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城,妓藪也,地頻海,華夷錯處,巨商大賈,往來如梭織。比日繁艷,愈勝昔時。舞榭舞臺,連甍接棟,余自己酉杪秋,寄跡斯土。每值賦閑,輒與二三良友,遨游其間,所見不少。而工詞曲嫻翰墨者,未之見也。旅窗無俚,因病得閑。棖觸舊懷,抽豪暝寫。姑循余曼翁《板橋雜記》之例,以雅游麗品軼事分隸之。聽雨剪燈,留賓煮茗,藉供嗢噱。繪脂粉之生涯。續煙花之記錄,亦足以銷憂起疾矣。
洋氛己息,海市大開,劫火重圓,花光復熾。綺階繡陌,萃四方之奇姿;蜑婦蠻娃,夸海徼之妖艷。每至二分月上,十里燈明,鈿車交馳,香塵四溢。狎邪公子,游冶富商絡繹往來。迄無停趾,洵可謂花月之大觀,風流之勝事矣。
虹橋左側鱗次以居,其中紛黛雜陳,妍媸畢具,無不各分門戶。以蘇常者為佳,土著次之,維揚江北又其次也。修容飾貌,爭妍取憐。所著衣服。競尚新裁。燈火連宵,笙歌徹夜,裙屐少年,鮮不喪魂惑志者,其即銷金之窟與?
唐家弄有二,唐瑜之故宅也。在魚行橋南為東弄,在阘水橋西為西弄。悉麗人所居,途雖邐迤,游蹤競集。紛壁明窗,備極閑雅。每至更闌人靜,琴韻簫聲,猶徹墻外。閩粵大腹賈,擁厚貲者,遨游其間。意有所屬,輒張夜宴。斗酒藏鉤,樂無逾此。纏頭一擲,動費不貲。噫!焚香十斛,下箸萬錢。誰弗窮奢相尚,求其泊然雅素。靜好自娛,則未之見也。
梅家弄以梅宣使得名,地頗幽僻。每有麗姝,避喧趨寂。僦屋其中,靚妝雅服,位置自高,羞與坊曲中伍。惜以時有鋤蘭惡客,斫桂荒倫,摧折百端。至一月數遷,不遑安處,是亦胭脂山之孽障,風月海之魔瀾已。
鴛鴦聽側,地亦幽深,十余家相連屬。每有富貴豪家,一月出數十金,以供美人揮霍。自此閉置閑房,他客不能見矣。然間多黠婢,俟其它出,則竊召所歡,以諂重金。甘為野鶩,恥作家雞。煙花本質,往往然矣。其能謝客杜門,鎮日不下樓者,吾聞亦罕。
虹橋西南為白柵,曲折以行為西倉橋。白柵南為張家弄,其地附近多藏匿名姬。此中間有雙趺不纏,而姿首明秀,稍著名譽者,每乞錄于高底,以求齒于姊妹行,其嬌揉亦良苦矣。此輩大概來自吳門,無所依著,遂作此生活。嗟乎!風絮飄零,落藩墮溷,孰有甚于此哉?
城外臨河一帶,自北至東,亦多倡家。編竹為籬,摶泥成壁,湫隘殊甚。稍自愛其羽毛者,每不屑處。然亦有佳麗雜處其中,非由操術不工,即由名譽未噪,托跡下流。為時白眼,雖名士失所,何以加茲。顧一陷此阱,即身難自主。情殊堪悲。愛花成癖者,幸物色而調護之。慎勿以其地而忽諸也。
黃浦中有船妓,略如蜑戶。然絕無佳者,今率與番舶黑人交。輿隸見之,皆掩鼻過矣。其近虹口處,有西洋妓艘,歲一二至。華人之能效夷言者,可易妝而往。纏頭費,亦不過二十余金。彼美人兮,西方人之人兮,當不惜金錢,以領略此奇芬耳。
勾欄院中,率皆禮伸佞佛,以祈默佑。朔望必于戶外焚紙箔,而撒以鹽,謂之現銀。月必享財神,俗呼為接路頭。每值空王生日,多藝檀旃,香篆繚繞。清晨詣寺廟,乘紗與以過者,繹絡不絕。覆袖底之文鴛,拜鞋尖之彩鳳。含情微訴,無非為所權私況,是亦陷而近瀆矣。
