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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明道編
  • 黃綰
  • 9867字
  • 2015-12-21 15:18:12

伏羲堯舜以艮止、執中之學相傳。伏羲之學具于《易》,堯舜之學具于《書》。《易》之微言,莫要于艮止;《書》之要旨,莫大于執中。自是圣圣相承,率由是道。至仲尼出,而大明厥韞,以知止之止指心體,以致知示工夫,以格物示功效,以克幾為致知之實,以復禮為格物之實,皆艮止、執中之正脈。當時惟顏曾二子獨得其傳,再傳而得子思,又傳而得孟子,軻之沒而無傳矣。是以艮止之旨不明而失存心之要,執中之止不明而失體道之要,故異端足以惑之,而伏羲堯舜之相傳者漸以湮淪。由是功利之說興,由是而禪定之學起,后之學者,出此則入彼,非一日之故矣。然功利之害人也淺,而禪學之害人也深,予恐圣人之道日晦,故恒思有以辯之。

堯舜執中之學,即伏羲艮止之學也。其具于《書》者,曰“危微”,以闡艮止之端;曰“精一”,以為用功之要。曰“安思”者,以見危之安而微之著也;曰“欽明”者,以見精之極而一之常也,無非所以求止其止而已。自危微之故不明,而人不知所致力之地;自精一之學不明,而人不知所用力之方,由是而不能安思矣,由是而不能欽明矣。嗚呼!伏羲堯舜之道,與孔子之傳,歷千古而人莫能會,豈非以異端之故耶?異端莫甚于禪學,自禪學興,而圣人之道日為所亂惑,近理而失真,有道者切深憂之,尚何望其直窮艮止之本以為言耶!

東漢明帝時,摩騰、竺法蘭以其經入中國,而其說淆于中國,至南北朝梁武帝時,達磨入中國,而其法行于中國,歷唐迄宋而盛,故當時學士大夫無不事禪學者,雖圣學之興,亦自禪學而來,所以皆以虛無為根,而失圣人艮止、執中之本,可勝言哉!

《大學》所言文王緝熙敬止者,此指止之體而言也。其體既立,由是施于君臣、父子、國人之間,無不各得所止,此指止之用而言也。有敬止之止,而后有各得所止之止。敬止之止者,所謂“艮其止,止其所也”;各得所止之止,所謂“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也。文王之學,實原于伏羲;而孔子之學,又原于文王,皆在止其止而已矣。吾人于此而能存之,于此而能思之,道在是矣。

吾學之要,在于知止。“止”字之義,本于《易》之《艮》。《艮》之義,原于伏羲、文王,而發于孔子。孔子曰:“艮其止,止其所也。”止知其所,則氣理兼備,體用俱全,圣學之本在此矣。知其本則知所存心,故《大學》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知其本而能安,則體立而氣順,氣順而心之用行。故《大學》曰:“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孟子云:“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故孔子又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時止則止”者,當無事之時而不思也;“時行則行”者,遇有事之時而思也;“動靜不失其時”者,當思當不思皆得其時也;“其道光明”者,語默、辭受、取與、出處、死生皆得光明者也。其止當止,其行當行,行止皆當,故曰時也。

