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們看看兩稅法的破壞。兩稅法的原則是:量出以制人,戶無土客,以現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不居處而行商者,在所州縣稅三十之一。度所取與居者均,使無僥幸。居人之稅,秋、夏兩征之,其租、庸雜徭悉省而丁額不廢。其田畝之稅,率以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墾田之數為準而均征之。夏稅無過六月,秋稅無過十一月。
楊炎所謂“量出以制人”,是國家根據各項開支,制定預算方案。兩稅法統一收稅,納實物以錢幣計,防止逃戶,征及商賈,較之租庸調法自是一種進步。但是,中國古代是“為政在人”,“徒法不足以自行”。任何好的制度,還要有德、才兼備的官吏來實行。兩稅法在正常情況下貫徹執行,百姓負擔確有減輕。但由于政局不穩,叛亂時生,更主要的是官吏貪殘,百計攫利,實施結果,“舊患雖減,新診復滋”,弊端依舊百出,百姓更加困苦。
同時,兩稅法代替租庸調,只是一種剝削形式代替另一種剝削形式,它的性質,不因形式變化而有任何改變。實行兩稅法時,明令不再加稅,德宗多次詔令“輕率一錢以枉法論”,事實上卻新稅不斷。自建中二年(公元781年)
即實行兩稅法的第二年,淄青節度使李正己、河北藩臣臥說、李惟岳、梁崇義、朱滔及淮西李希烈等先后叛亂,朝廷用兵,以軍費不足,增征商稅十為一。建中三年(公元782年),也就是實行兩稅法的第三年,戰局更加擴大,月費百余萬緡,府庫不支者數月。太常博士都賓、陳京建議,請借“富商錢”。
判度支杜佑、京兆尹韋楨等,大索京都商賈所有財貨,派京城官兵,強人商戶,掠財劫貨,逼死人命,意其不實,即加榜捶。又取僦柜納質錢及粟麥祟市錢,取其四分之一,一般市民,亦受其害,長安為之罷市。搜刮總數為二百萬緡,不足兩月之用。淮南節度使陳少游在所轄八州(揚、楚、滁、和、舒、廬、濠、壽)境內橫征暴斂,稅錢每千文增收二百文,當五分之一,又上表得到朝廷批準,德宗詔其他各道增稅皆如淮南道,并加陳少游同平章事(即所謂使相),以示榮寵。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即兩稅法實行第四年,河東、澤潞、河陽、朔方等四鎮軍屯魏縣(今屬河北),包圍魏博節度使田悅;神策軍及永平、宣武、淮南、浙西、荊南、江西、沔鄂、湖南、黔中、劍南、嶺南諸鎮軍屯淮寧(治所在河南淮陽),包圍淮西節度使李希烈。
月需軍費一百三十萬緡,常賦不能供。判度支趙贊乃請分二法,一為“間架稅法”:每屋兩架為間,上屋稅錢二千,中稅一千,下稅五百。敢匿一間,杖六十,賞告發者錢五萬。一為“除陌稅法”:公私貿易,舊稅千錢稅二十錢,加為五十錢;兩方以物交易者,約錢為率。敢隱錢百文,杖六十,罰錢二千,賞告發者錢一萬,所有賞錢皆出隱匿之家。趙贊征稅征紅了眼,又建議收天下茶、漆、竹、木稅,十取其一,以為常平本錢。德宗納其議,詔令天下。有的甚至開征“過路稅”,“瓜果稅”,連死了人都要納稅,簡直到了無物不稅的地步。百姓在實行兩稅法初期得到的有限好處,迅速喪失殆盡。
但這不是兩稅法自身的罪過,換成其它什么法就能解決封建王朝的弊端嗎?下面一則小故事倒能說明另外一個問題。
貞元三年(公元787年),也就是實行兩稅法的第七年。關中地區豐收,斗米值錢一百五十文,詔令所在“和糴”(采購民間糧食),以作儲備。德宗在長安近郊打獵,走到百姓趙光奇家。德宗問光奇:“日子過得快活嗎?”
答:“不快活!”德宗又問:“今年豐收,為何不快活?”答:“朝廷的詔令沒有信用。以前宣布廢除兩稅法以外的一切賦役,現在反而苛捐雜稅比正稅多。原來說用現錢‘和糴’,現在卻一文錢也拿不到,名為采買,實為搶奪;原來所糴粟麥有人來收,不用跑遠,現在則要送到西京行營,有好幾百里路,車損馬疲,農民都破產難以支撐下去。如此愁苦,何樂之有!每有詔書優恤,徒有一紙空文!恐怕圣上深居九重內官,都不知道吧!”德宗聽后,一言未發,命免除趙光奇家的賦稅,以示體恤。(《資治通鑒》卷233貞元三年12月庚辰條)趙光奇所言,充分表明兩稅法頒行后,農民所受之苦。豐年尚且如此,遇到荒年,其苦自不待言。朝廷言而無信,皇帝自食其言,詔令不行,行不能至,是中國古代政治的通弊。白居易在《重賦》一詩中抨擊說:國家定兩稅,囗囗明敕內外臣;稅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
奈何歲月久,貪吏得以循;浚我以求寵,斂索無寒春。(3)
兩稅法頒行后,農民負擔加重,不單在雜謠多,額外征收多,更重要的原因是物日益輕、錢日益重,即物賤錢貴,造成百姓沉重的困難。貞元十年(公元794年)五月,陸蟄上《均節賦稅恤百姓六條》(《陸宣公翰苑集。奏議》),第一條是《論兩稅之弊須有厘革》。其中說:兩稅以資產為宗,不以丁身為本。資產少者則其稅少,資產多者則其稅多。曾不悟資產之中情事非一。有藏于矜懷囊篋,物雖貴而人莫能窺;有積于場圃困倉,值雖輕而眾以為富。有流通蕃息之貨,數雖寡而計日收贏;有廬舍器用之資,價雖高而終歲無利。如此之比,其流實繁,一概計估算緡,宜其失平長偽。由是務輕赍而樂轉徒者,恒脫于徭稅;敦本業而樹居產者,每困于征求。此乃誘之為堅,驅之避役,力用不得不弛,風俗不得不訛,閭并不得不殘,賦人不得不闕。
陸蟄所言兩稅法之弊,可謂透辟。兩稅法雖規定征收商賈資產稅,他們資產自較農民為多,實際上,他們可以懷輕貨而運徙,逃避稅收,謀取豐利。
地主資產多,實際上,他們勾結官府隱匿資產,甚至侵吞農民產業,也不轉戶。據元稹《奏均田狀》(《元氏長慶集》卷38說:“豪富兼并,廣占吁陌,十分田地,才稅二三,致使窮獨逋亡,賦稅不辦。”繁重的賦稅是由“敦本業而樹居產”的農民負擔,而農民最苦的是患物輕錢重。陸贄在文中又說:定稅之初,皆計緡錢;納稅之時,多配綾、絹。往者納絹一匹,當錢三千二三百文;今者納絹一匹,當錢一千五六百文。往輸其一者,今過于二矣。雖官非增稅,而私已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