二月二十八日,為城隍夫人誕日。街市懸燈,士女駢集。清明、中元、十月朔,邑人例奉城隆出巡。謂之三節會,妓女多著赭衣白裳蓬發銀鐺,乘輿后從,謂之償愿。油頭浮滑,追逐指視,品評妍媸,媚神即以招客,計亦良得。
滬城少水,無畫船簫鼓諸勝。春秋佳日,士女出游,多萃于西園。園有茶寮十余所,蓮子碧螺,芬芳欲醉。時來麗人,雜坐成群。每當夕陽將落,人影散亂,真覺衣香不遠。輕薄少年,鄉曲獨子,掉臂其間,多與目成而去。
城中游覽之地,以城隍廟之東西兩園為最盛。西園游人雜沓;東園則雙扉常鍵,值令節始啟之,幽草孤花,別開靜境。中有高閣,可遠眺,為城西勝處。桃花開時,士女叢集也。是園,池石蒼古,景頗空敞。芙蕖盛放,亦可消夏。他所皆靜僻,訪古者偶一至焉,美人則絕跡矣。近城村里,如龍華觀塔,靜安浴佛,雖多勝事,往游者實罕。
四月有蘭花會,六月有荷花會,九月有菊花會,皆折簡招賓。征歌侑酒,荷花盛于南園,近皆呼也。是園亭臺空朗,逭暑迎涼。游賞者殆無虛日。紈扇羅衫,翩躚而來。鈿車珠幕,櫛比以至。洵為脂粉之逸情,裙釵之勝概也。
八月十五,每家必燒斗香。至夕傾城粉黛結伴閑游,踏月訪親,聽趾所至,謂之走三橋。以西園及蕊珠宮為最盛,燭光奪月,篆煙散香。于時綺縠被體,茉莉堆鬢,粉汗蒸淫,履舄錯沓。輕薄少年,掉臂其間。墮珥遺簪,為樂無極。宵闌月斜,游人稍寂。于是靜女兩三,素妝以出。涼蟾如水,薄云作花。邂逅相遇,適我顧兮。彼俗子者,或將以花妖月魅疑之也。
妓家食品,多以甘濃香脆為佳。甚或取諸外肆,求其纖手親調羹臛,千百中無一人。近以惠林館為巨擘,肴饌精潔,尚堪與吳門伯仲。若其一家之中,自有廚娘。客來咄嗟可辦者,惟堂名能之。至于顧廚珍品,董窀新茶,則近代已罕見矣。豈能于此間求之哉?
青樓所著畫屜,鏤空其底,中作抽屜。雜以塵香,圍以雕紋,和以蘭麝。凌波微步,羅襪皆芳。此尤服之妖者。或有置以金鈴,隔簾未至,清韻先聞。近又有曳男子履者,繡以蝴蝶,雖鏤金錯采,制作精工,而行步絕無婀娜之致,竊聽不取。
洋涇橋北,多粵東女子,蜑戶珠娘,自遠而至。風日晴郎,連袂游行,殊足一新耳目。大率以帕裹首,錦褲繡屜,椎髻窄袖,裝束殊異。類皆豐碩白皙,足長八寸。其佳者,膚白如雪,眼明于波,不讓顧喜肉屏風也。遠商多購為姬妾,筑屋別居。然有所屬意,輒引與為歡。其有黠嫗,假粵妝以媚遠商者,亦猝莫能辨也。
小南門外多野桃花,每值開時,亂紅墮水,其地平遠,煙草芊綿。人家比屋,而居多有情女子。春暮盛開,游士群集,短墻曲巷,尋花而語,有所屬意,徑往叩扉,譴訶不及也。然鎦院重來,輒有人面東風之感矣。
沿城數里,絲柳毿毿,草色成茵,湖光搖黛,迥非塵境。俗士之跡,所不能到。疏窗半啟,鎮日簾垂。墮釵徐聞,可人如玉。游狹斜者,即求觀其音容而不得。惟一二素心人,時與往來,樂數晨夕,錢刀弗甚較也。
沉香閣東,最著者為朱家莊。過小石橋,為季家弄,畫錦坊,西為薛弄。深街曲巷,別有洞天。循徑而行,菜畦數弓,柴扉雙板,自覺幽致冷然。每至薄暮,紅裙翠袖,歷亂簾前,令人目不給賞。流目送別,則榮陽墜鞭;選美征歌,則群花奪寵。可不謂盡態極妍與?
