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崖先生傳略
吾兄之先我而逝也,意者其留夫之之死,以述兄之行歟?不然,何辜于天而使煢孑荼毒之至此極也。兄遺命以狀屬孤侄敞而俾夫之潤色。乃夫之有識而侍兄,先于敞者十余年,敞所未及知而夫之知之。患難流離,敞有時而不與,則有余地以聽夫之之述。自顧衰病奄奄,血氣盡而僅有心存,且懼心之日散而不可旦暮待,故哀緒未寧而急于述。乃述吾兄之難也,所可言者,敞所未知者耳。過此則有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者,乃兄之所以為兄者在是。而既不能不忍而不欲矣,其余固非兄之所以為兄者,而奚以言為?雖然,敞所未及知與所未與者,涕笑皆神之所行,逡巡皆氣之所應,固可于此得吾兄囗囗囗囗共貫同條之精爽,請言其略焉。
吾先子之得兄也,年三十有七,先妣亦三十矣。惜兄甚,而兄幼端凝淡泊,食淡衣粗,更以為適。與兩從兄,自斗草騎竹,以至就外傳,皆未嘗一語失敬愛之度。依叔父牧石先生、叔母吳太恭人,無殊于父母。冠昏后,且生子授生徒矣,對叔父母未嘗不以乳名答也。仲兄稍長,同席受讀,而仲兄病幾痿,兄調護扶掖,齧指以受針艾,仲兄賴以愈,而卒以文章名南楚,無一非兄曲意怡聲,亹亹講說以成之者。若夫之狂娛無度,而檠括弛弓,閑勒逸馬,夏楚無虛旬,面命無虛日者,又不待言。昌、啟間,先君子征入北雍,家僅壁立,兄于世故雅不欲涉,而戢志以支補者,唯下帷畫粥,敦孝友為族黨鄉鄰所推重,而家以寧。念先君子之留滯燕邸,苦寒善病,歲時晨夕,無歡笑之容。嘗記庚午除夜,侍先妣拜影堂后,獨行步廊下,悲吟“長安一片月”之詩,宛轉欷歔,流涕被面。夫之幼而愚,不知所謂,及后思之,孺慕之情同于思婦,當其必發,有不自知者存也。先妣有心痛疾,舉發則彌旬不瘳,夫之既羸且惰,仲兄亦多病,扶掖按摩,寒暑晝夜局曲于牀褥間,十余夕不寐,兩三日粒米不入囗以為恒。凡事先妣三十余年,以掩覆夫之不孝莫贖之罪者,皆兄慈云仁蔭之恩也。
兄為學篤敏,十六補弟子員,餼于庠者八年。自萬歷末時文日變,始承禪學之余,繼以莊、列、管、韓之險澀,已乃效蘇、曾而流于浮冗,迨后則齊、梁浮艷,益趨淫曼。兄獨守家訓,一以鄧、黃、李、鄒為典型,而囗整雅則,直追夏官明、胡思泉之高躅,一時文章鉅公推賞者不絕,而杜門不一投謁。在崇禎末,人士以聲譽相高,騰竿牘、征秋課者遍海內。兄一無所酬酢,暗然如巖穴之士。嘗愴然謂夫之曰:“此漢季處士召禍之象也。文章道喪,不十年而見矣。”己卯以乙榜詔入太學,時以六曹策士,雋者即授美除。同舍皆氣矜競獵,兄以父母老,亟請告歸未允。諸同舍以旦夕釋褐相留,兄尤憎其躁競,曰:“吾焉能一日與奔騖者伍!”遂拂衣不請而歸。憶鄉前輩歐陽正旸翁自北歸,持兄家報,夫之往領焉。歐陽翁曰:“伯兄無日不垂思親之淚,吾誘之以弈,至三兩局,則淚滴罫中矣。”歸而謝絕人事,授生徒以佐菽水。郡守墨而酷,諸紳士畏其威,其生日醵金為軸,欲制文祝之,屢以強兄,兄瞋目對眾大言曰:“不能惡惡如《巷伯》,而更賦《緇衣》乎?”眾皆縮項,面無色,兄談笑而去。壬午舉于鄉,錄文呈御。計偕至南昌,楚中亂,遂同夫之歸。是時觀察全椒金公,念吾兄弟貧甚,欲為治北裝。邑有劣而梟者,按法當死。公屬意令餉吾兄弟千金活之,其人來懇,兄顧問夫之曰:“何如?”夫之答曰:“此固不可。”兄喜見于色曰:“是吾心也。”或曰:“千金不死于市,豈能必彼之不幸免乎?”兄又顧夫之微笑。夫之曰:“吾安能令其必死,但不自我可耳。”兄曰:“此人逸,他日禍延于鄉黨。雖然,吾謝吾疚而已。子言是也。”遂峻拒之。其人他請得釋后,果一如兄言。凡兄之所以教夫之而相砥礪者,如此類不能毛舉也。
