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筆鋒縱逸處,翻摹諸人,十九收斂圓整,十一揚波怪妄,一時俗,一野狐,皆畔于書法。圓滿故是正法,逸興乃其權巧。初學者可與正,未可以權。雖然,若不能權,不知書法者也,即能權,而補綴從事改過成功可耳。若恃其后筆,即非上乘,大令且以取嗤,豈惟他人。
字以知好惡難別。他人好惡易別,自己好惡難識。古人名家好處易識,古人名家惡處難識。今無名人惡處易識,今無名人好處難識。如此識得如白黑不差,方是識好惡。此無難,多看法書得之矣。
皎皎而好為好書,混混而好為惡書,翩翩而好為佳書,莽莽而好為野書。佳好故難,野惡何難。不知愧何難,知愧斯難。
后世以筆鋒掩書,已自俗謬。至于近代,又將以墨汁掩筆,大可怪也。古人未始無之,此偶然落筆,濃淡失所,謂不傷于書可耳。若遮此丑態,法果如是乎?譬之殘印章、爛畫片、折足鼎、闕池硯,妙處不在破而在全,去其妙處,獨取殘闕,識者噴飯。
世人多謂余拙于真楷,故作篆書,名言哉,真堪藥石乎!惜未悉余病也。余故貪夫,常謂遇事不見根柢,寧不學。書法言作字粗通篆法,因此一語,每為致思。篆無粗通義,粗通即有俗惡二魔投手腕中,俟得我便矣。此無他,后世知見,善機不熟,俗習易染耳。有心書道,必從頂門著力。字之必篆,猶學詩者必熟讀三百篇,作文者必貫通九經正史。不然皆野狐也。余之作篆者,書之始也;不作徒隸者,未究其終也。世之譏我者,但知用字之終,不愿聞橫直點拂從何處來,從何下落,故余之不作真楷,功未到耳。世之譏我似矣,但鹵莽橫加,故曰藥石哉未中余病。請以此良劑自灌肺腑,毋令俗魔中汝膏肓。
余無世資,習以成性,以至作字。豈惟不能隨波逐流,即唐、宋而下,卻不喜效顰,是以每受世嗤。有見作飛白者,曰象道士畫符;有見作古文者,曰如武夫戈戟;有見作小篆者,乃始解頤曰:寫得太平。嗟嗟,何俗眼之局于一邊,更不解開咫尺哉!心目都在胸中,牝牡驪黃何關千里逸足。且道士畫符,何者非篆體?立戈持刀,何者非心畫?余作書時,因文定法,故不泥者有之。顏魯公家廟碑、方朔贊諸法書帖,旨義各別,徒隸尚爾,豈惟篆籀而無其說乎!悲盲兒摹像,作法書全帖,見謂字從胸中取由內照。能解于此,始可以得二王署名千變萬化之妙。不然,妄謂二子好怪者,此真無耳目人也,請借蒙古人皇縫虞學士馬尾,合其兩眼,他時有目者出,出與共賞。
子建云:文之好丑,我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至于今之世,豈惟好處人不知其得,即丑處亦不知其失也。成敗橫于衷,毀譽梏于外,評者不得其實,聽者莫之的從,未曾實用一翻功夫,總之夢中說夢。人之用功而不知者有矣,未有無功而知者也。知而不能言者有矣,未有能言而不知者也。
后世書家,惡態百出。有工為波折以誣人者,有倚此模糊以渾人者,有故為絲曲以媚人者,有率其粗獷以欺人者,有任其放縱以凌人者,皆不知書者也。果能此道,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可善取之,勿遺開眼后慚愧。
好古不知今,每每入于惡道;趨時不知古,侵侵陷于時俗。寧惡毋俗,寧俗無時。惡俗有覺了之日,時俗則方將軒軒自好,何能出離火坑。不見古人書不能灑俗,不見今人書不能祛妄。問如何作書,曰:畫得出,豎得出,撇得,點得,輳得,便是書法。
真能有得,自一至十,即是法帖;或永或圖,一字可蔽。
評書不特毀人書難,即譽人書亦難。嘗怍書遇敗筆,世人漫然喝彩者無論矣,至真認以為好譽之,益令書者愧怍。
有一友人初作賣書肆,索余寫柔翰林三字匾額,期得佳書。余以其果屬意也,構思日夕,始下筆,覽之自覺飛動,四顧踟躕可以滿志。兒子請留正本,與之鉤本足矣。余取初心奪以畀之。及后相見,略不色喜,稍間,曰:象道士畫符。余亦不怏怏自若也,但戒他時俗地勿作佳書耳。
友人請余作堂聯,聯中有瞑字。惡其近冥也,以為不祥,戒曰:幸用俗眠。余如其請,不惜蹈俗,并十字并作通時小篆。一日有一大名士過之,見其方整,誤認非余作者,頗稱獎。及知余書,因自飾曰:寫得太平,悲哉世乎!就俗用俗,何必余書,帚可焚矣。
