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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胡子衡齊
  • 胡直
  • 9363字
  • 2015-12-21 17:46:23

談言下

戎夷違齊如魯而后門,天大寒,與弟子一人宿于郭外。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又惡與國士之衣哉?戎夷大息曰:道其不濟夫!解衣與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夫戎夷始欲為天下惜死,不嫌生也,終能為弟子捄生,不辭死也。戎夷可謂知處死矣。使戎夷誠知道,則雖為天下士可也。彼陳三之徒,侯嬴之流,區區殉名,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宓子賤治單父,彈嗚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諏其故于宓子,宓子曰:我之謂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故勞,任人者故佚。夫任人者匪直佚也,人眾必周而不漏也;任力者匪直勞也,力寡必偏而不咸也。任人者匪直不漏,彼蒙任者,可以使不肖者肖也;任力者匪直不咸,彼不蒙任者,且將使能者不能也。此古今常試之驗也。故曰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又曰恭己正南面而已,言任人也。

梁天監中,有扶南大舶,獻玻黎之鏡,鏡面廣尺五,內外皎潔,方員照三十里。訊其直,曰:此波羅尼斯福樂寶也,約值百萬緡。帝命有司算之,傾府庫償之不足,朝臣無敢議其值者。已而有國工沉隱士也,舉鏡熟視,斥而去之,曰:是照不過三十里,奚足貴?吾中夏神州有神鏡,能照左右,爰及秋毫,咸徹表里,以逮萬里,四燭無疆,則天子之心是已。夫天子神鏡,有赫其明,有濯其靈,而德威政刑出焉,內無苛繳,外無姑息,則天下拱手而治,福樂孰踰此?焉用傾府庫以酬彼鏡?帝不能用,竟酬其值。晚年專務姑息,政刑大弛,卒有侯景之難,國亡鏡亦隨喪。

談子曰:南海之濱有鼉市焉,鼉儤背海隅,邊幅廣修不知幾百里也,居民視為石洲,漸創茅茨,鱗列成市,不知幾何時也。異時有穴其肩為鐵冶者,天旱火熾,鼉不勝熱,怒而移去,沒者幾數千家。或譏之曰:是置居者不審也。而不知置天下者不處其安,而虐且焰,則鮮不成鼉市也。東海之濱有蜃閣焉,蜃居海中,吐氣則結成城墉樓臺人馬,五色縹緲,出煙霧之表,高鳥倦飛就棲,輙墮氣中,竟以溺死。或譏之曰:是為鳥者不審也。而不知人之宅貴富者,不擇其從,迷昧終身,則鮮不墮蜃氣。是故惟大人者,視天下為鼉市,不以欲熾;眇貴富為蜃閣,不以身迷。斯人也,雖為天下處貴富也,可矣。

昔唐寧王嘗獵于鄠縣介,搜林莽草際,一柜扃鑰固甚。王命發視之,乃貯一麗姝,問所自,姓莫氏,出衣冠家,夜遇賊僧劫至此。王驚悅之,載以后乘。會獵者獲一生熊,因納柜中,乃扃留草間。時明皇方求極色,王以莫氏殊麗,即表上之,具奏所由,上令充才人。經三日,京兆奏:鄠縣食店有二僧,以萬錢賃店作法事,唯舁一柜入店,夜久腷膊有聲,遲明寂然。店戶人怪之,啟視,有熊沖出脫走,尋二僧,已骨矣。上知之,大笑曰:寧哥大能處置此二賊也。談子曰:彼二僧自謂得麗姝如莫氏,足樂矣,而不知柜中之忽化為熊也。明皇自謂得莫氏,矧又得太真,足樂矣,而不知域中之忽化為胡也。明皇能笑二僧,后之人又笑明皇,于乎,人主其無令相笑,無已也!

