性命之所當為者而已。
回想向來病痛,正在舍其田而蕓人之田。人之田原不要蕓,我強要蕓之,究竟無下手處,是以人之田未必治,而己之田荒蕪甚矣。自茲以往,務要把那根莠荊棘一切斬除了,將一片田地修治的潔潔凈凈,布以嘉種,朝夕灌溉滋培,生生不已,萬寶告成,庶不負我祖宗基業耳。
讀書非占畢,求復吾性焉耳;靜坐非禪定,求見吾性焉爾。性何以復?由失而得也;性何以見?由昧而明也。失而得、昧而明,則氣質變化,而天地之性盎然現前矣。
梁溪先生曰:世局如此,正是玉成,不可不知也。信然哉!然非曰知其玉成而遂已也,須將天地間第一件事,以只身挺然擔荷其間,萬萬莫要失了腳,萬萬莫要脫了肩,好好的交與那個人,方不負彼蒼玉成之意。
文清曰:愛流為淫,溺仁之過也。余則曰:不仁之過也。蓋淫溺之愛,全是一團私心了,如何說得仁?
以系戀之私恩而曰待小人女子之道,余曰未然。既曰道矣,豈有系戀,亦豈有私恩乎?
治天下者在得人,固矣。余謂治身心亦然。學者屏棄外物,孜孜然用其力于身若心也,非得良朋好友切磋之,有日損無日益矣;無已,姑借憎疾之人誹謗之口以自勵,可乎?畏其人察其言,反觀內省,務求改過以自新,彼憎疾而誹謗之者,何必非良朋好友也?
于人也無問貴賤,于事也無問大小,于地也無問明暗,于時也無問久暫,皆當提醒此心,而不敢萌怠慢之意,久之自行得處。
心誠色溫,氣和辭婉。此八字者不可頃刻忘也。
壽親一舉而四方垂存,自公卿以至布衣,未識面而來者指不勝屈也。余不肖,何德以堪之哉?圖報無能,惟有益孜孜于身心性命之學而已。
敬以直內,心乎道也;義以方外,身乎道也。心乎道,道凝其心也;身乎道,道淑其身也。內凝其心而身益淑,外淑其身而心益凝,此之謂內外交相養者也。
心以不動為主者也,而反曰動心,蓋震動其心,使之有所警惕,而不敢即安,庶可不淪于冥頑也;性以不忍為主者也,而反曰忍性,蓋堅忍其性,使之有所創艾,而罔敢或易,庶可不囿于氣質也。故孟子曰:增益其所不能。薛子曰:則日新矣,然則動心者,正所以不動其心也;忍性者,正所以不忍其性也。
每日外考吾所言,字字句句務期核實而后已。實矣,若未能有行焉,雖實言亦虛也。每日內省吾所知,事事物物務期認真而后已,真矣,若未能有行焉,雖真知亦假也。虛者實之,假者真之,吾其可以日進有功也夫!
我行其野,適當立冬前二日,利于是終,貞于是始矣。仰觀俯察,滿目皆肅殺景象,使人愴然。然天地一團生意,卻都收藏在里面,翕聚者正其發散者也,專一者正其直遂者也。因而內省吾心,翕聚乎否也,專一乎否也。不翕聚不專一,吾心一團生意,與天地懸隔矣。天道方以利終,而吾心無所謂義;天道方以貞始,而吾心無所謂知,天命之性安在?此不可以不勉也。
梁溪先生曰:財色二字,一落腳便是禽獸。讀之悚然危懼。又曰:圣門之學主于求仁,人心常收斂則常仁矣。只此二句,道盡吾輩本體功夫。學者要覓本體,須從此覓;要做功夫,須從此做。
陳惕龍先生曰:一生三事:一事收心、一事慎行、一事守口;一日三分:一分應物、一分靜坐、一分讀書。只此一聯,說盡希賢希圣希天功夫,此外若添一件,便覺重復。此中若減一件,便覺欠缺。無添也,無減也,遠而言之,終身畢世少他不得;近而言之,一時一刻少他不得。包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每當臨臥時,撫心自問曰:刁包,汝今年五十有八矣,德還不加進,業還不加修,將來作何結果?無乃甘心禽獸矣乎?今日話是如何說,心是如何求,書是如何讀,事是如何應付,逐件查考起來。若一件不著實去做,仰便愧天,俯便怍人,次早清晨,在我先府君、先梁溪夫子前叩頭服罪,務求改過自新。
漢高祖貴為天子,過趙一箕踞,遂來貫高之謀,幾至殺身亡天下。而況自天子以下者,可不敬與?然則希賢希圣是此敬,保身保家亦是此敬。
從古圣人,未有言格物者。言格物自孔門始,孟子七篇,皆格物之書,而于二字曾未著解。嗣是而后千四百年,茫然不知格物為何事。故雖有絕世文章、絕世德業,而律以圣人之學,槩乎其未有聞也。至程朱出,然后以易窮理二字釋之,或詳為訓詁,或發為論議,莫不有以曲盡其義類,雖圣人復起,豈能易其言哉!又三百余年,姚江學興,直以為善去惡四字了卻此案,而格物之學晦矣。入手一差,便難得手。不百年,復生我梁溪先生其人者,首以表章格物為學,微辭奧義,如日中天,即謂程朱復生可也,即謂孔孟復生可也。噫,吾無間然矣!
