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自隨其岳和公之合浦,閱報知秦中奏捷皆由松、石二子。喜濤已與生會,遂作書郵寄入陜。石生聞云入粵,憂曰:“二兄相繼出門,弟家與二女更有誰倚?”松曰:“他既出門,必安頓妥當也,不消慮得!”亦同作書問訊,并言松濤入贅之事。云得書大喜。會卿云出詔,令二千石以上俱賀表。云為其岳屬草表上,人主悅,錫予甚厚。和公欲舉云,云辭曰:“我本無心出岫,區(qū)區(qū)浮名,非我志也。”遂止。
時散人已抵家。盈盈自出繡嶺,怯怯腰肢怎禁得千里辛苦!兼之暗抱憂心,漸覺朱顏憔悴。又見住居湫隘,絕非錦溪之比,兩道春山鎖成一處。采蘋在旁時時勸慰,或調琴以待彈,或展枰以對奕,或歌其舊時佳句,以博開顏。盈盈賴此得稍舒蘊結。
有人送檳榔至,散人曰:“此方瘴氣甚多,中人即病,惟食檳榔可以除之。盈盈謂采蘋曰:“老相公說此物能除瘴氣,只知山瘴可除,不知我愁瘴幾時得消?晚于燈下集藥名詩一律以自遣:
小院重門冬漏長,爐煙銷盡水沉香。
昏黃連夜云兼月,契闊懷人參與商。
敲竹每防風攪夢,療愁終沒藥堪嘗。
郁金常薄寒燈暗,強染烏絲續(xù)斷腸。
鄰有宦室,聞水翁有女,即來求婚。盈盈聞之,悲愁涕泣,幾不欲生。清氏詰問采蘋,采蘋復陳前事。清氏謂盈盈曰:“癡心女子負心漢,這話真不差!石家兒夫妻舉案已經數月,你還盼他來,便白了頭也盼不到了!昨日來說親的人家雖是宦家,聽得說他兒子是癡的。我想起來什么癡,大人家兒女任著性子,多有得是這樣顛狂的。我也不肯輕許他,如今也才得到家,且慢慢打聽,怕尋不出好女婿來?”后宦家復央媒來問肯。散人問清氏,清氏曰:“你好沒主意,回他就是了。你有多少女兒愁嫁不出去,要送與那呆公子!”散人曰:“我也猶豫不決,明日一心回了他罷!”次日覆了媒人。
宦與君守和公乃同年相好,見姻事屢求不遂,以托和公,欲以勢相籠絡。和公卻之不得,遣役持帖來招散人。散人驚疑,不知何故。及到署,和公令云影入書房會散人,告以宦室求婚之事。散人曰:“老朽久客他鄉(xiāng),攜眷初返,百務倥傯,何遽及此?況自度金屋茅檐勢同霞潦,亦不敢柳扳!”云曰:“只須緣分相投,貧富貴賤在所不論。某宦之意甚堅,翁何不俯就,以全兩家之好?”散人曰:“翩翩公子何慮無閥閱門楣,豈其食魚必河之鯉?這卻斷難從命。”云見散人堅辭不允,遂不復言。
茶畢,云問曰:“翁向來作客何處?”散人曰:“客居荊南繡嶺已數十年,近日甫回。”云訝曰:“繡嶺可就是賽桃源么?”散人答曰:“便是,先生怎么曉得?”云曰:“曾經見過,怎不曉得?”散人曰:“彼中人跡罕到,間有來者,仆必知之!先生來自何年?仆何未識面?