談子曰:齊桓公唐明皇,二君皆始治終亂,而皆起于好內。桓公始聽鮑叔薦管仲,遂忘射鉤怨,而獨任以政,人不能間,何其難也。已而修內政,興海利,贍貧窮,祿賢能,踐盟曹沫,劃地燕君,拜胙周使,歃血葵丘,責楚尊王,平戎安周,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何其智也。比管仲卒,近用易牙開方豎刁三子,專權于外,嬖長衛姬等如夫人者六人。長姬淫于雍巫,雍巫又厚結豎刁,以蠱惑于內。桓公病,易牙豎刁作亂,筑塞宮門,桓公欲食食絕,欲飲飲絕,慨然涕曰:吾何面目見仲父乎!遂蒙衣袂死。既死,五公子爭立,桓公尸在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戶。夫先后一桓公也,始任管仲,以一夫命令天下,終惑內嬖,近用小人,不能庇一身,抑何悲也!雖然,仲有罪焉:初,仲齋祓受相,桓公曰:寡人有大邪三,其尚可以為國乎?寡人不幸好田,田莫不見禽而后返。仲曰:惡則惡矣,然非其急者也。公曰:寡人不幸好酒,日夜相繼。曰:惡則惡矣,然非其急者也。寡人不幸好色,而姑姊妹有不嫁者。曰:惡則惡矣,然非其急者也。夫人之好內瀆宗,則亂莫甚矣,仲乃云非急,仲固導之內亂,又安能禁辟嬖于身后乎?仲雖平戎,其若女戎何哉?故曰仲有罪也。明皇自少已定難刪亂,誅韋黨而安廟社,又誅滅李元楷等陰謀,立殺長孫昕之怙威,可又謂英哉。任用姚宋,聽諫柳澤,增置侍讀以弘嘉謨,追封五王以配廟廷,不可謂不英且明也。橋陵喪事已踰年矣,猶不受朝賀,踰十年猶望陵灑泣。既耕籍田,猶種麥后苑,自太子以下令躬收獲,示重粢盛,兼知民艱,可謂能繳然為義者也。史臣贊曰:焚后庭珠翠以戒奢,禁女樂出宮嬪以懼荒,敘友于、敦骨肉以厚俗,搜兵責帥以明軍法,朝集計最以校吏能,西蕃競欵,北狄趍風,冠帶百蠻,車書萬里,咸非溢美。然九齡既疎,林甫日親,太真擅內,而漁陽羯鼓遂震蕩于寰宇。明皇彷徨望賢,朝食不供,頓輿馬嵬,六軍不發,乃勉誅國忠而縊貴妃。宗廟立墟,生民涂炭,明皇雖掩袂涕泣,不既晚乎!明皇晚節,詔天下祖奉玄元皇帝,習四子,立學官博士弟子員,尤為亂命。又招集張果羅公遠葉法善之徒,且欲從公遠學遁。漢文帝云:朕乘千里馬將安之?明皇學遁,亦安所之耶?當其在望賢馬嵬之間,曷為不能遁耶?其倒繆益甚。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此桓公明皇之謂也。夫桓公明皇英主,尚有是,而況其下者乎?然則女禍于人國也烈矣。

談子曰:女禍有二,一內嬖,二外戚。外戚則漢甚呂王,唐甚武韋。王氏至莽,遂竟移祚;呂與武韋,移祚且十之九。其原出漢祖唐宗,無刑家大道,亂不亦宜乎?史又稱莽將篡時,挾漢婚己女為平帝后,平帝崩,后年才十八,為人婉嬺有節操。莽既篡,乃更號黃皇室主,而令別婚,后大怒,因病不肯起,莽不能強也。及漢兵誅莽燔宮,后曰:何面目見漢家!遂投火死。夫以莽之篡,漢廷大小臣工爭頌功德,宗室子為作符命,而其女獨不欲更節,且為漢死。然則人性之善,不以類移,不以習易,若莽女,尤難也!嗟夫,人主創承,無刑家大道以為子孫型模,欲無亂也,艱哉!

秦二世三年,丞相趙高欲為亂,恐群臣不聽,乃先設驗,因持鹿獻,曰馬也。二世曰:丞相誤耳。問左右,或言鹿,或言馬,高遂陰中言鹿者以法,群臣莫敢不聽高。及二世責讓高以盜賊事,高乃陰與其婿咸陽令閻樂謀弒二世,使郎中令為內應,閻樂將吏卒入望夷宮,數二世曰:足下驕恣無道,天下共畔,足下其自為計。二世曰:丞相可得見否?樂曰:不可。二世曰:吾欲得一郡為王。弗許。又曰:愿為萬戶侯。弗許。曰:愿與妻子為黔首。樂曰:臣受命于丞相,為天下誅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報。麾其兵進,二世自殺,高遂立子嬰,去帝號為王,以黔首葬二世。談子曰:高之威燀矣,詩曰匪教匪誨,時惟婦寺。三代以來,女婦稱妲褒,乃寺禍未有甚高者也。秦惟祖龍稔禍二世,倒執太阿,授高兵柄,乃至求見丞相乞為黔首而不可得,皆秦之自取也。秦乎其孰讓?