張獻忠陷衡州,索紳士補偽吏。吾兄弟以父母衰,不能越疆,望門無依,賴舅氏玉卿譚翁引匿南岳蓮花峰下。賊購索益急。匍伏草舍中,兄忽亟向野人問黑沙潭之勝,欲往游。夫之不解兄意,曰:“此豈游山時邪?”兄笑曰:“今不游,更何待?子豈能不從我游乎?”已而私語夫之曰:“更何處得一泓清凈水,為我兩人葬地邪?”當是時,夫之回眄,見兄目光出睫外如電,須發皆怒張。會日暮,家奴遽報先君子為邏者所得。兄聞之,欲出脫先子,而沈湘以死。夫之知兄耿介嚴厲,出且與先子俱碎。夫之所舊與為文字交者黃岡奚鼎鉉陷賊中,知吾兄弟必不可辱,曲意相脫。夫之乃剺面刺腕,偽傷以出,而匿兄以死告,先君子乃免。夫之亦隨宵遁。當夫之出時,兄藏繩衣內,待夫之信,即自盡。夫之既免先子而自免,乃不果死。然則棲遲荏苒,年逾八帙,而死于林巒之下,非兄志也,豈曰未嘗受祿而遂可生哉?故其題座右曰:“到老六經猶未了,及歸一點不成灰。”自此以后迄于今,則所謂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也。
不欲言者,天地之生人均也,我兄弟亦僅與人而為人也。賢且智,疏通而剛勁,倍蓰什百于我兄弟多矣。我兄弟所以自問者,非有殊絕不可及之事,而奈何沾沾以自言,且恐人之無或聽也,則欲言而汗浹于背矣。不忍言者,使我兄弟前此而死,即幸而為士,又幸而食祿,亦與耕鑿屠販之人不相為異。天之不吊,乃使我兄弟若有可言者,是幸天之異以自異也,而忍乎哉?不能言者,我兄弟之茍延視息,哽塞如逆風,而終老死于荒草寒煙之下。不知者以為窶且貧,而不釋熱中之憾;即邀惠于知者,亦以為如是生,如是歸,愚者之事畢矣。夫孰知我兄弟之戴眉含齒,抱余疚于泉臺也。故置吾兄于箕山吹瓢、桐江垂釣之間,而兄不受,置吾兄于神武掛冠、華頂高眠之間,而兄亦不受。悠悠蒼天,蕩蕩黃壚,抱愚忱以埋幽壤,吾兄第之志存焉。顧即兄遘愍以前,惻悱天極,孤高岳立,為夫之所侍函丈而習知者以仿佛之:性,一也;情,一也;勃然不中槁之氣,一也;不縱步于康莊,自不冥趨于臲卼,夫豈有二致哉!留夫之于衰病之余以述兄者,止此而已。投筆欷歔,知遺忘之尚多也。第三弟夫之撰。
孝烈傳
雙髻外史曰:吾避戎上湘,湘之人競相告曰:“洪子揮利刃以斬讎首,女彭抱嬰兒而赴水。”余諗之良然。盈目皆忘恩畏死茍圖榮利者,而能稱道弗絕,人心固不容泯也。亟次所聞而傳之。
