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木客喜音律,解吟詠,僭號稱王。大開韻府,招集詩豪,得吟哦軍十萬。遂筑吟壇,拜詩魔為帥。其軍分平上去入四部。演為蜂腰、鶴膝等八陣,開十五國之風,惟秦最強。遂諏吉興師叩關請戰。山公先點強兵把住潼關,傳諸將共議破敵之計。諸將皆曰:“噤喉二處,皆稱險阻。為今之計,無如多積糧草,閉關守住要害,敵兵資竭力疲,必自散去。我無折矢之勞,坐收其效。此萬全之策也!”公艴然曰:“君等差矣!山魈猖獗,妄自稱干,關中帶甲百萬,破此小丑如摧枯拉朽。正當礪兵秣馬,滅此朝食,豈可閉關示怯,為敵所笑?”諸將皆不敢言。
公遂令谷應領兵迎敵。木客笑曰:“武夫欲以力勝,先自失計。”兩軍相接,谷應一戰而北,引軍入關。公聞谷應兵敗,大怒,點齊部曲,親自出兵。石生入見,問:“何以戰?”公曰:“爾書生何知軍旅之事?”遂出戰。木客下令,軍中盡披穿山甲,前軍豎五十旗,右軍執趕山鞭,左軍使開山斧,與公戰于夕陽。公大敗,師盡崩裂。木客乘勝馳之。公正被困,忽一人徒手奮呼,阻截其勢。木客師辟易不敢前。公入關大慚,問其人曰:“壯士何來?”對曰:“將軍同里松月波,因訪令甥石蓮峰到此。見公被困,故不辭一臂!”公喜,邀入幕府。
石生聞山公師敗,笑曰:“不知敵情,焉得不敗?”及聞松濤至,二人相見大喜。生曰:“別來寤寐不忘。何意吾兄遠游到此?”松曰:“自賢弟出門之后,深嘆索居。孟秋,山公書到,說你未至,尊堂十分驚駭。我和籠碧知你不到必是中途有阻,只得出門尋訪,以慰尊堂之心。”生謝曰:“勞兄遠涉,何以自安?我到此已是七月將盡,舅父說剛有書回,我知家中免不得驚疑,隨即遣人回家,不料吾兄先已出門。”松曰:“既遣人回。也免得家中懸念。”生曰:“籠碧近況如何?”松曰:“他安無事,不過如此。府上與梅、柳俱是他照看,吾弟可以放心。”生曰:“蒙他相看,勝于骨肉,心實抱歉!”松曰:“相知周急,事極尋常。況他豐厚之家,更當如此!”生復詢二女,松曰:“別后我二人并不曾到他家去。來時曾去作別,兩人凄凄困守,容貌比前減多了。”生甚慨嘆。
松濤正欲言入繡嶺之事,適山公來招二子入營問計。二子隨同入中軍。公自戰敗,令谷應堅閉潼關,不敢再出。木客令詩魔扎住關前,晝夜推敲,聲勢甚盛。松謂公曰:“吾觀敵人有傾巖赭嶺之雄,公誠不可與爭峰!”公曰:“吾方欲勵兵益眾,以圖必勝。如足下言,將如之何?”生即曰:“甥早已探知敵情。御此敵安用長槍大戟?直須賦詩,退之可也。”公曰:“即如子言,宜速為計。”生與松濤計議,謂松曰:“吾欲先為茗戰,君意若何?”松曰:“一路被村醪所困,正欲借此洗發精神。雖非所長,愿佐旗鼓。”
生將軍中亦分四部,建陸羽、龜蒙、毛文錫、盧仝四幟。上銹龍團鳳餅之狀,色尚紫,名紫云堆。兩人各率二部:濤名松蘿軍,生名石花軍。齊到關上。敵兵望見旗槍林立,遂來挑戰。兩軍開關迎敵,七戰而詩魔退舍。松蘿、石花二軍皆翊翊風生。石生復決蒙泉以灌之,騰波鼓浪,沸聲如吼。敵兵莢戰兩軍,遂列于關外。木客聞詩魔戰敗,并力御之。山公親往犒師,謂二子曰:“敵雖暫退,終相持不下,奈何?”二子曰:“破敵必待夜戰。”公曰:夜戰宜多張火鼓,以助軍威!”二子曰:“無庸。”