無物不有,以性之充塞者言也;無時不然,以性之流行者言也。隨時隨物,莫不有以見吾性焉。斯真能格物者也。
書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茲,不啻不敢含怒。此予三十年前書壁間以自勉者。近見文清讀書亦錄之,故再記于此。
孔子于易系辭曰窮理,于大學曰格物。程朱釋格物曰窮理,以夫子之言發明夫子之言,故確不可易也。博而言之,萬物有萬物之理;約而言之,一物有一物之理。無巨細無精粗,皆有理,則皆在所當格也。
心即理也,故格物者格心;性即理也,故格物者格性;天即理也,故格物者格天。心也性也天也,分言之則三,合言之則渾然一物也。推而極之,上下古今,何莫非此物,則何莫非此理也。故格物者一以貫之。
學圣人者,巧力二字缺一不可。然必以孔子為標的。若陽明之力,詎曰非孔子之力,但其教人處則未免省力耳。自古無見成圣人,圣人無見成說話,如何要省力?陽明之巧詎曰非孔子之巧,但其教人處則未免傷巧耳。大匠必有規矩,羿射必有彀率,如何可傷巧?
溫公大賢也,生平不甚滿孟子。陽明大儒也,生平不甚滿朱子。二者病則一般。
為人作應付文字,須要滿心奉承他,不是修辭立誠,不是忠信進德,是亦招損一端也。
使汲長儒游孔子之門,當是子路一流。使陶淵明游孔子之門,當自曾點一流。
梁溪先生曰:如某人見他極好,與人言之亦相入,但考之躬行,便內外不合,以是知虛見無益。余讀之爽然自失,曰:先生其為我發蒙乎?夙昔反觀,似有見地,且于先生之言無不入者;試考躬行內外合一否,奈何安于虛見,不勉勉于實地也。言念及此,無地可容矣。
偶然做的一事,原為義助起,既而熟思之,卻是大不義所在。名則利人,實則害己。急急回頭,庶無大悔。
日來反觀內省,口內依舊說長道短,讀書依舊操三歇五,應事依舊隨行逐隊,大不長進。急向我父師前叩頭謝罪,萬勿因循,甘此下流也。
先儒云:父母震怒,聲色異常;人子祇栗危懼,思所以平格,不當指為性情所發而遂已也。此語原以喻天變,欲人修德正事反災為祥也。然謹書屋漏,固可作事親良箴矣。
孔子從心不踰矩之學,只憑一志字做去,故曰發憤忘食,正見其矢志處;曰樂以忘憂,正見其適志處;曰不知老之將至,正見其貞志處。及門中,惟以不惰許顏子,三月不違仁,其志立也。其余或日至或月至,則所志有間斷矣。
孟子持志,陽明責志,正是頂門一針。后來人或為物欲牽引,或為科名汨沒,惜哉!
朱子五歲讀孝經,便書八字于其上,曰:若不如此便不成人??此呛蔚戎驹?!
周子說希賢希圣,直說到希天處。莫高于天,故莫高于周子之志。
高子曰:人只有一個念頭最可畏,即所謂獨也。又曰:精察天理,令這念頭只在兢業中行,即所謂慎獨也。又曰:久之純熟,此個念頭都是天理,即所謂矩也。雖七十方到此地位,其實吾輩纔志學,便奉此以周旋矣。但從心所欲,則究竟未可幾及耳,故曰:吾輩安敢說大話也。
高子曰:所謂收回放心者,纔覺便已,更別無收。說的恁地見成,學者服膺此語,省卻多少氣力。
天之心不可見,于其生物有常見之。人心常提醒,使生理油然惡可已。則吾之心渾是仁,而心之仁渾是天矣。
高子問答書兩卷,上卷大段言理學,粹然吾性吾命至寶。下卷大段言政事,藹然吾君吾民良劑。至哉言乎,不作一時套語,不作一情面語,不作一假借語,直欲使天下學者盡躋圣賢之域、天下民生盡享康阜之樂而后已。自有書柬以來,若先生其弗可及也已!
