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自然。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而況于人乎。故從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同于德者、德亦樂得之。同于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注】此章言圣人忘言體道,與時俱化也。希,少也。希言,猶寡言也。以前云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由其勉強好辯,去道轉遠,不能合乎自然。惟希言者,合乎自然耳。向下以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以比好辯者之不能久。然好辯者,蓋出憤激不平之氣。如飄風驟雨,亦乃天地不平之氣。非不迅激如人,特無終朝之久。且天地不平之氣,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此甚言辯之不足恃也。蓋好辯者,只為信道不篤,不能從事于道,未得玄同故耳。惟圣人從事于道,妙契玄同,無入而不自得。故在于有道者,則同于道。在于有德者,則同于德。失者,指世俗無道德者。謂至于世俗庸人,亦同于俗。即所謂呼我以牛,以牛應之,呼我以馬,以馬應之,無可不可。且同于道德,固樂得之。即同于世俗,亦樂而自得。此無他,蓋自信之真,雖不言,而世人亦未有不信者。且好辯之徒,曉曉多言,強聒而不休,人轉不信。此無他,以自信不足,所以人不信耳。
二十四章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行(行作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也。
【注】此承前章言好辯者不能持久,猶如跂跨之人不能立行,甚言用智之過也。跂,足根不著地也。跨,闊步而行也。蓋跂者只知要強高出人一頭,故舉踵而立。殊不知舉踵不能久立。跨者只知要強先出人一步,故闊步而行。殊不知跨步不能長行。以其皆非自然。以此二句為向下自見自是自伐自矜之譬喻耳。自見,謂自逞己見。自是,謂偏執己是。此一曲之士,于道必暗而不明。自伐,謂自夸其功。自矜,謂自恃其能。此皆好勝強梁之人,不但無功,而且速于取死。然此道中本無是事。故曰其在道也,如食之余,如形之贅,皆人之所共惡。而有道之士,以謙虛自守,必不處此。故曰有道者不處。以其不能合乎自然也。
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注】此承前言世俗之士,各以己見己是為得。曾不知大道之妙,非見聞可及。故此特示大道以曉之也。有物者,此指道之全體,本來無名,故但云有一物耳。渾渾淪淪,無有絲毫縫隙,故曰混成。未有天地,先有此物,故曰先天地生。且無聲不可聞,無色不可見,故曰寂寥。超然于萬物之上,而體常不變,故曰獨立而不改。且流行四時,而終古不窮,故曰周行而不殆。殆,窮盡也。天地萬物,皆從此中生,故曰可以為天下母。老子謂此物至妙至神,但不知是何物,故曰吾不知其名,特字之曰道。且又強名之曰大道耳。向下釋其大字。老子謂我說此大字,不是大小之大。乃是絕無邊表之大。往而窮之,無有盡處。故云大曰逝。向下又釋逝字。逝者遠而無所至極也。故云逝曰遠。遠則不可聞見,無聲無色,非耳目之所到。故云遠曰反。反,謂反一絕跡。道之極處,名亦不立,此道之所以為大也。然此大道,能生天生地,神鬼神王。是則不獨道大,而天地亦大。不獨天地大,而王亦大。故域中所稱大者有四,而王居其一焉。世人但知王大,而不知圣人取法于天地。此則天地又大于王。世人但知天地大,而不知天地自道中生,取法于道。此則道又大于天地也。雖然,道固為大,而猶有稱謂名字。至若離名絕字,方為至妙,合乎自然。故曰道法自然。且而大道之妙,如此廣大精微。而世人豈可以一曲之見,自見自是以為得哉。此其所以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耳。
二十六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圣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注】此誡君人者,當知輕重動靜,欲其保身重命之意也。然重字指身。輕字指身外之物,即功名富貴。靜字指性命。躁字指嗜欲之情。意謂身為生本,固當重者。彼功名利祿,聲色貨利,乃身外之物,固當輕者。且彼外物必因身而后有,故重為輕之根。性為形本,固至靜者。彼馳騁狂躁,甘心物欲,出于好尚之情者,彼必由性而發,故靜為躁之君。世人不知輕重,故忘身徇物,戕生于名利之間。不達動靜,故傷性失真,馳情于嗜欲之境。惟圣人不然,雖終日行而不離輜重。輜重,兵車所載糧食者也。兵行而糧食在后,乃大軍之司命。雖千里遠行,深入敵國,戒其擄掠,三軍不致鼓噪以取敗者,賴其所保輜重也。圣人游行生死畏途,不因貪位慕祿,馳情物欲,而取戕生傷性之害者,以其所保身心性命為重也。故曰不離輜重。縱使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之榮觀,但恬澹燕處,超然物欲之表。此其堯舜有天下而不與也。奈何后之人主,沈暝荒淫于聲色貨利之間,戕生傷性而不悟。是以物為重而身為輕也。故曰身輕天下。奈何者,怪嘆之詞。物重則損生,故曰輕則失根。欲極則傷性,故曰躁則失君。君,謂性也。莊子養生讓王,蓋釋此篇之意。子由本云,輕則失臣。然臣字蓋亦指身而言。齊物以身為臣妾,以性為真君,源出于此。