”云曰:“身雖未到,這地方倒也識得。動問龍湫有一石蓮峰,今春因入陜迷路到彼,曾會此人否?”散人曰:“仆曾為石君下榻。君從何而知?”云曰:“不才云籠碧,與石君同里,相契最深。他秦中書回說,曾與繡嶺水氏聯(lián)姻,借問彼中可還有貴同宗么?”散人曰:“只仆一家。”云曰:“如此石友所聘是令愛了?”散人曰:“先生不知,石君已為山總戎東坦。”云曰:“非也。山家姻事已成畫餅,翁卻未知。”散人曰:“說那里話?他秋初入秦,隨即合巹,還有書寄仆,怎說已成畫餅?”云曰:“翁誤矣。與山公令愛合巹,及敝友松月波,非石君也。”散人搖手曰:“先生誤,非仆誤也。松友為尋訪石君,也曾到過繡嶺。石君來書在前,松友入秦在后,如何扯得到他身上去?”云不復辯,只令書童取出二子所寄之書云:“不能為公辯此。二友數日前才到之書,請看,便知孰誤孰不誤!”散人見書,惑滋甚,問曰:“山公有幾位小姐?”云曰:“山公乏嗣,只有石君一位表姊。”散人目云曰:“哦,也是這樣!”云曰:“石友純篤之士,既與翁約為婚,寧肯復作他人之婿?向聞山公欲以此相強,敝友堅執(zhí)不從,寄翁之書必非石友親札”!散人始悟前書之偽。
云復出繡嶺圖,問曰:“畫中佳景,翁當熟識。”散人曰:“此圖乃繡嶺寺僧朗磚所藏,先生從何而得?”云曰:“去年那和尚到敝梓,將此圖贈與石友。石友轉贈于我。請問賽桃源真境較此如何?”散人曰:“雖得其形似,個中曲折尚有未到。”云曰:“有此妙境,恨不能旦暮遇之。翁反棄之而來,卻是何故?”散人慨然曰:“鄙意亦難以相告。此圖與二君之書乞暫假帶回,即當奉璧。”云許之,復問曰:“適言宦室之事,不曾請教閨英有幾位?”散人曰:“說也惶愧,衰年朽質,也只有一個弱女。”云曰:“這等就是石君的尊閫了!翁勿負敝友之約,宦室之求,吾當力拒。”
散人持書與嶺圖作別回家。清氏忙問何事,散人曰:“便是昨日辭婚一節(jié),他要尋個有勢力的媒人彈壓于我,豈不好笑?”清氏曰:“你怎生說了?”散人曰:“我已矢口回絕了。只是回了一家,就許了一家來了!”清氏驚曰:“是那一家?又這樣草率?”散人曰:“聽我說,他是龍湫人,乃石蓮峰的契友。說石生到秦后曾有書回家,說與我家結姻,并不曾做山家女婿。”清氏曰:“我不信!依他說,那從前寄來的書是誰寫的?”散人曰:“更有可笑,方才他說山家也只有一個女兒,原要招石生為婿,他堅執(zhí)不允。這句話當日到繡嶺來尋他那姓松的也曾對我說過。說起來,那封書竟是托名假造的。前邊說著我也不信,他把二友寄與他的書取出來,我看這卻不錯,山家才是近來招贅了那姓松的了!”清氏曰:“原來有這樣委曲,我想他也不該寫那一封書來!”散人曰:“我現將石生寄與這姓云的書帶回來了,你拿去與女兒看看。”清氏指畫曰:“這是什么?散人曰:“是女兒畫的繡嶺圖。去年郎磚贈與石生,石生轉贈他的。我也帶來看看!”清氏曰:“你如今說將女兒許他,對那個說?”散人曰:“方才承這姓云的十分叮嚀,他卻不知我家的原委。我暗想:這段姻緣竟有九分天意,不如還留與他罷!”