一夜,四天鎖碧,皎月當空。下令軍中按甲束兵,各依節奏高歌趙宋、元、明之詩。敵軍聞之,莫不技癢。詩魔與木客同登壁壘,倚月靜聽。詩魔曰:“宋以詞勝,元以曲勝,明以文勝。五七言皆平弱無奇,不足畏也!”木客遂令軍中歌而和之。次晚,二子復令大軍稍前,歌初、盛、中、晚四唐詩。木客曰:“此非晚夜之比!”詩魔曰:“詩盛于唐,調雖高,猶未盡善。歌而和者如故。又次夜,二子復令軍中歌晉魏六朝及兩漢詩。木客驚曰:“語和而莊,義嚴而密,又非前夜之比!”詩魔心頗怯,不能應。軍中寂然無聲。二子笑曰:“山鬼伎倆已露,益以后勁,立見蕩平矣。”松濤編板屋,得《小戎》婦女千人。至夜,兩軍翊翊,直逼敵營。或擊甕,或叩擊,嗚嗚然齊歌秦風《車轔》、《四鐵》、《小戎》、《蒹葭》、《終南》、《黃鳥》、《晨風》、《無衣》、《渭陽》、《權輿》十篇,敵兵大敗,詩魔降,木客夜遁。
山公聞捷大喜,出關相迎。大軍凱歌《六月》,振旅入關。營中置酒命樂,歡聲洋溢。公親酬二子,松曰:“非石生不為功,草鄙之人何與?”生曰:“克敵皆吾兄之力,何多讓也!”公曰:“左提右挈,勛實相等,行當表奏,以彰懋德!”生曰:“松君虎賁之士,表薦允宜,甥不過逢場作戲,何能之有?況扳花念切,軍功亦不敢當。”公嘉其志,盡歡而散。
二子同入臥所。松曰:“近日軍中勞攘,未曾問你迷途入楚之事如何?”生想曰:“我遣人回,你已出門,怎知我迷途?”松曰:“豈但知道,繡嶺水散人家我還睡了兩夜來的!”生曰:“好奇怪!你怎生到得彼中?”松曰:“此話更奇!繡嶺不在宇宙之外,你能到,何獨我不能到!你且說迷舟一節。”生曰:“說也奇異。來時舟泊金壇,被江風一夜吹送到彼。原來去年贈我畫圖的朗磚和尚就是那嶺上雨花宮的住持。我在寺中住了半月,因識水翁,移到他家。來時和尚未回,惜不能一見。且問你從何知道,尋到那里?”松曰:“我也是到了金壇,巧巧遇見從前載你的舟人。他口夸江風吹送之快,因而問得消息,就上了他船,同入繡嶺。長老還不曾回寺,拈花和尚說你與水翁相善,你到這里就遣人到彼候他。
我因此與他同到他家訪問明白,蒙他留住兩晚,遂即作別。那里面山水幽奇,果是一幅天然圖畫!惜不曾久留,細加探賞。”生曰:“且慢!我并沒有遣人入楚。你見水翁可曾問他?”松曰:“我只問你入秦之信。遣人不遣人不曾問他,他也沒有提起。”生曰:“我怕是和尚誤聞。”松曰:“我還忘了,水家郎有書帶來候你。”遂取書付生。生接書,知是盈盈所寄。問曰:“這書誰付你的?”松曰:“那晚剛欲就寢,有一七八歲小鬟送到書房,說是官人所寄。我要請會會,回說有病,不能會客。”生笑云:“此事你可與散人說知?”松濤搖首。生持書不發,又曰:“原來這和尚還不曾回寺。你還不知他神異,他去年還有贈我詩句,幻而難解。中有‘江帆誤張’、‘函關奏凱’之語,神奇乃爾!”松濤甚是驚異。時濤被酒先睡。生挑燈開緘,見書云:錦水煙深,花賺漁郎之棹;草堂日暖,竹留君子之車。地非洛浦,而遇陳王,人喜東墻,而鄰宋玉。題紅一葉,和錦字以緘懷;麗落千言,將衍波而索賦。烏棲曲泣鬼驚神,白歌縈心系念。含羞擲果,偶來月下之游,回顧雕欄,遂并星前之椅。清淡霏玉屑,侍見滿泛綠昌明;良夜剔銀燈,棋子敲殘紅蓓蕾。聯詩聯袂,君謬許為情所鐘;如友如賓,妾愧佚于禮之外。一誦游僧之句,方期白首同心;忽聞阿母之言,暗惜紅顏薄命。感君情切,使妾心柔;遂致私誠,共申信誓。百年鳳卜,恩向碧海俱深;一曲驪歌,魂與玉鞭齊掉。秋風吹雁路,別思方殷;遠水報魚書,愁心倍熾。帷房密約,親何難于吹處求瘢!幕府佳期,妾獨能于真中辨假。謂此情之甫定,況分袂之匪遙,縱彼美之可親,寧棄予之太速。
指星誓月,君非無媒;接木移花,妾何敢信?是用略陳鄙陋,謹和偽札以同登;惟祈俯念盟言,共守貞心而不變。蒹葭白露,思以間而益深;契闊死生,情以亻舟而倍篤。楚云秦樹,魂夢徒勞;逆旅異鄉,珍重為禱!