洪孝子者,問其名不得。祖懋德,以孝廉仕縣令。父業嘉,字伯修,補文學,喜交游吟詠,與湘人士龍孔蒸、歐陽淑稱湘三詩人。囗囗丁亥春,湖上墮守,降將王進才之兵鞭督師潰掠而走湘西。湘西之地曰穀水,林箐深險,伯修奉母匿峻谷中,獨與姊婿瀏陽胡某坐谷囗茅舍中,詗音息。胡某者,故貴公子,裘馬甚飾,偶客于此。伯修有老獰奴曰家祿,不知何以憤怨其主人,逸出,故與兵遇,告兵曰:“從此越叢薄,有谷囗茅舍,胡、洪兩公子在焉,多金有好馬,可襲取也。”兵如其言,執胡某及伯修,索金無以應,索馬馬盡。兵怒曰:“適一老漢,黑而傴,言若為胡、洪兩公子,多金多好馬,而不與我邪!”遂殺伯修及胡某。當其時,有小奚奴匿積草中,具聞之。孝子時年十五,閱旬日,兵定,乃行哭求尸斂之,求父所由遇害不得,晝夜悲號。小奚奴憐其骨立,乃具以告。孝子遽起掩小奴囗。故慰勞家祿,攜之至伯修母孺人所,長跽泣血以請曰:“某將手刃此賊,不敢不告。”孺人以某穉弱,狎其言,未應。明日復攜奴至伯修殯次,捽奴跪殯前,呼小奴出證之。奴且諒其無能為,漫應曰:“兵執我,我不如此云,我死矣。”語未絕囗,孝子先淬一利刃藏殯帷中,至是急斫之,奴首已墮地矣。遂刲其心置筵上,退就位,號泣以告于殯。血流殷衰,旁人怪叫,孝子母驚出視之,大駭仆地。孝子掖母入,溫言慰母,神色不變。孝子素清贏,發方覆額,長不滿五尺,奴故獰,揮刃俄頃,頭隕胸疈。人羨怪之,以為有神助焉。余嘗交伯修,欲求至孝子所吊慰之,道阻不達。唯習聞湘人之言,百喙如一者若此。
《雙髻外史》曰:神勇者死而忘乎慮,性勇者慮而決以死。夫慮至,則勇且衰矣。慮而能勇,勇矣哉!唯絕慮者,能以慮勇。要離菀勃,焚其妻息。伍員從容,寄帑后從。其致雖殊,均慮效也。
上湘有鄉曰梓田,王氏世居焉。丁亥春,長沙巡使趙廷璧率所部兵潰而西,縱使大掠。彭烈婦者,田家女也,適王氏子,有一子,方晬。兵猝至,烈婦與其姒及一婢皆被執,烈婦姿容獨粲,兵睨而謔浪之,烈婦赧然而怒。已而正容俯首而思,良久而定。拊其姒曰:“吾知所以處此矣。”姒曰:“何若?”曰:“死耳。”姒曰:“我焉用死?獲而縶者,豈徒我兩人哉!”烈婦笑曰:“此非而所知也。我未即死者,此一歲子無所托,將踐蹂之,或豚子置之。姑與夫不可得見,將誰授邪?誠不忍其踐蹂,且先決絕此,而吾自處易矣。”其子時在婢懷抱中,遽起,奪而趨之池畔,投子水中,戟手呼曰:“吾無所復念矣!”躍入池水死。其婢后得釋歸,對其家人言如此。死三日兵去,尸乃浮出,不脹不黚,貌如生。
外史曰:此夫勇而能慮,慮以生勇,善慮而力勇者與!嗚呼,豈不賢哉!
行狀二首
先君子行狀[闕]
譚太孺人行狀
不孝夫之既受命于介之,述先君子狀,遂狀先妣譚太孺人。哀哉!先君子幾筵方徹,太孺人遽罹終天之慘毒,抑三十有四年矣。不孝兄弟,偷活人間,弗能率遺慈訓,以處一死。而厚載之恩,有心未死,而何能自昧也?先君子以宏慈行德威,抑且至性簡靖,尚不言之教。不孝兄弟之奉教也,不以其不可默喻之頑愚,而多所提命,每有顛覆違道之行,但正容不語。倚立旬日,不垂眄睞。乃不孝兄弟頑愚實甚倀罔,莫知所自獲咎,刊心欲改,而抑不知所從。太孺人乃探先君子之志,而戒不孝兄弟以意之未先,志之未承也;詳謫其動之即咎,善之終迷,申之以長傲從欲之,不可發不孝兄弟之愿于隱微,而述先君子之素履,以昭滌其暋智,既危責之,抑涕泗將之,然后終之以笑語而慰藉之。哀哉,吾父如油云在天,而吾母且承之以敷甘雨。然而伊蔚伊蒿,終為枯稿,則不孝兄弟之負吾母,尤甚于負吾父也。如是者不孝兄弟胥有之,而不肖夫之蚤歲之破轅毀犁也為加甚,勞吾母之憂者為加篤。至于今老矣,弗能洗心振骨,自立于須眉之下,猶然一十姓百家,啄粒棲枝,不亡以待盡也。德人君子,固宜遐棄無稱。雖然,太孺人之懿則未忘于宗族姻黨者,其能不冀望于彤管乎?