談子曰:寺禍自東漢唐末浸盛,史稱漢仍秦制,中常侍雖至親幸,止金珰右貉,不復雜調。自和帝朝竇憲秉權,鄭眾謀除大憝,遂獲侯封,超任宮卿。至鄧太后女主,益近刑人,手握王爵,口含天意,已非復掖庭故步矣。其后孫程立順,曹騰建桓,單超誅冀,乃遂植茅分虎、南面人臣者,紛然若拾果焉。其邸第擬諸天家,養子出自帝制,忠良摧陷,毒盈海宇,曹節張讓彌為魁雄。竇武何進之徒,雖以周戚上將,機事未密,先飲其劍。已而袁紹兵入,根苗痛絕,而國隨以殄矣,豈不悲哉!唐制貞觀以后七十年間,內宮唯職守御,中宗乃濫署七品以上,員外官至千余人,而衣朱者尚寡。玄宗中官稍稱旨者即授三品,衣朱者亦千余人,而兵柄未與。后李輔國從幸靈武,程元振翊衛代宗,乃至三公王爵柱國尚父,與天子共政事矣。已而魚朝恩為監軍容使,又有護軍中尉分掌禁兵,自是神策天威軍柄,亦全歸于珰臣。貞元之后,威焰日赫,五位之廢置,九重之生死,咸出掌握,遂有定策國老、天子門生之稱。文宗繆托匪人,謀用不臧,甘露之變,幾已覆國。昭宗被季述等持撾數罪,收置幽辱,镕錫固扃,鑿竅通食,至不忍言。崔胤雖快仇屠戮,流血成川,而國祚旋亡,不大晚乎!昔者周制閹人領于冢宰,止供掃除,無假名器,矧曰兵權?唯漢和唐玄,古今至愚,乃首假以權,貽禍至毒,天地為之倒列,日月彌以晦冥,身殲國亡,室闈不保,千載有余悲焉。然則為人主者,尚無以權假刑人,至喉癰不剪,浸成古今悲嚏,而卒無捄也。于乎慎哉,其惟明辟!

僖宗吟曰:紇干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處樂。固以外逼強藩、內窘家奴,欲棄萬乘為齊民而不可得,讀之彌足悲焉。昔王守澄教其黨曰:無令人主近賢士、親詩書,則吾儕可以得志。嘗試辟之,斯語也,固亦所謂貝母藥耶?昔江左有病人面疽者,試以百藥,莫不掀唇當之,至貝母閉口不欲納,病者喜曰:此藥治矣。因以葦筒灌之,數日遂愈。故治病者當求病之所忌,賢士詩書,閹寺忌之久矣,人主治閹寺,唯親賢講學,夙夜騖于知人安民,勿皇其它,寺人赍功唯貲,無惟名器;唯思,無惟事權,亂不假刊也。是曰上策。