字熟必變,熟而不變者庸俗生厭矣。字變必熟,變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故熟而不變,雖熟猶生,何也?非描工即寫照耳,離此疏矣。變不由熟,雖變亦庸,何也?所變者非狂醒即昏夢耳,醒來恥矣。
字避筆俗。俗有多種,有粗俗,有惡俗,有村俗,有嫵媚俗,有趨時俗。粗俗可,惡俗不可,村俗尤不可,嫵媚則全無士夫氣,趨時則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世人顧多尚之,目為通方者有矣。此以惡紫特甚,須痛懲之。
近代善刻,如遙望美人,未見不好。及觀真跡,如覿面相對,大半可憎矣。古人墨本,則骨胳筋肉一時呈露。至于古跡,語言舉止趨步皆可師資。至若鍾、王、張、索,名世賢哲,則風神顧盼,千里一息,非足跡可到,但得遐想,未可追蹤仰止。若何不多閱真跡,不辨名家敗筆,不多參拓本,不顯鐫工無稽?遵敗筆,效偽鐫,都成一笑。
學者稍知字畫,即彈射好丑。及至法書在側,太半若罔聞之;書法在笥,全然不知何物;甚至臨摹步武,亦但悅在近代時尚俗體而已,何怪乎葉公好龍哉!余是以斷彼沈夢中人也。書家而不酷嗜古帖者皆是也。即好矣,而又但能視若玩器,以至翻其題跋,摸其剝蝕,考諸證佐,以驗真偽而低昂其貨值者,一皆茫昧于此道之徒,勿論可也。
評論鐫工,古以不失體為高手,今以不失筆為高手。不知者左今右古,大謬不然也。筆可自取,體須導師。試揣近代江左諸人,何人不能巧弄筆意,如花似柳,描成一段春色?至于結果收拾,無所措置矣。是以古人之結構體裁,攬其妙境,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若夫鋒裊鮮妍,不過漫然稱賞而已,豈可同年而語哉!
閱墨刻,如十六觀經之象;觀真跡,如佛觀;若親炙名家濡毫運帚,則是開眼合眼,大圣現前,如羹如墻,芳軌不遠。倘逢偽跡,等視天魔,必不為所嬈亂,其有正法眼在。
古帖模糊者翻覺校好,何也?鐫工那得無漏,丑不呈也。善學者得其好處,我自不糊涂;不善學者認模糊作一段妙境,謬矣。更有以模糊糊人耳目者,此非士君子所為,小人伎倆耳,詐矣。不知者謂字既模糊,掩則通掩,露則通露,何獨丑態不呈。大抵玩帖人必稍具鑒識,古帖骨格不失,而我胸中自有佳賞快心處,以意逆名家法度,是以但見其好,何疑乎。所以蒙董人只取明爽,稍涉模糊,略不流目。嘗戲為之語曰:取帖愈明,其人愈昏。
閱名家書,須識其來歷。古帖無論矣,如吾吳文氏父子待詔,出于太宗而目為右軍者,是截其血脈也;掌故出于藏真而目為襄陽者,是斷其源流也。評者過猶不及,皆非是。
鑒賞法書之樂,聲色美好一不足以當之。玩好雖佳,無益于我,惟法書時時作我師范,不可斯須去身。常謂博古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嘗博一古;善書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嘗寫一字。名家亦有但貴墨跡而不貴拓本者,此正不知真好者也。墨跡故佳不可得,而善帖為稀世之寶矣。善拓又不可得,而常拓亦為不可闕之物矣。即使其家多藏墨跡,或一帖不具,則刻本終不可少也。如是鑒賞,方是好古,方是知書,方是識去取,方是識好惡,不然皆浮慕也。
米、黃諸君,鑒別真偽,鑿鑿不爽,所賞諸帖,即不墨跡亦必善拓,所以如別白黑。今則不然,后出諸碑大半傳摸失真,無論好處弄壞,即惡處又多為好事人修飾遮掩,以眩世目,真偽幾乎不可辨矣。故寒山法書集特設后出續帖,自為一類,竊比釋典中單譯經不與入重譯藏,恐未免亥豕,疑以傳疑。
善鑒者取書忘筆,取筆忘刀,取刀忘絹素楮墨,即取絹素楮墨者,亦須忘裝潢色澤而后可。不然,鮮不為所亂惑。
仿書知其好處固要,知其不好處尤要。敗筆人人不免,名家即不過差少過失耳。善學者取其長,不善學者兼其短。何也?無真鑒也。至于不經事少年,惟敗筆是效,何也?敗是我家故物,不自覺,其易入釋家所謂熟境易于漸染。茍能開眼,痛懲何難,但恐大夢中翻怪人推覺,此最難治。
法書七
漢人書不期合而合,晉人、六朝能以不合而合。唐人造立許多法度,宋以下尚能造詣于法,元則標致用事,抑末也。世人趨之,可憐哉!