圣人傳心之學,始于伏羲八卦之艮。艮而重之,內艮之止,心也;外艮之止,背也。故文王作艮之彖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不言心而言背者,內艮之一陽,不啻如粟之微,止于心竅之內;由是外艮之一陽,盎于背而洋溢,故曰“艮其背”。所以見外艮由于內艮,內艮之一陽,止于內而至靜,故不外獲其身而不出見其人,至靜不動,故無咎也。此文王明伏羲重艮之義。孔子《彖傳》先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此所以明伏羲《艮》卦之義,兼體用而言也。曰:“艮,止也”,言其體之止也;又曰:“時止則止”,言其用之止也;“時行則行”,言其用之行也;“動靜不失其時”,言其用之動靜不失其時也;“其道光明”,因動靜不失其時而得其道之光明也。后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敵應,不相與也,是以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此所以明文王《彖》辭之義,專言體而不及用也。曰:“艮其止,止其所也”,言止非泛止,止必有所。所即心中止竅,一陽如粟,所止之處,即所謂天地之根,陰陽之門,五性皆備于此。故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故謂之為氣機。又謂之為魂魄之合,又謂之為帝衷之降,又謂之為天命之性,又謂之為神,又謂之為仁,皆在此所也。曰:“上下敵應,不相與也”,言《易》之八純卦皆上下敵應,其七卦皆初、四,二、五,三、六相與,惟艮獨不相與;蓋艮言天地人之心,一也,不可有二,二則非心矣。合內外而言之,故謂外艮之背,由于內艮之盎,艮止于內而不動,乃性之真也。老氏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亦指此性言也。又曰:“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言此性之歸根復命,則常靜而常明也。釋氏曰:“前一念不生即心,后一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亦指此性言也。故予嘗曰:三教之言性皆同,而作用不同,今之為禪學者,欲并作用而同之,所以施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泥。何哉?蓋人之有生,性為之本,故儒、佛、老為教,皆由性起;性無二道,故吾圣人與佛、老之言性皆同,至于作用則有大不同者。程伯子曰:“‘釋氏有體而無用’,正言其性之同、其用之不同也。后之學圣人者,于其可同者而反謂之不同,于其不可同者而反欲其同,所以混圣學于佛、老,雜經世于出世,此圣學所以不明,而天下后世皆由此斯誤也。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此老氏專指精、氣、神而言。“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此吾圣人專指仁、義、禮、智、信而言。其云門者,則專指其出入之機而言,皆此物也,故為門皆同。

堯之傳舜,曰“允執厥中”,舜之傳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萬世圣學之的也。其傳自禹至湯,至文武,至皋夔稷契,至伊傅周召,至允執厥中,由此言之,則孔門之傳授可知矣。

堯舜之傳,曰人心、道心,孔子之傳,曰視、聽、言、動,曾子曰,忿嚏、恐懼、好樂、憂患,孟子曰,口味、目色、耳聲、鼻臭、四肢安逸,皆不外乎吾身,而吾身之近而切者,惟在于人心道心、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聲色臭味之間;古人因其近而切者,精之一之,而允執厥中,此其為學所以無虛妄,而人道不遠、人德易立也。宋儒之傳,則云:“無極、太極”,又云“無欲則靜虛動直、明通公溥”,又云“清虛一大”,又云“太虛無形,至靜無感”,又云“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又云“主一謂敬,無適謂一”,又云“其心收斂,不容一物”,又云“不起意”,又云“起意則昏”,又云“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又云“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然后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蓋宋儒之學,自是宋儒之傳,原非堯舜之傳;堯舜之傳,至孟子而絕,在今則無傳矣。

舜謂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禹謂舜曰:“安汝止,惟幾惟康”,伊尹曰:“欽厥止”,文王曰:“緝熙敬止”,孔子則明其旨于《艮彖》,授之曾子,著于《大學》,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曾子授之子思,子思授之孟子,孟子歿而無傳,故至有宋諸儒,其學皆由于禪。

《易大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世儒(按系程頤)曰:“言性不言氣不備,言氣不言性不明”,此夫子之言性所以為明且備也。何以言之?蓋“一陰一陽之謂道”,氣也;“繼之者善”,此指陰陽之流行也;“成之者性”,此指陰陽之成質也。其云“善”者,指二氣中之理言也;其云“性”者,指形質知覺中之理言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就其所至之等,見其所有之理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者,日由斯氣斯理之中,而不知斯氣斯理之所以為用也;此君子所以成己成物之道難成而鮮遂也。詳斯言也,世之言性孰過此哉?