談子謂杞翁曰:自趙宋氏立國,未多見婦寺大禍,此非獨大綱正,抑亦不與權之效與?杞翁曰:宋之夷禍,則豈后婦寺哉!宋懲藩鎮,不飭武備,唯恃賂獻,馴至大亂,而后亡國。則藝祖與趙普之謀非也!藝祖既下河北,欲乘勝取幽燕,走書詢普,普回奏止之,藝祖遂班師。及雪夜幸普,謀取太原,又以幽燕地圖示普問策,普皆力止,且曰可取孰可守。吁,普言左矣!即如藝祖取天下而帝之,又曷必后世之無守也?然自是君臣竟不以幽燕圖,兵權釋一時之杯酒,而戰爭藏異日之疆場,豈獨失中國故地哉!遂俾暴虜都華夏、冠冕為魚肉,此非其胎禍與?宋之敗蓋有三:一懦敗,二議敗,三恩敗。夫天下好戰必危,忘戰亦必危,自普以銷兵為長策,其后太宗始奮力收太原,已而北伐契丹,互有勝負。乃至寰州之陷,太宗君臣遂絕口不言兵。真宗之朝,民不識兵,虜逼門庭,乃用寇準謀,躬率濟河,大褫其氣,然竟以歲幣定盟罷兵。神宗語及太宗中箭,自謂不共戴天,憤恨為之泣下,后值王韶等覆敗,遂弛幽燕之念。總之皆襲普智識者,慨焉!蓋當時不議將兵者之非其人,而猥以兵不可用為言;不究平日無虜謀之實,而徒以虜不可謀為心。歐陽修曰:臣見朝廷常有懼虜之形,而無憂虜之心。夫不憂而懼,則積懦之為累也。異時虜至城下,徽欽父子竟不守死,相繼請降,懦刼之也。故曰懦敗。歐陽修曰:近年朝廷開發言路,獻計之士不下數十,至于臨事,誰策可用?又曰:言多變則不信,令頻改則難從。斯語誠中宋政之膏肓,凡皆多議之為過也。虜人譏曰:待汝論定,吾已渡河。其言足警矣。而南渡士大大議戰者,則不知所為守;議和者則不知所為戰,曾無范蠡一定之畫,坐成秦檜賣國之奸,群臣罔知厝火,乃至區區弊精故紙,奔走一世以趨窾言,雖言滿上下,何資實用?故曰議敗。宋既增益歲幣計數十萬,至于郊祀覃恩任子之多,乃逮于女夫外孫,濫亦甚矣。當賈似道秉政,國事已去,猶推恩至太學生,是何異于疏旱苗之水以沃魚藻,兩無捄矣。故曰恩敗。此三敗者,儒者與有責也。

杞翁曰:前代尚有文臣樹將業,若羊祜杜預謝玄韋叡裴行儉張仁原之徒,偉然為世虎臣。至宋室,鮮有文臣能將者,亦懦累也。夫吳越之人狎舟,燕趙之人輕騎,豈其性能哉,習使然也。古者男子生則有桑弧蓬矢,以射四方,六藝有射,豈獨教文?亦所以修武也。昔者諸葛讀書,獨觀大旨;李靖不欲作章句。老儒知其無稗而有妨也。故國莫病于畏言兵,士莫忌于疲虛文。假令宋之君臣不局局于聲容訓詁間,以困踣其杰氣、礱銷其英風,俾士之才力相近者,習于武事而試用之,亦可以廣材而破懦矣。詎至以中夏袞芾甘夷虜臣仆哉?雖然,此非獨過宋也。

談子謂杞翁曰:子過宋甚矣,然而未知擇將之弗易也。乃若今日,擇將猶難,而子胡易之?杞翁曰:嗟哉宋耶,繇神哲而上,未始擇之,而謂曰世乏其人,則誣世;繇高孝而下,未始任之,而謂曰人非其材,則誣人。夫觀日之玉、照夜之珠,遠出異域,來自重譯,此非古今所希覯耶?然無足而登王庭、無翼而棲瓊庫者,何也?則所好存也。宋徽之為艮岳也,杏岫梅嶺,猶為宜土之樹,若炎州荔莉,素非中土宜植,亦莫不枖集而蓊生之,則所好存也。向令宋君臣以構艮岳之心構國家,以集花石之力集將材,則何患擇將之艱哉?不然,祿山亂而李郭顯,兀術至而韓岳名,豈假之異代哉?古語云,將相無種。古之取將,或出奴隸,或出敵國,或出亡命,亦或出盜賊,惟英主良相多方試之,不次庸之,則無弗得矣。而必謂擇將之弗得,而亦所謂過活鳥坐待終斃者耶。雖然,亦非獨宋也。

談子曰:嚴尤有言,匈奴為害所從來久矣,后世三家,周秦漢征之,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周宣王時,玁狁內侵至于涇陽,命將征之,盡境而還,辟如蟁蝱之螫,毆之而已,故天下稱明,是為中策。漢武選將練兵,約赍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輙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馀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為下策。秦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筑長城袤延萬里,疆境既完,民力內竭,以喪社稷,是為無策。信如嚴尤言,則御夷終無上策,其果然歟?杞翁曰:不然,昔周宣王之先,周公相成王,撫萬邦,巡侯甸,征弗庭,綏厥兆民,其始在制治未亂,保邦未危,三公則論道經邦,三孤則貳公弘化,六卿分職率屬以倡,九牧以阜兆民,而大司馬則克詰戎兵,以陟禹之跡,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當是之時,虜雖天驕,不敢望壯月南牧矣。此非上策而何歟?則策莫上于修內政,莫要于得賢相。得賢相則能得大司馬,得大司馬則能擇良將、飭武備,其御之也不在彎弧嗚鏑后矣。而必謂御夷無上策者,是猥以后世之事言之者也,又焉知帝王者之為策?曰:帝王者為策何如?曰:不策于策而策于道,夫唯策于道者,治未然。