生覽書大驚。復觀偽札,知為山公所使,心大不悅。松方鼾睡,生急推之曰:“快醒!快醒!”松覺曰:“怎么你還未睡?適才夢去,正與敵人鏖戰,被你推醒了。”生曰:“且莫說夢話。我問你,你到水家,水翁可有什么話說我?”松曰:“他不曾說你什么。”生曰:“怪道那和尚說我別后曾遣人到彼,他卻不錯。”松曰:“是誰遣去的?”生曰:“說也可笑,既稱知己,我不敢瞞你。水翁并沒有兒子,只有一女,貌比夷光,兼工鉛槧。房中有一妙婢,名喚采蘋。因其婢得與相識,別時曾與密締絲羅。來到這里,舅父屢以親事相強,我無奈,告以曾與水氏聯姻。誰知他偽托我言,遣使持書到水家絕親,將我從前之事一朝破露,豈不羞死!”松聞言,披衣起坐曰:“這等說來,書是尊閫所寄?我道你迷途甚奇,原來有此奇遇!書何所言?”生移燈近榻,以書示松曰:“珠玉之心,千伶百俐,早已識破是假。區區離間,從何而入?”松見書曰:“讀其書,知其人,真是閨中英雋。好笑阿紅說寄書的顛倒,瞞著魚雁,我倒被蛾眉賺了!”
石生一夜無眠,次日即欲辭別起身。山公問松濤,得知其故,大慚,謂生曰:“姊無緣,我也不再強你。你冒雪歸家,如甥舅情何?”生決意欲行,公不聽。自是,館甥之念遂絕。一日,松謂生曰:“緣雖前定,君于中表誠為薄情!”生曰:“知我罪我,我皆由之。舅父既不我強,我倒為他覓得佳婿。”松問是誰,生曰:“君寧學王魔詰作老鰥耶?”松曰:“你敢是說醉話?”生曰:“我不醉,話也不錯。正欲借此謝罪紅妝,你不要看我的樣!”松止曰:“切勿輕舉,自討沒趣。這兩日睡夢不祥,夜來自夢睡在床上,一人遞與我一只小鳥,我接過來看,卻是死的,又放在枕頭上,不知主何應兆?”生拍掌曰:“夢兆甚祥,姻事必妥!待我解與你聽。你睡在床上,乃坦腹之兆。鳥死乃羽卒,合來是一‘翠’字,家表姊小字翠微。放在枕上,豈非共枕之先驗乎?”松濤大笑曰:“恐未必如君所解,且未知山公之意如何?不可造次。”生曰:“造次也必于是了。”
遂煩谷應為媒,且曰:“入楚偽札汝必知情,令你戴罪圖功,務須力贊。”谷應來與山公言。公以石生之事不諧,正爾抱悶,聞谷應之言,暗想:“松濤雖恬雅不及石生,其英傳俊拔亦世所罕儔。”頗動于中,以語翠微,翠微無言。公遂允其所求。生大喜,謂松曰:“庶幾不負吾兄此行,弟亦借此以酬知己。”松濤解所佩琥珀以為聘。公受聘,遂擇吉以女妻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