《大學》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嚏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蓋忿嚏、恐懼、好樂、憂患皆人情之所有,即《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心也,即舜孔顏曾思孟,其學皆此學也,其傳皆此傳也。顏淵問仁,孔子教以“克己復禮”,顏淵請問其目,孔子教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知視、聽、言、動者,人心也;知視、聽、言、動之非禮而克之者,人心之精也;復視、聽、言、動而無非禮者,道心之一而得厥中也。曾子曰:“身有所忿嚏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有所忿嚏、恐懼、好樂、憂患而不得其正者,人心之未精也;使忿嚏、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者,道心之一而得厥中也。子思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喜、怒、哀、樂未發而得其中者,人心之精也;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而得其和者,道心之一也。精則中,中則一,一則和也。故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又命焉,君子不謂之性也。”夫口之知味,目之知色,耳之知聲,鼻之知臭,四肢之知安逸,皆性也,皆人心也。由此無節,所以危也;有命焉者,即道心也。夫道心在人心中,韞之未明,所以微也。精者思也,于此思得其中,此心之所以一也,心之所以安也。所以能所謂人心也,其機之萌,皆在獨知而已,然其機才萌,而其氣已動,氣即身也,故各言身又以發之。學者當于四者萌動之初,即致其思,則忿嚏、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則心無不在,視無不見,聽無不聞,食無不知其味矣。于此皆得其正,則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者皆無偏辟。五者皆無偏辟而得其正,則好知其惡,惡知其美,而身修矣。身修而無偏辟,則家由之而齊,國由之而治,天下由之而平矣。

《謙》之《彖》(按《易》原文為卦辭)曰:“謙,亨,君子又終。”孔子釋之曰:“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此圣人相傳之學,成始成終皆在于謙也。曾子得之,故作《大學》,而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此乃曾子明謙之學,其要在于慎獨以致其知;慎獨以致其知,其要在于毋自欺;知自欺如惡惡臭,知不欺如好好色,則意誠而謙得矣。曾子久學孔門,見同學之友真知以謙為務者鮮矣,惟見顏子能之,故特稱之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又若無,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此非顏子不能以此學孔子,非曾子不能以此知顏子,則曾子之潛心虛己以取友可知矣。后世學〖者〗皆不知以謙為務,專以勝心為本;或有謙者,皆貌為恭遜,而心實驕吝矜滿,所以后世之人,于聲名功烈、富貴榮利,凡可以自有,皆欲己勝人,不欲人勝己,無一而不爭,無往而非爭。所以猜忌日深,嫉瑁日盛,人無以自立,道無以自明,功無以自建,惟事詭遇獲禽而已。茍非毀方合圓,色莊取仁,則不可以成名安身,諧世取寵,所以人才日衰,世道日降,生民卒不得蒙至治之澤。茍非深造君子深明圣人謙亨之學,則人終不可立,道終不可明矣。

今日君子,于禪學見本來面目,即指以為孟子所謂良知在此,以為學問頭腦。凡言學問,惟謂良知足矣。故以致知為至極其良知,格物為格其非心。言欲致知以至極其良知,必先格物以格其非心;欲格物以格其非心,必先克己以去其私意;私意既去,則良知至極,故言工夫,惟又去私而已。故以不起意、無意必、無聲臭為得良知本體。良知既足,而學與思皆可廢矣!而不知圣門所謂志道、據德、依仁、游藝為何事,又文其說,以為良知之旨,乃夫子教外別傳,惟顏子之資,能上悟而得之,顏子死而無傳;其在《論語》所載,皆下學之事,乃曾子所傳,而非夫子上悟之旨。以此鼓舞后生,固可喜而信之,然實失圣人之旨,必將為害,不可不辯。

孟子言良知良能,專明性善之本如此,非論學問止如此也。若一一求中節以盡其愛親、敬長之道,非學則不至,非思則不得。孟子豈欲人廢學與思而云爾哉?!今因良知之說而欲廢學與思,以合釋氏“不思善、不思惡”、楊慈湖“不起意”之旨,幾何不以任情為良能,私智為良知也哉?!

予昔年與海內一二君子講習,有以致知為至極其良知,格物為格其非心者。又謂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致者、至也,至極其良知,使無虧缺障蔽。以身、心、意、知、物合為一物,而通為良知條理;格、致、誠、正、修合為一事,而通為良知工夫。(0)又云,克己工夫全在格物上用,克其己私,即格其非心也。又令看《六祖壇經》,會其本來無物,不思善,不思惡,見本來面目,為直超上乘,以為合于良知之至極。又以《悟真篇后序》為得圣人之旨。以儒與仙佛之道皆同,但有私己同物之殊。以孔子《論語》之言,皆為下學之事,非直超上悟之旨。予始未之信,既而信之,又久而驗之,方知空虛之弊,誤人非細。信乎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可不慎哉!