杞翁曰:不聞宋仁宗時,有張吳二士者,負縱橫才,不事干謁而規禮聘,其作詩有踏破賀蘭、掃清西海之句,韓范守邊,咸狂視之。異時二士刻詩石上,灑泣過市,二帥竟弗之省。二士無所適,遂亡走西夏,易名張元吳昊,觸夏主諱,聳其聽聞,夏國收為謀主,勢日強大,關右震懼,遂不可制。韓公時為四路招討,駐兵延安,忽夜有人提匕首入臥曰:某西夏張相公遣取相公頭,不忍加刃,第取金帶去。蓋宋君臣之用人狹矣!談子曰:孔子曾子,豈非所謂前知者耶?孔子修書終秦誓,曾子著大學,亦以秦誓一個臣終之。彼一圣一賢,豈皆知秦之繼周者耶?不然,何皆取于秦誓也?洞先子曰:孔曾之前知,吾弗得知已,然吾知秦誓一個臣之足以相天下也。相天下,舍此雖有善者如丙魏姚宋,亦節士耳,何足與于大臣之道哉?曰:然則后世孰為近?曰:韓范升其堂,房玄齡游其藩。

談子曰:大臣之事大矣,然使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而坐辦天下大事,恐未可也。洞先子曰:子不見龍乎?龍赤身耳,然能以云為輿,以風為駟,以霆電為徒御,上下變化而雨澤天下者,龍非有他技也,以其體虛而用神也。方龍之始潛也,不患不神而患不虛,唯虛無弗神矣,風云霆電之從之者,役于虛也。龍曷虞不辦大事也。假令龍如赑屃喜能負重,則技止龜趺而已;如螭吻喜能望遠,則技止獸首而已;如蒲牢則技止鐘紐,如狴犴則技止獄門,饕餮技止鼎蓋,睚眥技止刀環。為此者疐彼,為彼者蹶此,又安能役風云霆電而變化雨天下哉?故大臣無一技,然后能用天下之技,用天下之技為技,猶用天下之耳目為耳目、用天下之手足為手足,謂一個臣不辦天下大事,亦未可也。不然,則亦赑屃螭吻之尤而已,又烏足語大臣?且夫大臣學道不學技。曰:大臣學奚道耶?曰:休休是已。彼休休者,芚乎若愚,綽乎若暇,懨乎若無畔,渾乎若無擇,視天下人皆我人,視天下耳目手足一耳目手足也。我方有羨技,何患無技?是故大舜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諸人以為善。樂正子好善,優于天下,則善用休休者也。休休已,天下治矣。曰:然則周公多材多藝,何哉?曰:周公有而無,實而虛,故曰公遜碩膚、赤舄幾幾。周公何技焉!曰:使天下皆為龍不為赑屃螭吻,則孰為起而作事者與?曰:古之人臣,有坐而論道者,龍之徒是也;有起而作事者,赑屃螭吻之徒是也。雖然,自其修者言,則不可以定擬,是故有坐而論道者之道而下兼乎技,則未始不可以作事也;有起而作事者之技而上學乎道,則未始不可以論道也。是亦在乎人耳。雖然,世固有論道之賢,而宅作事之地,則稷契之分職,孔子為乘田委吏繼為司寇,皆是也。猶曰得龍之道,而任赑屃螭吻之事,龍之道奚少也。

管子相三月,請論百官,桓公曰諾。管仲曰:升降揖讓,進退習閑,辨辭之剛柔,臣不如隰朋,請立為大行;墾草入邑,辟土聚栗多眾,盡地之利,臣不如寧戚,請立為大司田;平原曠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如王子城父,請立為大司馬;決獄折中,不殺不辜,不誣無罪,臣不如賓胥無,請立為大司理;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避死亡,不撓富貴,臣不如東郭牙,請立以為大諫之官。于是桓公聽管仲立五子者,而國大治。談子曰:若管仲,亦幾于大臣之道者與?洞先子曰:管仲善用才者也,加時相多也,然而非知道者。管仲自云:君若欲治國強兵,則五子者存;若欲霸王,夷吾在此。夫管氏不知帝王大道,而徒以霸王自處,夸毗世主之前,于休休幾幾,何啻千里?管氏而知大臣之道,孰不知道?