二十七章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計不用籌策。善閉無關鍵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注】此言圣人善入塵勞,過化存神之妙也。轍跡,猶言痕跡。世人皆以人我對待,動與物競,彼此不忘,故有痕跡。圣人虛己游世,不與物忤,任物之自然,所謂忘于物者物亦忘之。彼此兼忘,此行之善者。故無轍跡。瑕謫,謂是非辨別,指瑕謫疵之意。圣人無意必固我。因人之言。然,然。不然,不然。可,可。不可,不可。未嘗堅白同異,此言之善者,故無瑕謫。籌策,謂揣摩進退,算計得失利害之意。圣人無心御世,迫不得已而后應,曾無得失之心。然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此計之善者,故不用籌策。關鍵,閉門之具。猶言機關也。世人以巧設機關,籠羅一世,將謂機密而不可破。殊不知能設之,亦有能破之者。歷觀古之機詐相尚之士,造為勝負者,皆可破者也。唯圣人忘機待物,在宥群生。然以道為密,不設網羅,而物無所逃。此閉之善者,所謂天下莫能破。故無關鍵而不可開。繩約,謂系屬之意。世人有心施恩,要以結屬人心。殊不知有可屬,亦有可解。然有心之德,使人雖感而易忘,所謂賊莫大于德有心。圣人大仁不仁,利澤施乎一世,而不為己功,且無望報之心,故使人終古懷之而不忘。此結之善者,故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圣人處世,無不可化之人,有教無類,故無棄人。無不可為之事,物各有理,故無棄物。物,猶事也。如此應用,初無難者,不過承其本明,因之以通其蔽耳。故曰襲明。襲,承也。猶因也。莊子庖丁游刃解牛,因其固然,動刀甚微,劃然已解。意出于此。觀留侯躡足附耳,因偶語而乞封,借四皓而定漢,以得老氏之用。故其因事處事,如此之妙,可謂善救者也。其他孰能與之。故世之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由其飾智矜愚,修身明污,故皆知師之可貴。擇類而教,樂得而育,故皆知資之可愛。若夫圣人為舉世師保,而不知其師之可貴。化育億兆,而不知其資之可愛。所謂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己難。此雖在智者,猶太迷而不知,況淺識乎。斯所過者化,所存者神,是謂要妙。
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注】此承上章行道之妙,而言圣人不以知道為難,而以守道為要妙也。古德云,學道,悟之為難。既悟,守之為難。然行道之妙,實出于守道之要耳。蓋此中知字,即悟也。知雄守雌者,物無與敵謂之雄,柔伏處下謂之雌。溪,乃窊下之地。眾水所歸之處也。嬰兒者,柔和之至也。前云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然氣雖勝物,物有以敵之。而道超萬物,物無與敵者。故謂之雄。圣人氣與道合,心超物表。無物與敵,而能順物委蛇,與時俱化,不與物競,故曰知其雄,守其雌。由守其雌,故眾德交歸,如水之就下,故為天下溪也。由乎處下如溪,故但受而不拒,應而不藏,流潤而不竭,故曰常德不離。以入物而物不知,如嬰兒終日號而嗌不嗄,和之至也。以能勝物而不傷,故曰復歸于嬰兒。知白守黑者。白,謂昭然明白。智無不知之意。黑,昏悶無知之貌。式,謂法則。忒,差謬也。謂圣人智包天地,明并日月,而不自用其知。所謂明白四達,能無知乎。故曰知其白,守其黑。由其真知而不用其知,故無強知之過謬,故可為天下式。然強知則有謬,謬則有所不知。既有所不知,則知不極矣。今知既無謬,則知無不極,故曰復歸于無極。知榮守辱者。榮,乃光榮貴高。辱,乃污辱賤下。谷,乃虛而能應者也。樸,謂樸素。乃木之未雕斲也。謂圣人自知道光一世,德貴人臣,而不自有其德。乃以污辱賤下,蒙恥含垢以守之。所謂光而不耀,仁常而不居者,虛之至也。故為天下谷。由其虛,故常德乃足。德自足于中,則不緣飾于外,故復歸于樸素也。以虛而能應物,故樸散則為器。圣人以此應運出世,則可以官天地府萬物。故能范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化行于世而無棄人棄物。故曰大制不割。割,截斷也。不割者,不分彼此界限之意。
二十九章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隨。或呴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