今之君子,每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以為大人之學如此;而究其說,則以吾之父子,及人之父子,及天下人之父子為一體;吾之兄弟,及人之兄弟,及天下人之兄弟為一體;吾之夫婦,及人之夫婦,及天下人之夫婦為一體;吾之朋友,及人之朋友,及天下人之朋友為一體;乃至山川、鬼神幾及鳥獸、草木、瓦石皆為一體,皆同其愛,皆同其親,以為一體之仁如此。審如此言,則圣人之所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情有親疏,愛有差等者,皆非矣。實不知其說已墮于墨氏之兼愛,流于空虛,蕩無涯汜。由是好名急功利之徒,因藉其說以為是,而得以行其欲;殘忍刻薄者,因反其言以為非,而得以騁其私。而大人之道之學于此亡矣。吾嘗觀第五倫,己子病,一夕一起,心猶不安;兄子病,一夕十起,而心安。論者以其非天性人情之真。蓋兄子固當愛,然視己子則有差等。其十起一起者,乃其私心,由好名急功利而來。其安與不安者,乃其本心,此天性人情之真。大人之學,皆由真者,因其差等,處之各不失其道,此所謂仁,此所謂大人之道也。失此不由,則皆非矣,而末流之弊,何莫不至哉!

今之君子,有為下乘禪學者,不見物則之當然皆在于己,以為天下之理皆在于物,故云:“隨處體認天理”,故謂工夫全在格物。其云格物,曰:“格者,至也。物者,事理也。此心感通天下之事理也。格之者,意心身皆至也。即隨處體認天理也。”其學支離,不足以經世,乃伊川晦庵之為弊也。予嘗扣其隨處體認之旨。彼云:“隨處體認天理者,皆在外而不在內。然明道曰:“某學雖有所受,至于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此言甚切,皆在內而不在外也。由是觀之,則其所謂體認者,果何如哉?

予言宋儒及今日朋友禪學之弊,實非得已,蓋因年來禪學之盛,將為天下國家之害,嘗痛辯之,皆援先儒為據,皆以朋友為難言,故于其根本所在,不得不深明之,世有君子,必知予之不得已也。

宋儒之學,其入門皆由于禪:濂溪、明道、橫渠、象山則由于上乘;伊川、晦庵則由于下乘。雖曰圣學至宋倡,然語焉而不詳,擇焉而不精者多矣。故至今日,禪說益盛,實理益失。雖痛言之,而猶不悟,其來久矣。

象山以濂溪言無極,謂出于老氏,又謂出于禪宗,其說皆有據。“無名天地之始”,此老氏之言也。“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此禪宗之詩也。圣人之言則不然,在《易》則曰“易有太極”,在《洪范》則曰“皇建其有極”,在《詩》則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皆言有而未嘗言無。言無、則墮于空虛,其視圣人艮止之旨,大不侔矣。

濂溪《通書》之言曰:“圣可學乎?曰可。學有要乎?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以此為圣學之要可乎?堯之授舜,曰“允執厥中”;舜之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視濂溪之言同乎異乎?況欲之一字,有由于人心,有由于道心。由于人心,謂之為私欲可也;由于道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亦可謂私欲,而求其無乎?至若危微之當謹,惟精惟一之不可廢,皆必以心體之而后得。然則濂溪之言與堯舜之言必當有辨矣。豈濂溪之言亦由于本來無物之旨乎?

明道《定性書》之言曰:“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是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以此為圣學之要可乎?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求其放心者,若必欲放其心而使廓然而大公,其謂之收心乎?其謂之放心乎?若必欲放其心而使廓然而大公,則與孔氏所傳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之旨戾矣。豈當時禪學之盛,雖明道亦不免溺于見聞,不覺其非,而言之如此耶?吲以無心無情。發其本旨,此乃上乘潁悟之旨。今不辯之,則禪學之源,終不可塞,皆將以明道之言藉口矣。

伊川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其為涵養而用敬也,則常瞑目而端坐;其為進學則在致知也,則必考求而檢閱。晦庵平生所尊信,以為學問切要,只在于此。故晦庵平居,常瞑目端坐,以為涵養用敬工夫;終日考求檢閱,以為進學致知工夫。故為《調息箴》,以發明伊川涵養用敬之旨;故為《大學補傳》,以發明伊川致知格物之旨。及為《或問》,則并用敬致知之旨而詳之。吾嘗持此質諸圣人之學,其所謂“敬”者,實非文王“緝熙敬止”之“敬”,其所謂“致知”者,實非大學所謂“致知”。蓋伊川之學,非濂溪、明道上乘之旨,乃由下乘而來。故其瞑目端坐,但持公案而已。因持公案,故不見其心體固有之明,萬物皆備于我之理,故必求之書冊,求之外物,始見其明,始見其理。所以晦庵平生所篤信者惟伊川而已,求為上乘,且不可得,況圣學乎?