談子曰:晉大始中,劉伯玉妻段明光者,性最妬。伯玉一日讀洛神賦,語其妻曰:娶婦得如此足矣。明光曰:君奈何悅水神而輕我?我死,何患不為水神!其夜乃自沈死,越七日,夢語伯玉曰:君本愿神,吾今得為神矣。伯玉覺,遂終身不敢渡水。其后有婦美者渡此津,雖枉妝,風浪暴起,卒不得渡;丑婦雖盛妝,無弗渡也。故稱妬婦津。齊人語曰:欲求好婦,立在津口,婦立津旁,好丑自彰。妬婦何其烈哉!嗟夫,后世不有妬臣津耶?凡人臣賢者,未有能涉妬臣津者也。或曰:唯大人者秉衡則無津,而賢者利涉矣。

小說家載:則天末年,有益州父老賣藥城市,得錢即博濟貧乏,經歲余。病者得藥,無不愈常。時遇有識者,輙告之曰:人一身一國也,人心帝王也,旁列臟腑宰輔也,外具九竅群臣也。故心病則內外不可捄矣,何異君亂于上,臣下無不病者?故凡欲身無病,必先正其心,不使氣索,不使思狂,不使嗜欲迷惑,則心先無病,心無病,則其余臟腑有病不難療,而外九竅亦無由受病矣。況藥有君有臣有佐有使,故病則君先臣次,為后用佐用使,如失其序,必自亂矣,又何能捄病?此猶家國任人也。吾老賣藥,嘗以此為念,每見愚者一身君不君、臣不臣,使九竅之邪恣納其病,以至良醫名藥不効,猶不自知,悲夫!父老之言旨哉,豈隱者耶!

談子曰:莊子所言圣人之道、圣人之才,歧矣。夫有其道斯有其才,未有有其道而無其才、有其才而無其道者也,故曰歧也。洞先子曰:否,自吾涉世而驗之,世之不歧也難矣。何以明之?昔者漢高武唐文皇,非謂有圣人之才而無其道者與?不然,何其能一天下,而不能與湯武齊化也?衛武伯夷柳下惠,非謂有圣人之道而無其才者與?不然,何其擅圣稱而不能與周孔比跡也?若夫以圣人之才行圣人之道,兼有而不歧者,其惟堯舜三王契皋伊周孔子乎?其次學圣人之道而近其才,稷夔傳說曾子是已。具圣人之才而有其道,顏子子思孟子是已。傅說之后,程伯子近之;孟子之后,東越王子近之。雖然,古未有遠圣人之才而能大濟天下者也。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夫難也者,難夫兼有不歧者也。

談子曰:昔宋蔡絳著古器圖說,極言當時好古風盛,至元符間,憲章古始,眇然追唐虞之典。及大觀初,乃仿李公麟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圖,所藏禮器則已五百有幾,故有一器值金錢數十萬,后動至百萬,天下冢墓破伐盡矣。政和間,尚方所貯至六千余數,百器已盡見三代典章,而讀先儒所講說有可哂者,始端州上宋成公之鐘,而后得以作大晟,及被諸制位,于是圣朝郊廟禮樂一且復古。當是時,天子尚留心政治,所重唯三代之器,若秦漢諸物,非殊特不收。及宣和后,則累至萬余,若岐陽宣和之石羈約<;鼓>;、文翁禮殿之繪像,罔間巨細,索入九禁。又有稽古博古尚古等閣,咸以貯古諸鼎彝禮器及圖畫。然世事則爛漫,上志衰矣,非復前日考驗,俄遇僣亂,悉入虜營,若孔父子產之景行,散召公季之弦辭,牛鼎象首之規模,龍瓿雁燈之典雅,皆以食戎馬、供熾烹,散滅不存,中國之恥,莫甚乎此言之可為于邑!若是。則好古非歟?洞先子曰:好古何可非也?雖然,古不在書亦不在器物,宋人君不好古道而好古器物,其覆國廢古也宜哉!古道奚貯乎?貯在人心,載記在六經,是故正諸心、措諸事,與政以敷錫生民,施及蠻貊,則可以坐對文武,而寤寐堯舜也。好古孰逾此,而奚以器物為?若必廣宕其心,窊事與政,而唯沾沾焉器物之好、圖錄之研,雖盡移三代禮器樂章充溢于后世之朝野,亦何以別于操顏氏瓢,而乞太公九府錢之譏也耶?