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此孔門教學定本也。孟子而后千四百年,一切從事于詞章訓詁之學,只浮慕得博我以文半截,至約我以禮便茫然矣。有宋周程張朱五夫子出,然后推其博文之誘,而一意窮理;推其約禮之誘,而一意居敬,舉孔門所謂循循善誘之定本而著明之,殆無余蘊矣。又四百年,姚江良知直接江西頓悟,只堅守得約我以禮半截,語及博我以文,便以為影響、以為支離、厭棄而不屑道矣。幸高子崛起梁溪,以五夫子之窮理為孔門之博文,以五夫子之居敬為孔門之約禮,舉濂洛關閩所謂服膺孔門之定本,表章而著明之,又豈有余蘊乎!夫人而無志于圣賢之道也則已,夫人而有志于圣賢之道也,斷斷乎當從高子入。
不讀高子遺書,真是虛過一生。
高子曰:吾生平不以三公為榮,而以潔凈二字為愿。然愿學先生者,學先生之所愿而已。先生愿潔凈二字,豈非合身與心而為言乎?心掛一絲則其心不潔不凈矣,身染一塵則其身不潔不凈,一絲不掛、一塵不染,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者,舉在吾身、心中矣,夫然后可與言潔凈矣。即潔凈即精微,內觀吾心一易之秘藏也,外觀吾身一易之流行也,心也身也易也,一而已。此之謂真學易,此之謂真學高子。
高子曰:莫輕視此身,三才在此六尺;莫輕視此生,千古在此一日。反復此言,便覺有壁立萬仞氣象,然非曰諷詠其言而遂已。嘗試進而求之:三才在此六尺,此六尺者,豈不巍然與天地同體乎?今夫天終日生、地終日成,吾于其中生成若何矣;今夫天地之生成在兩間,而吾之生成在一心,心有所放失則不生,心有所缺欠則不成,不生不成,則此心頑空矣。吾惟孜孜求易簡于干知坤能,強而不息,然后可與言生矣;厚而能載,然后可與言成矣。生生成成,即六尺即三才也。千古在此一日,此一日者,豈不悠然與古今同運乎?前而古終日往,后而今終日來,吾于其中往來若何矣;今夫古今之往來在二氣,而吾心之往來在一心,心有所系縛則不往,心有所障礙則不來,不往不來,則此心間斷矣。吾惟日孜孜求符節于先圣后圣,考而不謬,然后可與言往矣;俟而不惑,然后可與言來矣。往往來來,即一日即千古也。
仁者人也,人者心也。天下未有離心之仁,則未有離仁之心。故高子曰:心本仁,如目本明、耳本聰,目本明而失其明焉則瞽,不可以為目也已;耳本聰而失其聰焉則聾,不可以為聰也已;心本仁而失其仁,則目雖明而心已瞽矣,耳雖聰而心已聾矣。聾瞽之心,尚可以為心乎哉?不可以為心,尚可以為人乎哉?今之人有亡耳亡目者,則已憐之,而人亦共憐之;至于亡心,視亡耳亡目何如?乃己既瞆然,人亦相視為固然,其失輕重也抑甚矣!
程子曰:人只為此形體,便隔一層。除卻形體,渾是天也。此孔子克己復禮之說也。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以言乎形體之無所障礙也,無所障礙則人體即天體矣。愚曰:人正為此形體,與天不隔一層。踐卻形體,渾是天也。此孟子形色天性之說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以言乎形體之無所虧欠也,無所虧欠則人體即天體矣。內省吾身,耳目形也,其能明能聰,則耳目之性也。吾惟盡吾聰明之性,而耳目之形踐矣;手足形也,其能恭能重,則手足之性也。吾惟盡吾恭重之性,而手足之形踐矣;外省吾身,父子形也,其有親,則父子之性也。吾惟盡吾親之性,而父子之形踐矣;君臣形也,其有義,則君臣之性也。吾惟盡吾義之性,而君臣之形踐矣;兄弟朋友夫婦形也,其有序有信有別,則兄弟朋友夫婦之性也。吾惟盡吾序別信之性,而兄弟朋友夫婦之形踐矣。踐其形,然后可與言性也;盡其性,然后可與言形也。天命之謂性,賦性之謂形,踐形之謂人。