青樓居如櫛比,其間最勝尤眾狂驚者,土人謂之堂名,蓋即妓院遺意,粉白黛綠,列屋而閑居,主者謂之本家。最佳者,謂之堂頂;下者謂之堂底。最盛者一堂中可四三十雌。絲竹肉手,若手藝較優焉,故聲價甲于他媱舍。城中不盈十家。院子深沉,樓閣高迥。層檻回廓,宛如世族。青驄白板,闐咽其間。燭夜花開,瑤筵競起。鈿釵爭風,錦袖欲飛。翠繞珠圍,雖石季倫金谷之游,不是過也。訪艷者至此,殊有觀止之嘆。
外此則曰草臺,規模亦略相埒。房櫳深邃,被服麗都。客至則調片岕供爪果,茗杯甫進,而粉黛雜陳于前。客意有屬,即可定情。躇柳眠花,頓成鴛夢。雖春風一度,各自東西,亦未始不可慰牢愁遣羈旅也。其夜合之資,及他事率遞減于堂名一等。故冶游而惜費者,往往舍彼取此。
其次曰私局,雖不敢與二者比屋。然閑靜則過之。不能家有廚娘,每逢燕宴,輒取諸外肆。帷帳衾裯,必務精潔。花朝月夕,佳客過從,煮茗銜杯,略有風趣。近日城中多至三百余家,誠稱極盛。嗚呼!俗之華靡,風之淫侈,于此可見。
或有名媛購屋僻地,俗子未易謀面。自稱住家,不與院中人等。往來賓客,不過數人。無門庭喧沓之咎,唱曲掐箏,捧觴調岕,皆不屑為。率以小鬟任其事,其恃嬌尚奢,有邀人傳粉,不自著衣光景。
滬城于旅邸,藏置麗姬。若愜客意,即薦枕席。故賓至如歸,有室家之樂。謂之花寓。此豈管伸父女閭三百之遺意與?其僻巷中多阿芙蓉館,調食者,率以女子。客入以百錢贈,若留宿亦須一餅金,較之吳市看西施,稍覺便宜耳。
滬城有賣花媼,善作雉媒。于小街隘巷,構屋數椽。凡客所屬意之美人,雖良家妾媵,不難托其招致,但不能作夜度娘耳。富室子弟,多餌以重金,謀片晷歡,名曰借臺。薄俗如此,求其獨清獨醒者罕矣。
其余略有數等,等愈降,吊愈卑,率皆與夫仆隸所游。大雅所不屑道,等諸自鄶無譏可也。嗟乎!滬城大僅如斗,而女閭成市。偏多脂夜之妖,其談艷者,猶謂盡人如玉,遍地皆花,不數揚州之盛。正恐盛極而衰,為有心人所深慮耳。
衣服之制,以青樓之趨尚為雅俗。滬城之妓,皆從吳門來,故大半取吳為式。其為客措辦者,悉取諸采衣街上,麗制雅裁,任其自擇。其時下妓多呼縫人,授以新樣,備諸紐織,窮極巧,靡若其淡妝素抹。神韻獨絕者,當別具只眼物色之。
花草濱,三牌樓一帶。多設花肆,異蕊名葩,靡月不有。美人頭上,頗不嫌寂寞。每至夏秋之交,建蘭素蕙,入座清芬,佛手木瓜,堆盤鮮色。可以參茗柯之禪味,洗酒國之俗酲。其茉莉桂花,可結為球。懸諸碧紗櫥中,媚香四溢。薄醉初醒,夢魂俱適,溫柔鄉洵有佳趣。
閨中香品,別有妙制,粉奩脂盝,必非市肆所陳乃佳。若能得內宮秘方,手為配合,則久用之后,肌理色澤,自覺光悅異常。近日所行玫瑰洋皂,亦能滑膚。微嫌其氣韻不能入時。至其琉璃瓶中各種花露,奇馥撲鼻,真有衣敝而香不滅之妙。較之焚蕓屑麝,可免焦腥之味。然平章香國者,率以其異品而擯之。不宮西張漢師家,著名已久。凡口脂面藥,澡豆香橐,亦頗精巧。每當浴后茶余,芳馨襲衣,留髡送宮,薄解羅襦,令人心醉。
酒兵茗戰之余,率厭肥濃,多求鮮果以悅口。滬之水蜜桃,尚是露香園遺種。大幾如盤,皮薄香甘,入口即化。他如洞庭之蘆橘楊梅,亦南方所僅見。至閩之甘蕉荔枝,北之葡萄水梨。自遠畢集,夜闌消渴之際,剝膚咽液,涼沁詩脾。
教坊演劇,俗呼為貓兒戲。相傳揚州某女子擅場此藝。教女徒悉韻年稚齒,嬰伊可憐。以小字貓兒,故得此名。滬上工此者數家,清桂,雙繡,其尤著者,每當傳粉登場,鑼鼓乍響,鶯喉變征,蟬鬢加冠,迷離撲朔,莫辨雌雄。酣暢淋漓,合座傾倒。每演少者以四出為率,纏頭費,破費主人四餅金耳。
名妓下捎多不可問,其衰退為房老者,什無二三。安能于苦海中,別開青蓮世界?西園茶寮中鬻青果者,多屬女子。皆來自錫山與吳下,眉目亦間有娟秀者。無賴子每啜茗時,擲錢競售。捉腕捺胸,備諸妖態。日斜果盡,隨至其家。是本不必為妓,而自墮惡趣中,亦可傷己。
揀茶女子,多系小家貧戶,布裳椎髻,楚楚可憐,然愈足見真色也。晨去晚歸,率皆結伴聯群。姿美者處之內室,工少而獲倍,其中多不可致詰。以日得百錢而甘玷無瑕之玉,為父母者,何憒憒乃爾。
婦女之以罪案逮系者,例發官媒邏防之。其地在五老峰后,粉墻書官媒二字者是也。俗呼為官賣婆處。其媼巧于漁利,略有姿致,即飾盛妝以迓客。或守志不從者,則抶以非刑。長官雖知弗問,大似有明籍沒教坊之弊制。茍案中漏網之奸夫啖以重金,仍可作野合鴛鴦,其法可謂疏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