求帖先尋古文篆隸,始可以窺章、鍾秘奧,得章、鍾而后可以別二王優劣。優劣渾渾,勿與說書。
晉人法度不露圭角,無處揣摸,直以韻勝。唐人法度歷歷可數,顏有顏法,歐有歐法,虞有虞法。虞實近古而返拘,歐似習俗而入妙,顏則全用后世法矣。其他隨人指縱,不足道也。
晉人以無意得之,唐人以有意得之,宋、元諸人有意不能得。今之書家無意求,亦不知所得者何物。
不學唐字無法,不學晉字無韻。不惟無韻,且斷古人血脈;不惟無法,且昧宗支家數。謂晉無法、唐無韻,不可也,晉法藏于韻,唐韻拘于法。能具只眼,直學晉可也。不具只眼而薄唐趨晉,十九謬妄。
時書之于法書,分明別是一重世界。時帖之于古帖,分明別是一重世界。拓本之于真跡,分明別是一重世界。泛嘗名家書之于第一流書,分明別是一重世界。不寧惟是,即一人之作,平時書之于得意時書,分明別是一重世界。學者玩法書,必如是重重互案,等而上之,等而下之,無不燭照數計,始可以為鑒賞之真。如是賞鑒,其書必進,跡不從心者亦或有之。至于雅俗當前,水鏡之辨如薰蕕蒼素,必不為所撼搖矣。
善帖遭庸工,良工逢偽跡,雖皆惡道,然亦不皆空過也。家藏木本十七帖粗惡異常,然而晉人筆意十存八九者,此善帖遇庸工本也。他石本字故可觀,晉風掃地矣,此良工逢偽跡本也。具眼者自能甄別,定其取舍,盡成良藥。若無目握此,各中其毒,好而知惡,惡而知美,可以此言進。
有識之士,直教鉤帖人倒本從事,寧使失粘,骨力形似故在也,即不得前人書妙境,亦不雜后工丑態。茍能不失形似,伎倆足矣,其神情庶幾自取。若后世丑態一入腕中,即百翻灑拂,未必凈盡。何也?用后世耳目著后世皮相,氣味易于相投,一染難革,勢所必至。常謂熟境能熟,生境能生,非祖師不能道。晉人行草不多引鋒,前引則后必斷,前斷則后必引,一字數斷者有之。后世狂草渾身纏以絲索,或聯篇數字不絕者,謂之精練可耳,不成雅道也。淳化帖第六卷首帖蹈此失,無論善惡,其偽可知。至若懸針,用之絕少。后世妄書一篇數見者,不特非法,望之可憎。○我朝已還,吾吳以書畫甲天下,至于今日,家至戶到。夫人而能握三寸管以自好,車載斗量,不可勝算。惜乎一皆因人成事,不似前朝諸公自立門戶、不愧古人者流也。常恐易世而往,掃地盡矣。畫非吾事,書法一道,可不補前賢未發之蘊,以冀同調友生相與上下其論為不刊之典乎!自己作字,每見其情,閱他人書,寧無水鑒。士衡所謂蓋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顏真卿骨力有馀,逸韻不足。方朔像贊取資右軍,晉風稍有存者,當為平原正書中第一帖。褚遂良志在妍媚,古雅罔聞,唐三藏敘比量集王帖,如伎女之并宮娃,兼葭之倚玉樹,非其倫矣。略無唐家氣骨,敢望晉乎?別論可也。顏傷于方,褚傷于圓。雖然,顏氏上達,褚氏下達,柳公權亦褚輩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