天地間無一物而非陰陽也,則無一物而非太極。形形色色,盈眸而是也。天地間無一事而非陰陽也,則無一事而非太極,巨巨細細,盈眸而是也。天地間無一時而非陰陽也,則無一時而非太極,往往來來,盈眸而是也。此處放過,便是行不著、習不察、物自物、事自事、時自時,與吾無與也。此處果識得無一物而非太極,無一物而非心也,無一物而非心,而心有一物濡染,則非太極矣;無一事而非太極,無一事而非心也,無一事而非心,而心有一事系戀,則非太極矣;無一時而非太極,無一時而非心也,無一時而非心,而心有一時間斷,則非太極矣。無濡染、無系戀、無間斷之謂心,無濡染、無系戀、無間斷之謂心之太極,無濡染、無系戀、無間斷之謂太極之無極。吾儒只說太極,太極便無極。故孔子專言之,而周子統言之,非有二也。若二氏,只說無極,卻遺了太極,是以談元說妙,都在靜里尋覓,至于動中紛至雜投,未免厭煩,遂思屏絕事物。不知事物如何屏絕得?惟有一一還他太極本色而已。
一日五件事:曰事母、曰課兒、曰著書、曰謹言、曰省場圃。五件事都合并一字上去,曰敬。
古今道理都在四書里面,故薛文清公曰:四書不可一日不讀。四書道理都在集注里面,故愚又曰:集注不可一日不讀。讀集注所以讀四書也,于集注無所得,而漫言四書,說夢也;于四書無所得,而漫言古今道理,說夢也。
孔子于伯夷,曰古之賢人也。而孟子則以為圣之清;于柳下惠,曰臧文仲知其賢而不與立。而孟子則以為圣之和;周子于伊尹,曰大賢也。而孟子則以為圣之任。豈一人之身可賢可圣,固若是懸殊耶?非也。賢,希圣者也,賢而以大名,則幾幾乎圣矣。是故顏曾思孟俱稱大賢,及其從祀孔廟,一則曰宗圣,一則曰述圣,一則曰亞圣,儼然配孔子,而迥異乎十賢。蓋皇帝王以降,圣人不世出,天縱孔子出類拔萃,古今絕響矣。嗣此以往,或有媲美顏曾思孟者,則天下第一流也。以余觀于周程張朱,殆其人與?五子俱稱大賢,當以四子之例處之,此數百年曠典,而未之舉也。愚嘗從而私擬之曰,周元公見圣、程純公悟圣、程正公修圣、張明公勉圣、朱文公會圣,以此言公諸天下萬世,使學道者知宋五子即周四子。孔子而后此九人者,其弗可幾及也已!
圣人著書,一言一藥。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譬藥之有補有瀉也。在人視脈色而用之,文成法專于瀉,而元氣轉虛;朱子補瀉兼施,為藥中王道。若之何其廢之?文成學得之象山,朱子所熟聞深知,而不敢教,若曰天下有高明者自能得引而不發之蘊,必以敬修維持之,使持循規矩,猶得寡過。非知不及文成也。其慮深于文成也,而目之為影響,比之于楊墨,其可乎哉?
堯舜以來相傳之道,孔子開而孟子繼,非開則無以為繼也,開之之功大于繼。若夫顏子曾子子思,則同有功于繼??鬃右詠硐鄠髦?,程子開而朱子繼,非繼則無以為開也,繼之之功大于開。若夫周子張子,則同有功于開。
孔子之后知言者,孟子而已。孟子之后知言者,程朱而已。程朱之后知言其誰哉?愚謂本乎程朱之言,以致其知者,知言也;背乎程朱之言以侈其知者,非知言也。如此操券,豈有爽焉者乎?
檢點日用,有兩個念頭不好:一則曰昏,昏,不明也,不明不敬也。敬則不昏,雖愚必明矣;一曰怠,怠不強也,不強不敬也,敬則不怠。雖柔必強也。
心不存則言不能無妄發,何謹之有?言不謹則心不能無外馳,何存之有?存心謹言,向來作兩段工夫去做,由今驗之,只是一事,非有二也。
存心時便以謹言為心,謹言時須是存其心而后言,兩者打成一片,久則心無妄作,而發言自然中節矣。天即理也,此語最盡。嘗試考諸圣賢之言,天命之謂性,命此理也;上天之載,載此理也;顧諟天之明命,顧諟此理也。四時行焉,此理行之也;百物生焉,此理生之也;盡其心、知其性所以知天也,知此理也;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事此理也。樂天者樂其理之所以然也,畏天者畏其理之所當然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昭事此理也;不顯亦臨,奉此理也;無斁亦保,守此理也;日監在茲,不敢一刻昧此理也;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不敢一刻慢此理也;敬天之怒,無敢戲豫,罔或恣肆于理之中也;敬天之渝,無敢馳驅,罔或放逸于理之外也。昊天曰明,昊天曰旦,言此理之光昭也;及爾游衍,言此理之充塞也。理之時義大矣哉!舉目見理,舉目見天也;舉步見理,舉步見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