唐安樂公主,嘗令尚方織百鳥毛裙二疋而服之,正視一色也,旁視一色也;日中一色也,影中一色也,而百烏之狀悉見。方出降時,益州獻單絲碧羅裙,鏤金為花鳥,細同絲發,大比黍米,眼鼻嘴甲皆具,唯瞭視者能覩之。韋后效之,亦集鳥獸毛為韉,各肖其形貌,工費為之巨萬。談子曰:左氏服妖之譏,至是極矣!洞先子曰:子弗知之,世有居妖,則迷樓艮岳焉極也;有器妖,則發幕珠炬焉極也;有文妖,則風云月露焉極也。文妖胎于宋景,成于枚馬,盛于建安,而靡于顏謝徐庾之徒,自是則末士狡童,第知剪綴是富,而不知六經誰何指也;雕繢是妍,而不知仁義誰何物也;枚馬是師,而不知孔孟誰何人也;詞賦是業,而不知經綸誰何事也。蓋數百禩,懵乎若不旭之夜。其后陳叔寶江總輩,當隋師壓境,猶然與狎客賦詩為娛。彼豈真能忘利害哉?誠以淫詞蔀目而艷曲涂耳也!其禍若是烈也久之!王文中出,天下始聞六經仁義之言,而唐室以興。蓋世與文交興交喪,非一代矣。今也復何忍崇妖辭、禍斯世也!

或曰:圣人用文乎?洞先子曰:文非圣人不能用也。圣人用文,為道與法。孟子曰上無道揆、下無法守。道揆法守,不可一日寢,則文亦不可一日弛。是故文者,圣人所以壽道法、教萬世如一日者也。孔子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蓋為教也,彼能言者,乃不知圣人之為教,乃徒瑣瑣焉騖為文采,表見于后世,且曰:易與春秋,皆圣人發憤所為作。嘻,其左矣!于是有不得勢則窮愁而為著書,有得勢則招集游談者而為著書,咸以徼后世名。彼其畔道圯法已甚,后之讀者鮮不丑其德而腥其人,即不丑不腥,亦何足以肉枯骨血遺胔哉!今之世尤喜稱詞客文人,曾不知此優伶工耳,優伶愈稱于人則愈工,當其愈工也,雖嗾之魑魅,即工為魎魅;嗾之犬彘,即工為犬彘,三尺之子鮮不詬優伶,彼巍丈夫乃不自知為優伶,且將決性命而蹈之,其不謚曰倒置之民乎?魏文帝曰:文章者,不朽之盛事。彼其父子雖好文,然畔道圮法,后世所丑而腥者至也,其不朽也奚在?故曰:文非圣人不能用也。

曰:文有古今乎?曰有。曰:古亦有體乎?曰:有,然而無定體。曰:文猶諸人也,夫人莫不橫目而豎鼻也;文猶諸居也,夫居莫不橫梁而豎棟也。而謂無定體,可乎?曰:夫人莫不橫口而豎鼻,然欲朔之面肖粵之面,可得乎?夫居莫不橫粱而豎棟,然欲秦之室肖楚之室,可得乎?今語人必曰肖堯之八采、舜之雙瞳是古也,則司命不如塑師之能;語居者必曰肖楚之章臺、魯之靈光是古也,則般輸不如畫史之便。子不知世之為古,非獨優伶,且將為塑師、為畫史。二者雖極肖似,而古之精神亡矣。曰:然則圣人好古,述而不作,何哉?曰:圣人好古,好道法也;述而不作,述道法也。是故惟圣人之言為能傳神。曰:漢唐宋之言孰優?曰:道法闇郁,姑論其槩。漢渾而蓄,唐漸明鬯,至宋彌昌。弟子以告,先生曰:吾知圣人之道法已爾,吾焉擇?漢唐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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