人為學若不知止,則必流于禪;若不知志道,則處事必不中節;若不知據德,則氣性必不好;若不知依仁,則心術必不良;若不知游藝,則所守必不固。縱或勉為苦節以終身,后必不可繼也。

或曰:“戒謹恐懼,只是此心不忘,心存處便是思”,此禪說也。蓋思是工夫,乃心之用,與心之體不同,體是心之靜,用是心之動。若欲合動靜而一之,則體用不分,工夫莫措矣。道其可明乎!今但當曰,戒謹恐懼,乃此心不忘,由是用則有思,而思亦不忘,此之謂慎思之學。

朋友有辯楊慈湖之學為非禪者,云禪之與儒,其本實同,但有私己、同物之不同耳。禪則專事私己,慈湖則事同物。殊不知禪雖曰私己,其意未嘗不欲傳于其徒,行于天下,此亦可以為同物,但其所同者皆禪也,焉可以此為斷?但其言其道,自是禪耳。慈湖以不起意為宗,以《易傳》議擬成變化,為非圣人之言,則必欲廢思與學,及志道、據德、依仁、游藝之事,烏得而非禪哉?吾非獨不從之,正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故也。慈湖之學,出于象山,象山則不純禪,至慈湖則純禪矣。

我之學,與慈湖之學初無異。慈湖曰:“人心自善,人心自靈,人心自明。人心即道,人心即神。人皆有惻隱之心,惻隱即仁;皆有羞惡之心,羞惡即義;皆有恭敬之心,恭敬即禮;皆有是非之心,是非即知;愚夫愚婦與圣人皆同,圣人非有余,愚夫愚婦非不足。”我亦云然。我之所異者,我有典要,慈湖無典要;我有工夫功效,慈湖無工夫功效;我有日新次第,慈湖無日新次第。我則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其定、靜、安皆本于止,止在于心而有其所,故萬物、萬事皆從我止而不可亂。慈湖則隨其所至而止,止于泛而無所,故萬物萬事皆由其自止而不可約,故慈湖辯孔子“止其所”之言,則曰:“止得其所者,言不失其本,止非果有其所也”。我之立心在誠意,去私意;慈湖則并誠意而去之,而曰“不起意”,又曰“起意則昏”。我之工夫在思,去其不當思者;慈湖則并當思而去之,而曰“不思”,又曰“無思則萬物畢照”。我之所學在志道、據德、依仁、游藝;慈湖則一切皆不欲其有。若以為然,則《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君子必慎其獨,必誠其意”,箕子所謂“思則睿,睿作圣”,孔子所謂“思無邪”,“君子有九思”,《大學》所謂“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孟子所謂“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孔子所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茍志于仁矣,無惡也”,曾子所謂“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者皆非歟?蓋慈湖之學,禪也。禪則所謂“無修證,無污染”可也,若在圣學則不可矣。或又謂:必如慈湖,方能變化、感通、無窮極,殊不知我之所謂,亦能變化、感通、無窮極。但我之謂變化、感通、無窮極者皆實,彼之謂變化、感通、無窮極者皆虛。

今之君子,有謂仙、釋與圣學同者,傳于人則多放肆而無拘檢。或問其故,予曰:無他,只為見其本來無物,頓悟上乘之旨,有以放其心而不知收。不思仙釋為學之初,全在持戒,茍持戒不嚴,則有不可勝言之弊矣,況圣學乎?