清氏持書入房曰:“我道這后生難道這等劣薄,原來入贅山家是那尋他的朋友!”盈盈突聞母言,不知何謂。清氏細述前事。盈盈聞言,并看二子之書,暗中生喜。采蘋曰:“姊姊神見,早已識破是假,何待今日?”盈盈展見嶺圖,訝曰:“此圖與鄰舟女子所帶無異,也是梅、柳所臨。”清氏曰:“何處鄰舟?那個梅、柳?”盈盈復為母言二女辭樓之事。清氏曰:“這生不但才貌出群,更兼德行可嘉,是你與他有緣。巧巧今日會見姓云的,才曉得從中關節(jié)。如今你父親要將你許他,我們又離了繡嶺,萬一他不來,豈不又相耽誤。”采蘋曰:“那和尚與他的詩上說得明白,不用疑心,他一定是來的。”
次日,云影來謁,言已謝絕宦室。散人甚喜,出書與畫還之。云曰:“翁今是疑是信?”散人曰:“仆還有一言,雖承貴友不棄,但吳粵相去甚遠,仆暮年無倚,將來作何歸著?”云影沉吟良久,曰:“不才有一善策,欲了向平之事,當曲全兒女之情。若依愚見,翁向來客居異地,不若明春攜家同到敝梓,待我作書招石友回家,成全佳偶。一則可免敝友尋訪之勞,二則又有翁婿相依之樂,豈非兩便?”散人低回曰:“這事還待與寒荊商議。”
云去,散人以語清氏。清氏曰:“這卻使不得!不知深淺,冒冒失失到了那里,萬一從中有變,明日進退兩難,討人恥笑!”散人心亦不定。后云影時時來訪,商及此事,散人曰:“雖蒙先生贊美,究不知令友之意如何,仆終不敢冒昧到彼相就。”云曰:“翁于入楚之書,信所不當信;于學生之言,疑所不當疑。學生愿為執(zhí)柯,包無差誤。”散人自從到家,見親友凋零,人非物換,雖回故里,無異他鄉(xiāng)。感云力勸,復與清氏計議,遂萌入吳之念。越明年,燒燈初過,云影欲回,促散人偕行。散人之意遂決。云擇日別其岳,與散人舉家就道。盈盈謂采蘋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席猶未暖,又復長征,怎禁得這般困頓?”采蘋曰:“不遇云相公,怎便得住龍湫?若非回粵,又怎得與云相公相遇?這來去之關鍵甚大,卻不徒勞。”盈盈曰:“蠟丸詩云‘盡道珠還珠復飛’,真如燭照!”
數計一路山程水驛,到得龍湫,又是仲春將盡。既抵家,云影入門,書帶看見,連忙報知碧娘。碧娘見云影,先詢其父之安。云亦隨問石生之母。碧娘曰:“自你出門后,我就接來同住。如今現在我家,甚是平安。”云大喜曰:“得卿如此,我亦心感。”云見生母,母謝曰:“老身一家打攪府上,承大娘多般照看,十分感愧!”云曰:“正該如此。只是家常定有不到之處,還要見諒!”隨令家人搬取行李,告生母曰:“還有一事恭喜,小侄已為蓮峰挈眷歸矣!”生母驚問,云影細述前事。母曰:“去年大娘說他陜中來書,說與繡嶺水氏結親,我正愁他山遙路遠,日后怎生處置,又蒙如此勞心,愚母子何緣蒙賢夫婦周全備至?誠何以報?”
時采蘋與采綠先入室。碧娘見采蘋曰:“婢且驚人,美人將如何?”少頃,散人率婦女進門,碧娘延清氏、盈盈入內。清氏與生母相見,各申姻婭之誼。隨命盈盈拜見,母拉起,喜曰:“此真吾兒之配!”清氏復向碧娘致謝云影玉成之德。碧娘私語云曰:“石君得佳麗,你又輸他一籌!”云笑曰:“所性不同,我只道你好。”碧娘曰:“我房里還有一個佳人,你去看看!”
云進房見柳絲,即問曰:“你在這里?怎不見梅姊?”柳掩淚曰:“自君別后,有一狂且作難,只得暫避君家。梅姊攜阿姥避往庾嶺去了。”云驚問作難之事,柳備言之。云曰:“這都是我出門之故,他不同來,獨往庾嶺,卻是何意?”呼碧娘曰:“我交你兩個,如何少了一個?你難道不該叫人去留他?”碧娘曰:“柳姑娘你聽么,我說這場埋怨不能免的。”柳曰:“大娘再三勸阻,他決意要去!”云曰:“去時曾有何說?”柳曰:“說待石郎回來,遣人到彼接他。”云曰:“可惜我們往庾嶺經過,當面失之。你二人如此,始不負石君之約,且待回來去接罷了!”
云妻引盈盈見柳絲。柳絲先已知之,延入房中,倒身下拜。盈盈急扶住曰:“姊姊怎行此禮?顧碧娘曰:“動問此位是誰?”碧娘曰:“這是柳姑娘。”盈盈不待其辭之畢,心已明白,便曰:“敢就是畫雁圖的柳家姊姊么?”柳絲羞慚俯首。盈盈曰:“知名已久,今日幸會。向聞與梅姊同居,今彼何在?”碧娘為言避難之事。盈盈回顧采蘋曰:“如此說,去歲江皋所遇的是他無疑!早知如此,悔不載與同歸。”至晚,盈盈遂與柳絲同寢,十分親切。散人遂暫住云家,云即作書入陜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