今日學者,皆云晦庵雖云未得圣人之傳。然以其徒考之,雖至下者,比今日士友自立何如?無他,蓋晦庵雖云未得圣人之傳,然教人皆在實言、實行上做工夫,又皆有兢兢業業之意,付囑又皆勉之勤勵古訓,所以自立比今日不同。今日又有一大病,在于好勝矜傲,故士友略談學問,即自高以空人,遂有俯視天下之心,略無謙下求益之意;如古人所謂“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者或有不足;及至有失,輒以智術籠絡,大言欺人,皆自以為良知妙用如此。或至私與之人,甚至污濫茍且,人不齒錄,亦稱同志,曲為回護,使人疾為邪黨,皆自以為一體之仁如此。或在同類,偶有一言非及良知,其人本雖君子,亦共排斥,必欲抑之使無所容,皆自以為衛道之力如此,而不知此實好勝矜傲之病,不可以入道。

人于是非固要明,但專以私意與世俗爭口舌,求勝負則非矣,極當戒!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象山常與門人言曰:“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即坤。知之在先,故曰,乾知大始;行之在后,故曰坤作成物。”近日朋友有為象山之言者,以為知即是行,行即是知,以知行合為一事,而無先后,則失象山宗旨矣。

象山曰:“后世言學者,須要立個門戶,此理所在,安有門戶可立?學者又要各護門戶,此尤鄙陋。”此言切中今日之弊。今日朋友專事黨護勾引,以立門戶,自相標榜,自為尊大,不論人之賢否,事之是非,情之誠偽,凡與其意合者,輒加稱重回護,以為賢、為是、為誠,而尊大之;凡與其意不合者,輒不論其賢、其是、其誠,概加毀訕排抑而卑小之,所以致人之怨惡不平,皆在于此。且勾引日眾,類多浮欺,至有惡少,亦不加擇,皆謂一體之仁如此。共談清虛,遺棄人道,切恐將來為患不細,或致偽學之禁,以為衣冠之憂,吾黨可不戒哉!

行之于身,無不中節,謂之道;成之于身,溫、良、恭、儉、讓,謂之德;全其仁、義、禮、智、信于心,謂之仁;切于民生日用,衣食居處必不可無,謂之藝。故道曰志,德曰據,仁曰依,藝曰游。此乃圣學之所有事者也。

《書》之言:“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與《論語》之言:“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子貢之言:“溫、良、恭、儉、讓”,皆德也。象山曰:“德則根乎其中,達乎其氣,不可偽為。”蓋必氣質變化,表里如一,方可言德。故曰:“粹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非德之成全,能如是乎?此所以以德成為身修,身修而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立矣。

堯曰:“安安,允恭克讓”,舜曰:“睿哲文明,溫恭允塞”,文王曰:“徽柔懿恭”,孔子曰:“溫、良、恭、儉、讓”,此乃四圣人之德也。觀此,則古人之學可知矣。且如唐虞君臣,相聚廟堂之上,惟以徽柔、溫恭、謙讓為先,此所以能成唐虞之治也。

君子之道,以德為據,德之彰、在威儀,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此威儀之成所以為德之彰,故曰三百三千為動容周旋中禮也。蓋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各有威儀;各處其所,各安其分,故上下能相固。是以,威儀為君子之盛德也。

予以艮止存心,以執中為志,以思為學,時止時行,無終食之間違仁,兢兢業業,無一言敢妄,一行敢茍,欲寡其過,恒懼不能,賢猶未及,焉敢云圣。每見今之學者,動以圣居,其徒皆以圣尊稱之,稍有不稱,輒肆攻詆,予誠不知其何心,謂何為也。

宋儒之學,既失其本,故其作用皆蔽,其尤蔽者,莫甚于禮與治。蓋自堯舜至孔孟以來,其見于禮與治者,皆本于誠,未始有二。宋儒于禮于治,皆不本于誠,歧而二之。殊不知誠之為道,見于交際上下、動靜語默、揖讓進退、動容周旋之間,則為禮;見于授時宅揆、命官命牧、知人安民、割夏正殷、一德建極、三宅庶慎,及夫恭、寬、信、敏、惠,則為治。非若宋儒之為禮,必先儀文度數之詳;為治,必先法制禁令之嚴也。蓋宋儒之論禮,原于漢儒,漢儒之論禮,原于叔孫通;宋儒之論治,原于漢儒,漢儒之論治,原于管商,其名雖曰唐虞三代鄒魯,而其實精神命脈皆非矣。(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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